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两名女真妇人已经开始在锅里烹煮今天猎杀的虎肉鹿肉,沸腾的水汽将诱人的肉香吹送到营地的每个角落,劳碌终日的人们个个都是垂涎欲滴食指大动。
围坐在熊熊篝火边,吃着新鲜的虎肉、鹿肉,喝着热腾腾的肉汤,畅饮远征队带来的醇酒,每个人都情绪高涨,喜笑颜开,酒足饭饱之后,宾主之间尽释前嫌,热烈的交谈起来。
阿鲁父子诉说着渔猎生活中的快意和各种趣事,亨利讲述游离中的见识的风土人情和历险的经历,洪天泽和莺歌儿分享此番北上所遇到的艰难险阻,最终,双方的话题不可避免的交汇在蒙古人身上。
阿鲁不台放下酒碗,冷笑道:“我们女真人强盛之时,铁木真同他的部落不过是偏远草原上野人而已,如今竟然反过来将我们当作蛮夷来对待,呸!”
阿鲁尼堪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对面的洪天泽和莺歌儿二人,摇摇头,说道:“蒙古人攻灭我大金,取而代之,最初几年,老实说,对我们女真人不算坏,颁布政令:凡居中原说汉话者,与汉人同;居辽东,不识汉话者,与蒙古人同。”
“不过,待得中原平定,分割两地的女真各部被完全打散,无力反抗之后,蒙古人便原形毕露,除了不断索要海东青、皮毛、珍珠、黄金等贡物之外,还要服他的兵役,替他牧马,到深山老林中砍伐巨木做舟。”
洪天泽忙问:“族长,伐木做舟是何时的事情?”
“已经有两三年了,先前说是为了征服高丽国,可高丽国称臣之后,又说要去讨伐日本,呵呵,这些草原上的蒙古人啊,心比天高,总想着要把所知道的土地全都征服,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王朝有如此大的野心。”
莺歌儿试探着问:“那,那咱们女真人反抗过吗?”
阿鲁尼堪默然道:“那是自然,不过,最终还是输了,唉,势单力薄啊!”
阿鲁撩起衣襟,露出胸口一道恐怖的刀疤,“我当年才十来岁,跟父亲叔父们一起,追随蒲鲜万奴大人与蒙古作战,被砍了一刀。”
“蒲鲜万奴?那个在大金危亡之际自立门户的叛徒?”莺歌儿听到这个异常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怒道:“倘若不是他,我大金怎会灭亡的如此之快?他,他便是我大金的叛贼!”
阿鲁不台冷笑着反驳道:“比起望风而逃的完颜氏,蒲鲜万奴力战至死,阖族都被蒙古人抓去做奴隶,在我们辽东女真眼中,他非但不是叛徒,反而是我们女真人的英雄!”
“哼,他投降的次数比反抗的多得多,算什么英雄!”
阿鲁尼堪瞪了儿子一眼,缓缓道:“你们都错了,蒲鲜万奴嘛,嘿嘿,实际上也是姓完颜的,是你们皇族的远支。”
阿鲁尼堪知道莺歌儿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继续说道:“站在完颜氏和中原女真人的立场上,蒲鲜万奴或许是叛贼,可在我们辽东女真部落眼中,完颜氏更加不可饶恕——蒙古大兵压境,不回辽东祖先龙兴之地,找同族帮忙,同心协力共拒敌军,反倒南逃中原,想借助汉人的力量,这,算不算对祖先和族人的背叛?当然,倘若成功倒还罢了,可结果是被大宋给卖了!”
莺歌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空有满腔怒气,却发作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对方说的乃是实情。
洪天泽轻轻拍了拍莺歌儿肩头,沉声说道:“大金朝廷不回辽东,或许另有原因?”
阿鲁尼堪哦了声,眉头一皱,“说来听听。”
“族长你真刀实枪的跟蒙古人打过,那依你之见,倘若完颜氏率领皇室带着朝廷折返辽东,以女真阖族之力,果真能打败蒙古人吗?”
包括阿鲁不台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老族长身上。
阿鲁尼堪扭头看着无尽的夜空,良久之后才轻轻摇头,回头叹道:“不能——连我等十几岁的孩童都要拿起刀枪上阵,辽东早已无可战之兵了。”
莺歌儿忙抢白道:“那你方才——”
洪天泽悄悄捏了下莺歌儿的手掌,将她后半截的话给打断,接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我们后世之人纵使再聪明,也不能窥当时之全貌,不过,按常理推测,大金皇室在决定南迁避敌之前,应当是审慎的权衡过的。如族长所言,既然以阖族之力都不能打败蒙古军队,北归辽东岂不是要将族人置于死地?更何况,彼时彼刻,辽东的蒲鲜万奴已然举旗造反,割地自雄?”
阿鲁尼堪反问道:“这么说,朝廷南迁反倒是为了保全我等?”
“也非全部。”这次,轮到洪天泽汗颜了,“蒙古势大,金国单凭自身实力已然无法抵挡,彼时西夏国已被灭国,高丽苦苦挣扎,唯有我们大宋尚有一战之力,你们大金皇帝自然希望能同大宋结盟,共拒蒙古,可惜……”
“可惜大宋要联蒙灭金,与当年联金灭辽如出一辙,嘿嘿,用你们汉人的话说,真是鼠目寸光啊!”
洪天泽没想到,自己一番说辞将莺歌儿从尴尬与羞愤中解救出来,却把自己置于同样的境地,心中一边暗暗叫苦,一边不得不承认自家朝廷的确短视:“金国皇帝没有料到大宋朝廷如此短视,非但不出兵相助,反倒派军夹攻,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不过,完颜氏的最后两位皇帝,哀宗完颜守绪自杀殉国,完颜承麟力战至死,同样没有给女真人丢脸!”
“果真如此?”
洪天泽点点头,郑重言道:“蔡州之战,大宋派军万余与蒙古协同作战,故知之甚详——这些,我是从史书上看到的。”
“好,好,好!”阿鲁尼堪眼角含泪,连连点头,“想我辽东族人,人人皆知亡国了,且亡得窝囊。再加上蒙古人横征暴敛,鱼肉吾等,自是对完颜氏心怀不满。唉,没想到,完颜阿骨打的子孙终究没有辱没他的名声,没有让这个英雄的姓氏蒙羞!”
阿鲁尼堪起身来到莺歌儿面前,以女真人的礼节,毕恭毕敬的向她行礼,由衷的说道:“阿鲁糊涂,多有冒犯,请完颜公主见谅。”
莺歌儿慌忙起身,双手乱摆,“不妨事的,不妨事的,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便罢。再说,大金已经亡国了,哪里还有甚么公主,莺歌儿只是寻常女子而已,当不得族长大礼。”
阿鲁尼堪看得很开,道歉之后便回身望着洪天泽,沉声道:“小官人,你能不远千里到我们辽东,除了过人的胆量之外,想来亦非大宋寻常人家的子弟。你年龄不大,见识匪浅,功夫又高,前途不可限量。说老实话,老朽佩服得很,也非常喜欢你。”
洪天泽见族长嘴角露出值得玩味的笑容,意识到不是单纯的夸赞。
“可惜啊,你是大宋子民,而大宋朝廷既短视又软弱,并非可靠的盟友。”阿鲁尼堪把脸转向自己的儿子,用极其缓慢而低沉的语调说道:“我们女真人绝不会与大宋结盟,更不会主动挑战蒙古人。”
阿鲁不台凝视着面前跳动的火焰,咬着牙想了好一会之后,轻轻的点点头。
洪天泽轻笑道:“族长,在下已经言明,此来辽东,主要目的是买些良马,顺便帮莺歌儿妹妹寻根,除此之外,并无他意。再者,吾家并非官宦,乃是普普通通的商人,军国大事,完全与我等无关。”
洪天泽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在下还是要提醒族长,世易时移,人和事都不可能一成不变的。譬如我大宋,联金灭辽之时何曾想过大金会变成心腹之患?”
阿鲁尼堪摸着下颌卷曲的胡须,笑道:“怎么变?莫不成你还能替大宋拿主意,甚或你来做大宋皇帝不成?”
洪天泽下意识的举目四顾,连声道:“族长,万万不可如此说笑,这,这可是要灭族的!”
阿鲁尼堪连连摇头,叹道:“想不到啊,连你小哥这样的人物都如此迂腐!”
莺歌儿想替洪天泽解围,便道:“哼,他们大宋的圣贤书里头,翻来覆去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怨不得哥哥。”
阿鲁尼堪道:“君君臣臣,不过是想让人俯首帖耳罢了。完颜部为何能成女真皇族?还不是完颜部势大,能率领咱们女真人反抗契丹人的欺压,灭辽之后,顺理成章便是皇族,实力使然,可不是甚么天命所归。同样的道理,蒙古人不愿被咱们大金欺压,起来反击,铁木真有本事,蒙古人便推举他做大汗,嘿嘿,倘若铁木真家族果真受长生天庇佑,何以先祖会被咱们女真人弄到木驴上处死?”
阿鲁尼堪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言论,冲击着洪天泽的头脑,逐渐动摇了秦先生自幼的教诲。
“你们赵宋,自称受命于天,可先是被辽朝逼迫签订城下之盟,岁岁来贡,等到我们大金灭辽之后,攻破国都,皇帝宗室,尽皆被俘,带到辽东为奴。不得已渡江难逃,俯首称臣——天命在哪里?”
阿鲁尼堪讲得口干舌燥,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一口喝干,大笑几声:“小哥儿,你年纪尚小,夜间细细思量,看看到底是我这女真蛮夷说的对,还是你汉人师长讲的有理。来,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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