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乾四年,岁末。舒鴀璨璩
在京外静养了两年多的荣安长公主回朝。
秦宣帝率禁卫军亲自出城接了公主的銮驾进京。
金堂玉马的少年天子高居马上,眉宇之间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稚嫩,坦然接受他的臣民百姓敬仰的目光。
御驾之后,是一辆皇家排场的华丽马车缓缓行来。
窗帘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白融扒在窗口向外张望。
她自小就随秦菁住在行宫别院里头,虽然有时候付厉染来时,也会带她去临近的城镇转转,但到底也比不上京城之地的富丽繁华。
她眨巴着眼睛在看,却怎么都有些意兴阑珊——
从付厉染不辞而别之后,这段时间她的情绪都不高,经常蔫蔫儿的带着绒团儿在花园里的那条回廊上来回转悠,小小年纪,却把暗中惘然若失的姿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秦菁心里叹一口气,抬眸对坐在车里的晴云和苏雨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点点头,识趣的退出了马车。
秦菁凑过去,把窗帘打的更开一些,依在白融身边往外看了看,轻声道,“融融不喜欢这里吗?前段时间你不是还跟娘说,想跟皇帝舅舅来京城玩的?这里就是京城了,很热闹,有各种各样的人群和漂亮的亭台楼阁,你不喜欢?”
“喜欢!”白融闷闷的答,她嘴里虽然说着喜欢,扭头却是毫无兴致的离开窗前,转身挨着那车厢壁坐下去。
秦菁一时间有些无措——
即使是对秦宣和萧太后,这个孩子也从没有这样的留恋过。
每次逢年过节他们来,要走的时候她虽然也有些情绪,但每次都能笑着和他们道别。
而付厉染,他国中有自己的事,来这边又不方便,每次都是藏着掖着的偷偷跑来。
其实真要细究起来,能相处起来的时光并不多。
而且他那个人冷漠又狂傲,实在也不应该是会让孩子感兴趣的人。
“融融不开心?”秦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捋顺她耳边细碎的发丝,故意放轻松了语气道,“跟娘说说,为什么呀?”
白融扁着嘴不说话,靠在她怀里蹭了蹭,似乎是想要把自己整个人都用力揉进秦菁怀里藏起来。
半晌,才闷在她怀里慢慢的开口道,“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声音里明显带了哭腔。
他们母女和付厉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秦菁觉得好笑,但终于还是没笑出来,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道,“融融很喜欢他?”
白融埋首绕着她襟前的带子不说话。
秦菁想了想,扶正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笑了笑,“丫头你不厚道了,现在有话也不跟娘说?你这样闷着不说,娘怎么知道融融为什么不开心,又怎么帮你?”
“你不能帮!”白融垂头回避她的目光,使劲的抿着嘴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眼泪汪汪:“他走了,说不回来!”
车厢里的光线不算太明亮,那孩子倔强的仰着头,眼中泪光莹莹,想落下又似是竭力的控制。
秦菁看着心疼也无措,明知道付厉染这一去应当真的是后会无期,却也还是下意识的脱口道,“怎么会?你忘了,娘跟你说过的,叔叔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跟着你的,等他忙完了,就会回来看你了。”
“他不会!”白融大声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把拽住秦菁的衣襟撕扯着嚎啕大哭,“他不会不会不会!”
那一天早上醒来她没有看到付厉染,心里委屈却没有哭,然而忍了这几天,终于还是以决堤之势爆发,并且不可收拾。
“融融!”秦菁皱眉,试着去握她的手,“你听我说——”
“我不我不我不!”白融固执的用力推开她的手,用鼻涕眼泪把秦菁的衣襟湿的一塌糊涂。
她极少有这么坚持和蛮横无礼的时候,吵嚷声越来越大,大到在闹市之中策马走在前头的秦宣也听到了动静。
“皇姐,这丫头怎么了?”秦宣打马折回来,掀开窗帘看到哭叫着不住踢腾的白融,一时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没什么,闹脾气呢!”秦菁无奈的笑笑,伸手去抹白融脸上泪痕。
白融一把挥开她的手,仍是双脚踢腾着嚎啕大哭。
秦宣也是头次见她这般模样,怔了半晌,忽而一笑,把窗帘放下。
片刻之后,车门打开,他从外面弯身走了进来。
“大街上呢,也不注意点帝王威仪。”秦菁嗔他一眼,语气里却无责难。
“如果连这么点小事都要看别的人眼色,这皇帝不做也罢!”秦宣回她一个笑容,伸手就把白融捞过去,“来,舅舅看看,谁欺负我们小丫头了?”
虽然经过这几年帝王生涯的磨砺,但秦宣的性格却未曾多改,在人前把持着人君之风,到了幕后却活的十分随性,恍若还是昔日里那个总是笑容和煦的少年。
也许正是因为性格的原因,白融对他,要比对素来和蔼宽慈的萧太后更亲近一些。
这会儿她哭的难看,再见秦宣这般言笑晏晏的模样,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往旁边别过脸去。
“怎么了?自己也知道哭着难看了?”秦宣有意逗她,抬手去蹭她腮边泪花。
“不要!”白融去推他的手,梗着脖子不让他看。
“知道难看,以后就别这么哭。”秦宣不依不饶,仍是笑嘻嘻的去扳她的脸,“刚才外面很多人都在往这车里看,就因为你哭,皇帝舅舅被人看了笑话咯。”
白融的动作一滞,眨眨眼,连哽咽声都瞬间停了。
这个丫头好面子,尤其被付厉染言传身教,总是一副君临天下的架势。
说她被人看了笑话,她也立刻就不哭了,挂着两行泪珠儿气鼓鼓的回头去瞪秦宣,大声道,“我没有,皇帝舅舅你坏!”
“什么没有?”秦宣一本正经的回望她,抬手指指外面,“我本来是想接你出去骑马的,可是现在被你这么一闹,都没脸见人了,只能躲进车里来。”
白融将信将疑,想要爬去窗边看外面行人的反应又不太敢,就在他怀里坐立不安的扭啊扭,连自己哭闹的初衷都暂时忘了个干净。
秦宣看着她这模样,哑然失笑。
这一笑,白融又马上觉得她是被人嫌弃了。
她扭头一把拽住秦宣衣领,整个人都挂上来,憋得秦宣一个踉跄,脸都红了。
“皇帝舅舅,带我骑马!”白融蹭的从他膝上跳下来,两只小肥手揪着他的领口,跟拽绒团儿的尾巴似的把金尊玉贵的皇帝陛下牵着就往门口走。
她的力气其实不大,但整个身子胖乎乎圆滚滚的,往秦宣脖子上一坠,还是差点把秦宣压趴下。
“咳——”秦宣一个劲的咳嗽,一手撑地支住身子,一边哭笑不得的回头去看秦菁,“皇姐,她这跟谁学的?”
土匪进村也不过如此了!
秦菁看着半倒在地上,被勒的耳红脖子粗的年轻皇帝,一声叹息。
付厉染把这丫头教的,不能说是骄纵,却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秦宣脑中灵光一闪,急忙从腰间解下一枚用柳树皮做成的小巧的哨子递给她。
白融停了手,眼神高傲的打量着那个看上去极其不起眼小东西。
秦宣急忙塞嘴里吹了一道亮音出来,给她做了个示范,商量道道,“你让我在这躲会儿,这个给你!”
白融的眼睛一亮,随即脸一黑,嫌弃的别过头去,“口水!”
说完两手一紧,又要来拽秦宣。
“白融!”秦菁见她闹腾的实在不像话,冷着脸叱她一声。
她发起火来,白融还是怕的,当即就悻悻的停了手。
秦宣整了整领口坐起来,含笑对外招呼了一声,唤了灵歌进来把白融塞给她道,“车里闷,你带郡主出去透透气吧。”
他的衣服被白融拽的全是褶子,肯定是不能以这个造型出去的。
“是,陛下!”灵歌笑笑,伸手把白融抱过去。
白融没有异议,欢欢喜喜的就跟着灵歌爬了出去——
她无理取闹是有,但不会没完没了。
心里的不痛快发泄一通,这会儿也好说话的多。
车门关上,秦宣马上便稍稍敛了神色,扭头对秦菁道,“最近出什么事了吗?我瞅着这丫头有点不对劲。”
“不说她了,孩子脾气,过一阵就好了!”秦菁摇摇头,把话题带过去道,“西楚那边已经有确切的消息了?”
关于付厉染和这边常来常往的事秦宣是知道的,但秦菁也着实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白融这莫名其妙的小性子。
秦宣心里多少也有数,于是也不多问,只就庄重了神色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西楚方面的使节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年关前后就能赶到。”
他说着突然顿了一下,拿眼角的余光去瞧了瞧秦菁的反应才继续道,“他——传给我的消息前两天才刚收到,我本来正打算让人传书给你,让你有个防备,却不想西楚方面的动作更快,刺客竟然早一天就到了。”
他,是白奕!
不,或许现在,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楚奕!
楚明帝和叶阳皇贵妃之子,两年半以前在祈宁城一役当中横空出世。
当日楚明帝出京秘密前往祈宁的事是国中隐秘,除了坐镇军中的叶阳安,没有旁人知晓。
紧跟着时隔一月之后前线传来战报,说西楚拿下祈宁,以雷霆之势扭转败局,而其中居功甚伟的就是这位半路杀出来的尊贵皇子。
有关祈宁一役的战况被传的沸沸扬扬,各种版本皆有。
或说的是一场如火如荼的大战,或说的深夜潜入敌营的刺杀,但综合了所有的版本最终得出的结论——
就是这位独得帝宠的六皇子的强势回归。
前线的战报出自叶阳安之手,那一夜也的确是有人见到英姿勃发的少年带领一队精锐之师跃入敌营,随后大秦方面军中一片恍然彻夜不眠,再到次日就传出大秦主帅遇刺受伤,秦宣帝撤兵留下祈宁城而走的消息。
那一夜秦军营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无人知晓,但一座事关重大的祈宁城却是不容忽视的铁证。
那一座城池,挽回了前段时间西楚全线战败带来的耻辱,重振军威,也成为六皇子楚奕飞跃龙门的第一块基石。
他的身份,有叶阳晖和叶阳安两方面的佐证来支持。
而事实上,对于楚明帝,或是那些见过叶阳皇贵妃的西楚老臣而言,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任何证词来证明他的身份——
因为那个少年的那双眼睛,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沉静深远,带着包容天下藐视一切的冷傲和淡泊。
那,是一双独属于叶阳敏的眼睛,甚至于其中目光也完全承继了女子的气韵与风华。
那日在落月谷外,乱石雨下,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让叶阳安在那一瞬间彻底放弃到了叶阳珊母子。
所以战败之后他火速回京向楚明帝“陈情”,并且顺利的借由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外孙免除了战败的惩处,将功抵过。
楚奕的回归,得到了楚明帝空前的礼遇,甚至于连因为楚风之死而被推断需要空置一段时间的太子之位都没能留住。
仿佛了落空了多年的感情终于找到了新的寄托,楚明帝给了这个儿子无尽的殊荣和光环。
短短一月之间,西楚朝中改天换地。
这些都是秦菁早就预料到的,而她和那人分道扬镳之后,就当真对自己封锁了有关西楚方面的一切消息。
这两年间,楚奕做了什么?过的怎样?她像是对待一个完全的陌路人一样,不闻不问。
无论是在谁看来,哪怕是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的秦宣,只要一个不经意,几乎也都要相信——
万里迢迢,秦菁与楚奕,不过两个不相干的人。
而事实上,真如付厉染那般对一切洞若观火的人并不多。
他们都是弄权者,他能冷静的分析判断出秦菁每一个举动的用意。
如果当初她真的是只要和那人决裂,那么以她的性格,睚眦必报,又何必送他一座祈宁城?
毕竟——
楚明帝寻来,要找回的只是他的儿子,而非别的。
她用一座祈宁城为他铺路,也为自己铺路。
那个时候,她不随他走,是因为不能。
而那一剑,化开楚河汉界,却是为了逼迫他走!
那个时候她的夫婿是右丞相府的四公子,两人情深,众所周知。
她不会像秦薇那样抛弃一切只为和一人相依相随,她要的是爱情,也要别的。
分别,只是为了某一天的重逢!
仅此而已!
那一晚,付厉染跟她说不会轻易罢手,但转瞬第二天见她背影萧索退出祈宁就知道——
他必须得要放手了。
他可以接受一个女人的不爱,然后试着慢慢去折服她,却不能,强行将另一个在她心里根深蒂固的人挖走。
即使她当初放弃的态度再怎么决绝,但是她原因用更长的等待去慢慢重新填平那道沟壑。
她是上位者,冷血无情,谁相信,她也会为了一个人而做到这种地步?
怕是连她自己也未曾想过。
而两年蛰伏,终于还是等来这一天——
西楚再次递呈国书,为楚太子,求娶荣安长公主!
“意料之中,我有准备!”秦菁淡然一笑,并不十分在意的模样淡淡道,“今非昔比,我现在是个寡居的身份,即使有你给我撑腰,终究也是不体面,有多少人看不上我都不足为奇。”
听她调侃,秦宣扑哧笑了一声,然后随意一仰,靠着身后的车厢壁,偏着头道,“依照我说看不上是假,真正是害怕的人太多,现在楚太子在国中风头无两,一旦再和我们秦氏联姻,他的地位就更加牢不可破,有些人动不得他,狗急跳墙把主意打到咱们这里也是正常。!”
这段时间,秦菁从不向任何人打听有关楚奕的任何消息。
秦宣知道,她会感兴趣,于是也不等她问就主动说道,“楚明帝给了他御林军和帝京卫队虎威大营的完全指挥权,就相当于是在朝臣面前明摆着表了态,要巩固他的实权和地位。而且叶阳安也精明的很,很懂得审时度势,自从楚风死后已经干干净净的从叶阳皇后的阵营里择了出来,这两年半多,他都自请留在祈宁戍边,轻易不回朝中去掺和,想来也是想往这位新贵太子的阵营里靠。而且据我安插在祈宁的探子回禀,说是叶阳安这两年曾经先后遭遇五次刺杀,皇姐觉得会是谁的手笔?”
一个皇子上位,并不是只靠帝王的宠爱就可以的,需要考虑的方面太多。
武烈侯府是名门望族,功勋世家,有叶阳安站咋这个阵营里,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也有莫大的助益。
“两者都有可能!”秦菁笑笑,垂眸抿一口茶,“或者说是叶阳皇后恼羞成怒,或者说是他的离间之计。不过到底是哪一种都无关紧要,叶阳安是聪明人,只从当年叶阳皇后和楚风落难时候他袖手旁观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他原本就是个圆滑自私的个性。如今楚风没了,叶阳皇后就更不可靠了,该靠着哪一棵树,他自己根本就有主意。”
秦宣赞同的略一点头,紧跟着话锋一转,正色道,“对了皇姐,楚风之后,叶阳皇后似是和三皇子楚原走的近了些!”
“正常!”秦菁深以为然的出一口气,目光略带了几分嘲讽之意道,“西楚的老大和老二都是庸才,而且都有自知之明,很早就自请离京去了封地,手下既无兵权又无京中势力扶持,都是用不得的。四皇子的母妃又健在,她打不得主意,八皇子又是楚越阵营的,她要拉拢,便只能对老三下手了。毕竟——她这个正宫皇后的名头还是很有些用处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西楚的皇子都已成年,即使她是正宫娘娘,现在把楚原拉拢过去,也不能被承认为嫡子。”秦宣道,神色略带几分忧虑道,“不过那个女人阴狠,应该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随她去吧,横竖现在楚明帝还在,她有顾忌。”秦菁冷笑一声,想了想又道,“对了,关于这次联姻的事情,楚明帝是个什么态度?”
“嗯?”秦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由的皱了眉头,“皇姐你不会是怀疑行宫的刺客是跟楚皇陛下有关吗?”
“不可以吗?”秦菁笑道,神色之间却无恼恨或是忧愁之意,只是慢条斯理的说道,“楚奕和我之间的来龙去脉他一清二楚,他会力排众议把太子之位传给他,这其中虽然叶阳皇贵妃的存在居功甚伟,但说到底,他还是要经过深思熟虑为他的江山延续做打算。无论是谋略还是手段,楚奕样样都合格,但偏偏我的存在是个败笔,他要提前确认,我会不会拖他宝贝儿子的后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楚明帝不是个昏君货庸才,相反,他甚至是个非常强干且睿智的人。
也许他会为了叶阳敏而对楚奕不断的迁就,但这个迁就也必须要有一个底线——
那就是不能危及他西楚江山的万年基业!
身处同样的位置,秦宣对此也有同感。
他不置可否,只就露出一个笑容,提壶给秦菁把杯中茶水蓄满,这才慢慢说道,“那人是列国君王之中难得的情痴,推己及人,却也未必。”
“何必说些口不对心的话来安慰我?谁都不可能真把自己和别人一视同仁,尤其是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秦菁捧着杯子与他对视,眼中笑意不减,说着却又忽然凛冽了眸光,淡淡道,“我也就这么一说而已,你别往心里去。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那天的刺客,我还是觉得楚越和叶阳氏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没有线索?”秦宣道。
“他们怎么可能留下线索?”秦菁反问,放下茶杯转身掀开窗帘往外看去,“不管是谁,这些人都已经注定了是敌人,只在早一刻或是晚一刻而已。”
彼时仪仗已经过了闹市,进了连通南华门的大街。
外面灵歌换乘了战马,拐着白融一颠一颠的四下里瞧热闹,小丫头的情绪倒是难得的高涨起来。
秦宣也凑过去看一眼,紧跟着眼中露出一丝怅惘之色道,“真要把你跟这丫头送走了,我还是有些舍不得。”
“又孩子气了!”秦菁收回目光,抬手去给他认真的整理着之前被白融抓皱的衣襟,道:“谁家也没有姐弟两个一直过在一起的。”
秦宣怔了怔,看着她唇角翘起的那一个弧度,心里微微有些发涩。
他是舍不得,却很明白,这些年秦菁为他所做的一切。
她为他争天下,抢皇位,不顾一切的做了太多太多,而他却从来就没有机会为她做些什么。
这一生,她在他面前只就自私了这么一回,而作为弟弟,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全她的?
唇角绽开一丝笑容,秦宣慢慢握了她的手在掌中,用自己逐渐宽厚了的掌心将她依旧纤秀的食指尽数包裹。
“我有皇姐你,是此生之幸。”秦宣一字一顿道,“不管将来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皇姐,我和整个大秦皇朝永远都站在你的身后,守护你,也守护融丫头!”
秦菁诧异的抬眸看他,这少年的面孔相较于五年前已经变化太多,再找不到当年的稚气,唯有他看她的目光一成不变。
这些年,只要每每看到他这样真诚而不含杂质的眼神,就会更加确定,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为了值得的人,去做值得的事!
秦菁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急忙垂眸下去掩饰:“你的心意皇姐明白,但是这样的话,万不要再说了!”
“不!”秦宣固执的打断她的话,“以前我拿这天下时还有很多的不得已,我总觉得是自己的身世勉强我我背负太多,但现在,我庆幸,我拥有这天下,可以用这天下来护你,也护着母后和融丫头,我站在高处,就是为了让你们活的随心所欲,皇姐,你放心的去西楚吧,大秦的江山天下,我会自己把握!”
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这般坦言自己对这皇权天下的渴望。
不是为了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快意,而是要用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去守护他在乎的人。
可是唯有秦菁知道,他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离开,让她能够安心去走自己的路。
她恍惚也记得,曾经有人于黑暗中紧紧的拥着她,告诉她:秦菁,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别人一样去争去夺去抢了,请你,也一定要相信我一次!
就是那一次隐晦的告白,让她最终放开了所有的防备,决定相信他一次!
她记得宣武九年那场个雪天里那男子落在她睫毛上的冰冻的眼泪,亦是记得他曾经一次次或是悲伤或是欢喜拥抱她的温度。
所有人都以为她这样的人注定冷情冷血,却不知道她终究还肯在心里留一个不设防的角落,为他持有那一份珍贵的信任和守候。
姐弟两人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执手相望,长久的沉默。
马车穿越道道宫门,终于再度抵达这座铁血帝国最核心的位置。
长乾四年腊月的一场大雪,见证了那个传奇女子的回归。
长乾五年的新春,继两年半以前的大战过后,西楚使臣再度进入云都。
又一次求娶,又一纸婚书,又一次远嫁之路。
长乾五年,二月初八。
西楚八皇子楚临抵达云都,代兄长楚太子奕迎亲。
红妆百里,连绵不绝。
秦宣帝赐一万禁军护卫,并且御驾亲临护送长公主往西楚边境,以示自己对这个长姐的重视和礼遇。
这日一早,送嫁的队伍踩着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离开云都,一路北上。
秦菁抱着白融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小丫头的情绪有点特别,既像是对传说中未曾谋面的西楚充满期待,又时不时扭头恋恋不舍的往后张望。
“别看了!”秦菁把她拢在怀里轻声的安慰,“墨荷姑姑没有随我们来,我让她回行宫守着了,她会给你把信传到的。”
“真的吗?”白融一声雀跃,眼睛瞬时瞪得老大,但旋即又是耷拉下脑袋小声咕哝道,“如果他不回来怎么办?”
她的心里还一直对付厉染那天说过的话耿耿于怀。
“行了,别胡思乱想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等叔叔忙完了才能再过来看你。”秦菁叹息一声,捏了捏她柔软的小手道,“现在娘能做的都帮你做了,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嗯!”白融点头,“不能在别人面前提起叔叔!”
母女来达成共识,一路上走的也稳妥。
晚间队伍停在事先安排的一个小镇上休息,镇子不大,没有驿馆,是提前征用了一个富户的别院作为落脚之用,而送嫁的禁卫军则就近在镇子四周扎营,正好也可以起个保护作用。
用过晚膳,秦菁打发了丫鬟独自一人去花园里散步。
二月初的天气,她披了个斗篷沿着条小径慢慢的走,正在惬意的时候,就见前面的池塘边上一锦衣公子大力的朝她挥手——
赫然正是西楚的那位八皇子楚临。
秦菁笑笑,绕了路走过去,“殿下好兴致,这是在赏景吗?”
“哪儿能呢,这大冬天的,池子里都光秃秃的!”楚临咧嘴一笑,还是当初那么个没心没肺的模样,对着秦菁一躬身端端正正的拜下,“之前我在云都也呆了几日,一直没有机会得见嫂嫂,这不是要当面见过,略表心意吗?”
他这个嫂嫂一如既往叫的十分顺口,秦菁也觉得造化弄人,到头来居然还得听他叫一声嫂嫂。
“殿下有心了!”秦菁颔首也坦然受了,说着就是话锋一转,淡淡道,“你在这里等我,不会是只为了问好吧?”
“呃——”心思被人猜中,楚临掩饰性的咳嗽两声,半晌才红着脸道,“其实我就是想问您一句话来着,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还能有转机么?”
“你说呢?”秦菁反问,好整以暇的看他。
楚临干笑两声,一脸的不自在,却不接话。
秦菁唇角一勾,往旁边让开两步,瞬间冷了眸光道,“这次的话该不是楚越让你带给我的吧?”
这回心思再被料中,楚临也不尴尬了,马上笑道,“是臣弟私底下要对太子妃嫂嫂表示一下关心,毕竟上回那事儿不欢而散,怪遗憾的。”
秦菁心头一震,再看眼前这笑眯眯的少年时眼中就多了几分深意。
他这是在隐晦的提醒她,现在西楚朝中的局势——
还有人对上次和亲所出的事故耿耿于怀!
可是这个楚临这个老字号的七皇子党,说话真的靠得住吗?
“可以不可二,你也知道,本宫现在的这个身份,是没得挑了!”秦菁不懂声色的笑笑,“这一次,大约是得要七皇子殿下失望了。”
“呵呵,怎么会!”秦菁这话说的有些尖锐,楚临急忙陪笑打圆场,“五哥大喜,我们做兄弟的自然都是为他高兴的,嫂嫂您说笑了。”
“是啊,玩笑而已,殿下不必当真!”秦菁莞尔,“当日之事,七殿下虽然没有守信,但歪打正着本宫也算帮了他的大忙,不仅没让他屈就去娶翔阳侯府的千金,现在他想要的东西应该也已经到手了,怎么算,他与本宫都不该成仇不是?”
翔阳侯和楚越之间结盟的事一直捂得很严,朝中不管是楚奕还是叶阳皇后都没能拿到把柄,所有人都只是怀疑而已,并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
“那个,嫂嫂我晚上多喝了两杯,没事就先回去睡了。”楚临隐隐有些发虚,直觉的判断自己不该再把这场谈话进行下去,转身要走。
“八殿下留步!”秦菁轻声一笑,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果断的出言拦下他。
楚临似是不太情愿,慢吞吞的回头,脸上仍然挂着大大咧咧的笑容,“嫂嫂,太晚了——”
“就是因为太晚了,有些话还是夜深人静时候单独说的好,若是拿到大庭广众之下,怕是就不怎么好听了。”秦菁不甚在意的开口,唇角笑意隐隐带了几分让人发寒的诡异,慢慢道,“你的问题问完了,难道就不想听听我还有什么话说?”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只觉得女人深沉,却没有真的把她当回事。
但这一次,她却明显从头到尾透出来的都是凛冽的杀气了,半分余地都不留。
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夜色之中,楚临的脸色变了变,半晌仍是咧嘴一笑,“太晚了——”
说完不等秦菁反应,逃也似的跑了!
秦菁看着她的背影,唇边绽放的笑容慢慢沉寂下去——
此时她还在途中,却已然闻到西楚土地上之上弥漫的战火和硝烟,但却不知道对方这第一刀会是给自己的,还是直接送给楚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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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更一万,但是没能憋出来,于是只能九千了~ps:这章貌似过渡章,明天正式转战西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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