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元易一字一句,字字断金碎玉,眼帘开合间精光四射,盯紧纳兰述。
饱含希冀的目光,十拿九稳的目光。
钟元易不认为纳兰述会拒绝。
男儿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江山之重,无人会置于脑后,何况身负血海深仇的纳兰述,二十万血烈军,对此刻急需军力,好平定尧国的他,份量之重,无庸置疑。
不过一个区区正妻名分,换二十万精锐彪悍血烈军,何况人都死了,什么都占不着,当真就是虚无缥缈一句话,这送上门的天大便宜,哪个男人会拒绝,能拒绝?
老钟已经在思考将来向正仪的封号,纳兰述是一定会打入尧国的,有二十万向家血烈军支持,有冀北精锐余力尚存,又有尧国人心所向,将来最起码一个一国之主,正仪便是王后之封,如此,也算对得起她一腔痴心枉送性命,自己也算为她完成了生平大愿,可堪告慰九泉。
一片寂静里,有人开了口。
“他愿意……”
“不行!”
两声出于一声,竟然是君珂和纳兰述同时开口,随即同时住口,对望一眼,纳兰述眼中怒色一闪,君珂眼睫毛颤了颤,避开他的眼神。
钟元易一怔。
他愣了一瞬,才不可思议地问纳兰述,“纳兰公子,你刚才说的是……”
“不行。”纳兰述收回怒视君珂的目光,语声淡淡,语气却斩钉截铁。
钟元易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纳兰述,半晌涩声道:“你疯了!这是二十万血烈军!”
纳兰述慢条斯理喝茶,缓缓道:“那又如何?”
钟元易气极反笑,“又如何?这不是阿猫阿狗,不是三人五人,这是向家费尽全力保存下来的全部精锐;是仁义千古的向帅,靠自己的无上威信聚拢来的最忠诚最勇悍的铁军!二十万!足可颠覆一个小国的二十万!纳兰公子,世上有不劳而获,不予而得,但绝不是这二十万大军!你连基本诚意都不肯给,便想轻松将军权掌握,可能吗?”
“我有说我什么都不给?”纳兰述抬起眼,眼神讥诮。
钟元易怔了怔。
“正仪恩德,我铭记在心,但不应用嫡妻名分,作为交换。”纳兰述淡淡道,“我想当初正仪不顾生死试图相救的时候,也全然没想过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不想得到,你就不该给?你就该坦然拿她的?”钟元易咆哮。
纳兰述根本不理会他的愤怒,自顾自道:“正仪和我相处虽短,但我也算了解她,她不是挟恩求报的人,钟帅,如果她现今活着,听见你这个要求,她会生气的。”
钟元易怔了怔,想了想,脸色微微一变。
确实,以向正仪的性格,绝对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她对一个人好,那就是纯粹的给予,一旦形成利益交换,她会觉得那是侮辱。
“我不会拿嫡妻的名分来交换她的军队,我不想让她九泉之下不安,也不想让她那份真挚的情感,被利益之争所践踏。”纳兰述手指轻轻拂过那块玉坠,在“尚”字上微微停留,轻轻叹息。
钟元易眼神瞥过那玉坠,眼角又微微湿润,咬了咬牙,看看垂头不语的君珂,突然道:“纳兰公子舌灿莲花,说得似乎振振有词,但老夫觉得,这些冠冕堂皇理由是假,因为某人而不愿接受公主,才是真!”
“纳兰述做什么事,从来不需要编造理由。”纳兰述冷然道,“还有,某人现在就在面前,钟帅你何必代指?不觉得很不尊重?你应该说,因为君珂,我纳兰述,不接受公主!”
君珂身子一颤,钟元易咬牙一笑。
“是,纳兰公子好厉害的词锋,老夫还真是小瞧了你,你既然敢明着说出来,老夫自然也敢,君姑娘,君统领,你不就是为她,不肯接受公主么?”
君珂站起身,她觉得此刻自己再呆下去,尴尬还是小事,纳兰述和钟元易的矛盾,会更深入而不可调和,该是回避的时候了。
她刚站起,纳兰述一抬手按在她肩头,生生将她按坐下去。
“你听好!”纳兰述声音森冷,“有些事,你不该避,我也不允许你避!”
君珂缩了缩,觉得纳兰述今天可真够严厉的,看样子动了真怒,还是不要惹他的好。
没想到纳兰述不给她走,老钟也不想放过她,她屁股还没坐稳,钟元易竟然已经把炮火转向了她,“君姑娘,既然纳兰公子坚持要你参与,可见视你如妻,而你刚才既然开口,也说明你自认有参与此事的权力,如此,明人不说暗话,君姑娘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刚才没听见么?君珂叹口气,但此刻被纳兰述灼灼盯着,那眼神里写满“你敢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就和你绝交”的威胁,她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老夫刚才听见君姑娘代纳兰公子表示同意,老夫很欣慰君姑娘的识大体。”钟元易凝视着她,“确实,正仪妨碍不了你们什么,这不过一个虚名,将来连子嗣都不会有,千秋万代,王权承继,还是你的后代稳坐,相对于正仪牺牲性命交付大军的付出,这点要求,天经地义,微不足道!”他深深对君珂一揖,“请君姑娘劝说纳兰公子!”
君珂一怔。
钟元易当真老而弥辣。
撬不动纳兰述,就转而从她这里下手。
可是,怎么劝?
难道要我含泪跪下,抱住纳兰述的腿,说“妾身仰慕向姐姐恩义,自愿相让,请君万万不可为妾身为难,大义为重,江山为重,速速应了便是!”?
君珂抖了一抖。
她敢拿幺鸡的狗品保证,这话说出来,绝对一万个反效果!
对面老钟还在殷殷看着她,看样子不等到她这句台词不罢休。
君珂微微不快,老钟咄咄逼人有些糊涂,这样的事,逼纳兰述可以,逼她,实在有些过分,也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对于钟元易的要求,君珂并没有觉得过分,向正仪临死前一直和她在一起,武举最后一战两人惺惺相惜,普天之下,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向正仪的痴心深情。
对于这样的深情,给予正妻之位回报,向正仪当得起!
事实上当初向正仪死在她怀里,至死向着纳兰述的方向的那一刻,君珂心中就曾经飘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她希望抱住向正仪的是纳兰述,她希望能够成全向正仪,不管用什么方式,给这凄凉的少女,一个最后的安慰。
君珂是现代人,对一些虚名名分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名分都是狗屁,抵不得真情实意。拥有名分独守空房,还是没有名分两心相许?在自行车后笑还是在宝马车里哭?也许有人选后者,可她坚决选前者。
只要两心相许,一个名分让又何妨?
不过古人对名分却向来看得比天大,所以钟元易直觉认为君珂会是最大阻碍,殷殷相求,这一求,君珂倒为了难。
老钟啊老钟,君珂心中叫苦——你傻了吧?你此时当着纳兰述的面求我,看在纳兰述眼底那就是在逼我,是你不近情理,逼我自愿相让,你这不是存心点燃炸药包吗?
何况如果由我当面劝纳兰述,纳兰述的自尊往哪搁?纳兰述又会怎么想?他一腔痴心,被我弃如敝屣?
再说我哪有那个脸当面劝他?我算是他什么人?纳兰述到时候一句“你以什么身份劝我?”,我就得羞得一猛子扎进太平洋!
君珂悻悻、无奈、为难——纳兰述你不许我出去,可逼死我了!
感觉到身侧的目光,纳兰述竟然也紧紧注视着她,似乎想看她的反应,君珂给两道紧紧逼视的目光,烤得如两面煎的鸡蛋或两面夹的板板,恨不得一头便扎进地里去。
她好不容易动了动身子,半转了头,对纳兰述刚说了一个“我……”字,纳兰述身子便一震。
他充满希冀的目光瞬间暗了一暗,脸色有点发白,随即恢复正常,霍然扭头,不再看君珂。
君珂瞠目结舌——啊啊啊,我没有想劝你啊,我只是想说,我肚子痛要上茅厕,我想尿遁啊啊啊……
顶着天大误会的君板板,欲哭无泪地坐着,像坐在钉板上,大恨为什么要贪心来这一趟,早知道不要了!
“请君姑娘劝说纳兰公子!”老钟犹自不肯放弃,又上前一步。
“够了!”
纳兰述蓦然一声低吼,声音震荡,哗啦啦地上军报都被这一声吼掀起,飞了满帐篷。
随即他霍然站起,逼视着钟元易。
“钟帅不觉得自己过分?”纳兰述神色冷厉,“这样的事,你怎么可以当面逼迫君珂?”
“纳兰公子既然不识抬举,总得有人深明大义!”钟元易一步不让,“我家公主如此恩义,当不起你一个正妻之位?”
“我说过,不是当起当不起,而是应当不应当!”纳兰述的声音冷而有力度,“好,你既然口口声声拿恩义来逼迫,今儿我便和你,数数清楚什么叫恩义!”
他一转身,指定了君珂,“早在前年,初遇君珂,她就曾以命护我,拼死报信,为此落入敌人之手,饱受折磨,险些毁去女子最重要的容貌,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燕京之变,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她明明身在城外云雷大营,却为我赶赴燕京险地,在公主府外救了向正仪一命,更在燕京城头,以身犯险,要挟皇太孙,换得三百尧羽卫全员安然出城。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出燕京后我害怕连累她,悄然带尧羽远走冀北,是她命令云雷军为我牵制大燕追兵,自己乔装扮丑,千里追随,更在三水县城围攻之中,及时示警救我性命。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仁化城敌人大开城门,诱我单身赴会,以我父尸体,我妹妹伤残之身,逼迫我心志大乱走火入魔,是她跟随在后,要紧时刻不惜自杀,换得我从容逃生。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她为我被困敌人之手,武功被制饱受折磨,却强自忍耐伪装潜伏,关键时刻一举反制敌人,才使我和尧羽顺利冲出冀北。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我内攻反激走火入魔,疯狂混乱颠倒不识,是她不惜痛心刺激于我,感同身受,以命相激,换得我武功恢复一身清醒。我问你,这叫不叫恩义?”
“这些,哪次不是以命相拼?哪次不是只差毫厘,便死无葬身之地?只不过小珂运气好,每次堪堪逃脱而已!”纳兰述步步紧逼,已经将瞠目结舌的钟元易逼到了帐篷边,“公主的恩是恩,君珂的恩就不是恩?你真要和我论恩,咱们掰起手指算算,君珂的恩是不是要比公主更大上十倍百倍?难道丢掉性命的就算恩义,还活着的就该被弃如敝屣?”
钟元易张口结舌,无可辩驳,这些经历,他们这些远在边陲的军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君珂出身冀北,和纳兰述一直关系很好,哪里知道,这里面这许多生死之托?
“要我全公主恩义,我是不是也该先全君珂恩义?”纳兰述一指外头,云雷冀北军驻扎方向,“冀北铁军,冀北尧羽,亲眼看见君珂一路相随,为我,为冀北,做过什么!大丈夫立身处世,恩怨分明,否则无以服众,无以将兵!今日我弃君珂而取二十万血烈军,明日尧羽便能弃我而去!便不弃我而去,纳兰述从此以后,有何脸面令冀北儿郎归心,随我征战天下,立志复仇?”
“你二十万血烈军是精锐,我冀北军队同样是强军!在尧国,还有属于尧羽天语的势力,也是不可忽视的力量。”纳兰述居高临下,眼神如鹰,俯视着钟元易,“我可能为你那尚未归心的二十万军,便丢掉我冀北真正如臂使指的心腹精锐?”
钟元易退后一步,背部已经靠到了帐篷,这久经战场的老帅,此刻额头也微微浸了汗,咄咄逼人的气势被迫收起,换了纳兰述咄咄逼人,压到他无话可说。
“君珂善良,宽容重义。”纳兰述语气一缓,换了淡淡怜惜,“但她没有义务为谁的恩德承担责任,她自己就是我和冀北的一心所向!无可代替!请钟帅不要因为小珂善良心软,便不近情理擅自相逼,否则,小珂不介意,我介意!”
我介意!
一声低咆,震得牛皮帐篷都似微微颤抖,钟元易颓然一坐,不说话了。
久战名帅,看人自然精准,从纳兰述眼神语气,看君珂时的神情,便可以确认,在这件事上,纳兰述根本不是欲擒故纵,当真是一分不让,绝无商量余地。
帐篷中此时气氛僵持,但却无人说话,半晌钟元易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道:“无论如何,血烈军要移交冀北,必须有令众人接受的理由。将士的情绪需要安抚,否则咱们便是自己反了,也没可能跟随冀北军出关。”
“这个自然。”纳兰述满面愤怒突然一收,居然轻轻一笑,胸有成竹地道,“钟帅忘记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了,我从未说过不予公主回报,只是不该用这钟方式而已。”
“那您的意思是……”钟元易眼睛一亮。
“纳兰述日后于天下但有一席之地,”纳兰述肃然道,“必为正仪公主迁灵入皇族宗庙,并在各地建祠,封永烈镇国女王,永享万世香火供奉。纳兰述在此发誓,此生第一块国土,必先交于公主所有。我冀北纳兰,自第二代承继。”
钟元易一震,君珂瞪大了眼睛。
纳兰述这句话,等于将未来的开国大帝位置生生交出!
对于一个野心天下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开国大帝,万古基业的开创者,更有诱惑力更重要?
这是胜过皇位承继的荣耀,是将真正的最高领域,拱手让人。冀北纳兰氏行开创帝业之实,却不能享有开创帝业之名,自己打下的天下,让别人先坐,哪怕那只是鬼魂去做,但第一人,也已经没了。
钟元易也是征战天下的男儿,如何不明白这是何等的牺牲,对于男人来说,这种荣耀更符合他们的取向,这意外之喜令他瞪大眼睛,连鼻息都已经急促,“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纳兰述傲然一笑,“公主为我牺牲如此,她的恩义不报,我纳兰述也枉为男人。有些东西,我死也不能给,有些东西,轻掷也无妨!”
钟元易霍然站起,手掌紧握,看样子一个“好!”字已经要冲口而出,不知为何,眼底忽然又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纳兰述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眼神里锐芒一闪,淡淡道:“还不止这个,另外,二十万血烈军,指挥权依旧交于钟帅,在听从我命令之外,你依旧享有一切自主权,不受任何势力节制。”
面对脸色大变的钟元易,纳兰述一字字道:“向家已无子孙存世,将来江山平定,你钟家和冀北尧羽,同为开国重臣,这二十万军,便是你钟氏世代世袭掌管,除非你钟氏后代子孙弃武从文,否则永生不替!”
“……”
老钟直接震在当地,失去了语言能力。
君珂在心中叹息,充满骄傲,险些为纳兰述忘形鼓掌。
如果说钟元易是挟恩求报的威逼,纳兰述便是直击人心的诱惑!
一场舌战,也是一场攻心战,掌控节奏是关键,谁若退,便是一溃千里,纳兰述接受钟元易的条件看来是小事,但一旦今日为钟元易气势所逼,必然之后事事掣肘,步步退让,二十万血烈军,未必真能成为他的。
而纳兰述几乎立即警惕到这一点,于是先决然拒绝,丝毫不让,气势上完全压倒钟元易,将他的希望和凭借完全打消践踏在地,让他彻底绝望退步,再给予意外之喜。
一开始就给出的东西,远没有让人不抱希望之后再给出,让人感觉珍贵惊喜。
而在这种意外之喜的情形下,钟元易才会被彻底压服,不敢再多提要求。
何况纳兰述提出的两个补偿,第一个足以向血烈将士交代,还有什么比一国开国之主更重要?更尊崇?更能表达纳兰述的感激?
第二个,则是完全针对老钟的私心,交出血烈军最大的阻力,其实就来自老钟,他一生都扑在血烈军上,这是向家私军,也等于是他的私军,他自然担忧交出军队后自身失却保障,向家的恩虽厚,还没到能让他完全不顾己身和后代的地步。
纳兰述那第二个补偿,就是为了打消他的顾虑。
帐篷里十分寂静,唯一的声音就是老钟微微发抖导致的甲胄摩擦之声,纳兰述长身玉立,傲然当面,眼眸平静而有森然之光,注视着他。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聪明人自有抉择!
蓦然一声闷响,钟元易双膝落地。
“西康血烈军主帅钟元易。”钟元易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拜见主上!”
一声闷响,天际忽起闷雷,沉雄悠远,像长天之上掌控天意之神,低声呼啸,隐隐呼应这一刻,一个时代的新开始。
无数士兵仰头而望,诧异这冬季怎有闷雷,不知就在适才,西康军已经易主。
纳兰述平静雍容,将钟元易含笑搀起。
君珂眼底泛出微微晶莹,仰首望天。
正仪,你看见了吗?
你的军队,已经交给纳兰了。
他没辜负你的期望,他做得比你想象中还好,那天你交出玉坠,捏了捏我手指,我知道你担心,你怕被我说中,那些将兵,没那么容易交出兵权,帮你和纳兰报仇。
可是你看,纳兰很好,你交出来,他就能接下。
正仪。
相信我们,相信他。
总有一日,他会以战刀犁开这苍茫大地,换一处平安乐土,供你永久沉睡。
心与灵魂,永久皈依。
纳兰述从军帐中出来时,钟元易恭谦地跟在一边,亲自为他介绍血烈军的布置组成。
钟情怏怏跟在后面,他今天受的打击太大了,最讨厌的女扮男装出现在面前,指望老爹给出气,结果他那了不起的老爹不仅被人家压得步步后退,最后竟然连血烈军都送了,这下完了,别说出气,以后见到人妖,还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啊啊啊人家为什么这么惨啊……
钟情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不过啸了半天,只发出一声打呃似的怪音。
钟元易看看自己儿子,轻微地摇摇头,神情凄然。君珂对钟情印象倒不坏,觉得这就是个被闷坏被惯坏的小孩,本质没那么糟糕,不禁笑道:“今日惊扰令郎,还请钟帅不要见怪。”
“君姑娘言重。”钟元易立即还礼,又看看钟情,苦笑道,“说实在的,刚才主上提出的第二个条件虽好,可惜我钟家无福去享,我这孩儿,天下名医都说,万万活不过二十岁,老夫就这一个独子,他身体不争气,还说什么千秋万世,唉……前不久有个燕京名医远游经过此地,曾经说过如果燕京医道双璧出手,或还有一分希望,可是等老夫派人打听,那位柳大夫早已离开燕京不知所踪……”
君珂看看钟情,眼神一闪,心中一动。
是有点麻烦,心脏问题,需要做个搭桥手术,不知道自己和柳杏林合作,对这类大手术有没有把握?
应该可以试试。
君珂这个念头刚出来,身侧纳兰述忽然停了停,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立即令君珂醒悟。
不能现在把话说死。
一是怕老钟存的希望太大,万一将来不行,反而会受打击引起变故;二是很明显钟情是老钟的命根子,老钟之所以愿意跟随纳兰述,也有部分原因是为这个儿子,病弱儿子是老钟的顾忌和软肋,太早替他解除这负担,会不会导致他野心泛起?
君珂想了想,笑道:“钟帅,令郎这病虽重,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钟元易背影定了定,随即霍然转身,失态地一把抓住她,“你有办法?啊!我想起来了,燕京双璧!有一个是不是你?你最初的名声,就是神眼名医!天啊,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也给忘记了!”
话说了一半,钟元易老泪就已经落了下来,“君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刚才的冒犯,我……我给你跪……”
“钟帅何必如此。”君珂赶紧闪身避过,笑道,“杏林现在正在云雷军中,稍后自会为令郎看诊,不过令郎沉疴已久,短时之内怕是不能根治,先得调养一两年,放心,钟帅如今和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你的独子,我们焉能不尽力?”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一生别无他求,也只有情儿的身体……”钟元易喃喃道,“君姑娘大恩,老夫无以为报,自此鞍前马后,肝脑涂地而已。”
“不敢。”君珂微笑,心想这下可真没后顾之忧了,老钟顾忌着儿子,短期之内绝无二心,纳兰这二十万军,可真真地攥在手中,尽情挥洒了。
她心情愉悦,忍不住去看纳兰述,谁知道目光一触,纳兰述眼神厉烈,狠狠一眼之后便撇过头去。
啥?生气咧?后知后觉的君姑娘,此时才发觉某人情绪不对劲,呆在原地傻了眼……
等老钟感激涕零,态度更加恭敬地将军营介绍完毕,远处也响起了呼啸马踏之声,随即有一队巡逻士兵飞马而来,急声道:“元帅,不好了,三营四队第五小队的斥候兄弟,刚才都被放倒在西城墙后,衣服都被剥去了!”
钟元易一愣,还没来得及发话,又有几骑飞奔而来,“大帅!七营六队第四小队出城去奉集军械库取弓箭的队伍,现在在城外十里被发现,兵衣丢失,车马丢失!”
“大帅!南巡逻小队离奇失踪!”
“大帅……”
接连几处有人回报不利军情,钟元易也露出诧异神色,哪里来的敌人?不正面作战,一小队一小队的骚扰剥衣,是要做什么?
想了想,他转向纳兰述,“主上,难道……”
纳兰述扬眉一笑,赞道:“钟帅智人也!”一抬手,一枚旗花砰地射上天空,亮了几亮,归于寂灭。
“对不住,钟帅,为了帮助你早下决心,我只好先小人,后君子。”纳兰述对钟元易一笑,虽在抱歉,却毫无歉意,“在我们来贵营之前,我们已经派人截了血烈军几个小队,换穿了贵军的兵衣。一队扮成斥候,越过西康大营防区,前往邻城天宝县;一队扮成运粮队伍,前往丰集粮库,表示冬日士兵操练辛苦,要求再取半月存粮;一队上西康城门,封锁城门,阻止百姓随意出入。嗯,现在估计都差不多了。”
钟元易怔了怔,随即脸色接连变了几变,嘴张了张,一句“天杀的釜底抽薪!”到了嘴边,终究没能骂出来。
大燕北线边军四十万,二十万是钟元易驻扎在西康的血烈军,还有二十万由燕京朱家掌管,驻扎在中梁山,各自划分了防区,互不干涉,天宝县就是位于两大防区之间的一个县,已经属于朱家军的地域,西康血烈军的斥候,突然跑到了朱家军的范围内侦查,岂不是告诉人家,自己有异动?所以心虚地先来看看邻区的动静?
这还没完,丰集军械和粮草总库也在两大军区之间,每隔一个月进行武器和粮草补充,今年冬天的粮草血烈军刚刚领过,现在又找借口去领,岂不也是和人家说,自己突然要用更多的粮草?西康本地也有开田种植,口粮足够,好端端用那么多粮食,想干嘛?
这两点已经足够相邻朱家军,乃至流火郡首府军政官员注意,引起对血烈军的怀疑,大军未动,斥候粮草先行,这血烈军,是不是有什么不良打算?
再加上纳兰述再烧一把火,把西康城门一封,西康城内必然有朝廷细作乃至朱家军的细作,城门这一关,再加上前面那两点“蛛丝马迹”,血烈军正在努力封锁消息、准备粮草、并大派斥候侦查——朝廷要是不怀疑血烈军将有秘密动向,钟元易就跟纳兰述姓!
血烈军现在本就处于受猜忌状态,哪里还经得起这种阴手撩拨?钟元易前脚要是拒绝了纳兰述,后脚就会受到朝廷剿杀,到时候会更惨!
钟元易想清楚这些,脸色发黑,很想仰头大吼,“狠!你小子够狠!”
敢情这两人就算是来谈判,也从未打算让步,就算他钟元易今天死活不打算归顺造反,他纳兰述也一定逼到他不得不反!
“钟帅,”纳兰述微笑,很无辜的那种,“你不会生气了吧?你看,反正咱们也说好要反了,现在做这些,也不过是给你做个先头部队,咱要乐意,干脆多派些人去,把丰集粮库给一锅端了,是吧?”
钟元易苦笑,只好连连点头,他此刻能表示一点不满?都已经是盟友,说好要反,帮你提前反一反你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发火?你什么意思?你的归顺是骗人的?
老钟吃了个哑巴亏,一怒过后,心反倒定了定,原先他有几分担忧纳兰述太过年轻,难以服众,军伍之人,最怕遇主不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遇上庸主,小命便分外不值钱。如今看他行事,霸道阴狠,心机决断一样不缺,跟着这样的主子,也未必不是一个好归宿。
老钟叹了口气,至此彻底认命。还想过去看看自己的那几个被剥了衣服的小队,纳兰述随意一瞥,淡淡道:“钟帅留步,稍待半刻钟便可。”
钟元易愣了愣,心中隐隐有些不服气,如今他归顺纳兰述,对方当然要撤回后手,只是他也不信,半刻钟之内,一切就能恢复原样?
不到半刻钟,步声响起,有士兵前来通报,“大帅,南巡逻小队已经回来了。”
钟元易挥挥手,那队士兵被带了上来,一个个衣衫齐整,表情困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人人瞠目结舌,茫然不知,都说巡逻到南城门突然听见风声,随即就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一切如常,人已经全员站在军营外,如果不是军营兄弟们提醒他们曾经被打昏剥了衣服,他们还以为自己白日梦游来着。
钟元易心中骇异——纳兰述属下,都是什么样的人?制服人容易,制服得如此不留痕迹,连当事人都没有感觉,那得需要什么样的手段?
君珂在一边笑了笑,这八成是尧羽卫的手笔。轻灵的鸟儿们,和医药大家柳杏林的梦幻组合,别说制服一队士兵让他们毫无所觉,就算制服钟元易,让他裸奔在街上跳钢管舞,也不是不可能的。
纳兰述和君珂出来的时候,就交代过尧羽和所有执行任务的小队,务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手,一定要给血烈军一个下马威!
以势胜之,以利诱之,以计逼之,以力压之!
二十万别家军队,如果不能一力收服,必将为今后征途增加变数,所以要做,就要做到雷霆闪电,不容喘息。
说好次日祭奠归葬向正仪后,便全军开拔出关,纳兰述君珂告辞老钟父子,走出军营,君珂转转眼珠,打了个呵欠,“哎,今儿事可算搞定了,纳兰……”
纳兰述不动声色,从她身边走了开去。
君珂傻了傻,一个懒腰做到一半,尴尬地放下来,去拉幺鸡,“幺鸡……”
幺鸡昂起头,迈着猫步,绕过了她身边。
君珂手又落在空处,傻愣愣地看着纳兰述带着幺鸡,悠然走远,幺鸡雪白的大屁股,在青色的长街上,销魂地扭啊扭,扭出了她的视线……
君珂向来灵活的大脑,此刻出现短暂当机——这世道是怎么了?天降红雪了?幺鸡变性了?公鸡下蛋了?所以纳兰述傲娇了?
在君珂看来,就算前三种异变同时出现,后一种也不大可能啊。
后知后觉并且被欢喜冲昏头脑的君珂同学,被撇在原地傻傻思考了一分钟,思考到周围人经过时都怜悯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小子好眉好貌,可惜傻了。
一分钟后君珂灵光一现,顿时振聋发聩地发现了问题所在,唰一下就奔了出去。
“纳兰!”她颠颠地追上去,声音不高不低的喊,“我……”
纳兰述的脚步慢了慢。
四面百姓脚步也慢了慢,感兴趣地转过头,看这一对玉树般的少年,要在这大街上搞什么花样。
“我……”君珂舌头打结,心里明白纳兰述是生气了,可众目睽睽之下能说什么?“我……”
纳兰述转身,定定地看着她,这丫头,永远要这么藏着掖着,不肯面对吗?如果没人逼她,她是不是就打算这辈子都装聋作哑?
这还算明朗的性子,怎么遇上感情,就这么不肯痛快呢?
“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纳兰述脸上看不出喜怒,慢吞吞地道,“前几天我得到了你的朋友的消息,嗯,大概是文臻。”
君珂脚步唰地向前一冲,一瞬间脸都亮了。
“文臻!”她狂喜地低叫,“她在哪里?大燕吗?你在哪儿看见她的?为什么没把她带来?啊不,快,快带我去找她!”
“在哪儿呢?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呢?”纳兰述抬起脸,皱着眉,敲了敲脑袋,“唉,最近经常被一些不开窍的人给气着,气得脑子越发不好用,这点小事也想不起来,真是的。”
君珂:“……”
“我错了。”她立即低头,老老实实地道,“纳兰桑,请您划下道儿,把对我的处罚宣判,都给明白宣示吧!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严格严厉,毫不容情,这样才能使我从精神到灵魂,都得到彻底的洗礼,从内心深处得到升华,从思想内部得到涤荡,力保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坚决杜绝一切错误的发生。”她眼一闭,大义凛然,“来吧!”
“哪有那么严重。”纳兰述闲闲看着她,“小珂,我总是不舍得为难你的。”
“哦。”君珂怏怏,心想有种人说起反话来溜溜的。
“看见那座旗杆了吗?血烈军军营最高的那个。”
“哦。”君珂心中升起不祥预感,那啥,不会要她上去耍猴吧?
“你爬上去,对着底下,大喊三声,‘君珂这辈子,抢定纳兰述!’,我的记性就会突然变好。”纳兰述敲敲下巴,手一摆,大度地道,“去吧。”
君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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