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明泰元年,也就是大燕鼎朔三十四年,大庆景隆元年,这个风雪未休的年末,除了云雷暗潮汹涌之外,整个大陆西半边的所有国家,都因为有心人的运作,陷入一场隐隐的潜流。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尧国新帝继位,大燕向尧国派来了使者。
尧国之前一直是大燕属国,按照惯例,新帝继位,必须邀请大燕使者观礼,向大燕纳贡,并获得大燕皇帝加盖玉玺的敕书,才算有了合法的皇帝地位。
但问题是,新帝是纳兰述,以纳兰述和大燕之间血海深仇,这个称臣求封的事情绝不会有,所以大燕也有自知之明,根本没打算派使者去送死。
可问题是,纳兰述太狠毒了……
大燕不来昭示主权,纳兰述却不打算放过大燕,当然,他绝不会向大燕表示称臣,他只是在即位后,没有昭告天下尧国脱离大燕而自立而已。
这一着便把大燕逼到了死角。
大燕以为纳兰述接手尧国,必然要昭告和大燕脱离,那么不派使者无可厚非,到时候陈兵边界,互相吐几口唾沫也就完了,两国心知肚明,现在不是开战的时辰。
可纳兰皇帝就好像忙忘记了,根本不提这茬。换句话说,只要他不提尧国独立于大燕之外,那尧国就依旧是大燕属国,大燕就必须派遣使者贺尧国新帝,并下敕书,否则就是大燕自愿放弃尧国属国,不仅是放弃,还是大燕对尧国新帝的示弱,必将引起大陆各国的耻笑——人家还没说自立,你就不敢管?堂堂大燕,势弱至此?
这对于立国数百年的大燕,绝对是不能接受的耻辱,国家主权不可侵犯,所以哪怕大燕知道,这使者队伍有去无回,也必须派遣。
正因为使者队伍是真正的找死队,所以这队伍的人选,直接导致了大燕朝廷的一轮不小的风波。
必死之途,而且还会死得很惨,朝中够资格的官员谁肯去?这件事直接导致三品以上的官员,在那段时间内频频犯事,这些不敢抗旨的滑头官儿,为了避免这送死之途,干脆自我放逐——告老还乡的,突发急病的,突然丁优的,据说那位在皇帝下达命令前及时死了爹娘丁优的幸运儿,他爹娘前一天还精神健旺,上街逛夜市……
实在找不到理由的,宁可打架斗殴,适当受贿,再自己告发自己,进牢狱蹲上一年半载,出来时虽然丢了官,好歹留了一条小命……
纳兰述随手丢出来一个难题,使大燕半年之内,朝廷大员锐减,礼部和御史台直接陷入无人状态,失去了御史的弹劾监督,其余官员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而官员的空缺状态,也使燕京世家和各大利益集团展开了新一轮的争夺,各自出手,暗中将浑水搅得更浑,已经年迈老弱的皇帝渐渐便有些弹压不住。
这是属于纳兰述四两拨千斤的博弈智慧,一个含糊的态度,轻描淡写便乱了大燕朝廷,这还没完,他的真正目标还不是大燕朝廷。
他的目标是纳兰君让。
老皇年迈,弹压不住乱象是必然的,皇太子势弱,也不可能力挽狂澜,在此刻,能出面梳理朝政稳定朝局的,必然是皇太孙,纳兰君让再想韬光养晦,也不可能。
这是阳谋,逼纳兰君让在此刻不得不展示出他大部分的力量,事实上,当一次朝会上,再一次为使者人选的纷争,导致老皇当场发病之后,纳兰君让就强势接手,一方面封锁九城,调动大军入驻皇宫,将皇帝寝宫重重保护,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入;一方面,内廷很快传出圣旨,以太子监国;同时,使者人选也被纳兰君让以雷霆之势迅速决定,出使尧国人选,是新任的一位礼部侍郎,之前名不见经传,但很明显,这是皇太孙派系的嫡系之一。
如果不是忠心耿耿的嫡系,怎么肯为太孙赴这必死之路,迅速稳定朝局?纳兰君让为了不让使者引起的事端再扩大下去,不得不牺牲嫡系,内心怎么能不滴血?
纳兰述一次出手,便逼纳兰君让不得不损失一个铁杆,但这事还是没完。
空缺的职位要补上,此刻是纳兰君让掌握朝政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哪怕知道因此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也不能,当皇太孙派系的官员迅速占据了所有的空缺职位,一个庞大的太孙集团已经形成。
皇太孙在此次使者事件中,向所有人展现了很多东西——他有决断、有死忠、有大量的忠心耿耿的官员支持,在皇帝还一筹莫展的时候,他能够迅速出手稳定局势。
韬光养晦多年的皇太孙,被逼锋芒毕露,虽然在大燕所有朝臣的眼中,年轻有为的皇太孙,现在已经到了可以展现锋芒的时候——陛下病重,太子懦弱,他站得再高,也没有谁可以对他冷箭相向。
然而只有两个人知道,其实现在还不是时候。
纳兰述和纳兰君让。
两个人,都很了解现在皇位上坐着的那头病虎。
这位曾经是大燕历朝风评最好的皇帝之一,尧国最初就是在他手中成为属国,甚至没有因此花费一兵一卒,即使后十五年他似乎无所建树,但真正聪明的人都知道,能在先皇众多子嗣中夺取皇位,能稳居帝位三十多年,纳兰弘庆,绝不会是简单角色。
如今纳兰君让被逼不得不悍然出手掌控朝局宫禁,同时也暴露了他潜在的所有力量,这看在城府深沉的老皇眼里,如何不心惊?
对于皇帝来说,哪怕皇位明天就要传给孙子,今天也不容得他觊觎,皇太孙潜藏力量如此惊人,连为他毅然赴死的人都随手拈来,这叫老皇相比之下,羞恼愤怒,不可避免。
纳兰述怎么会仅仅想要大燕混乱或杀他一个使者?他一环扣一环的反间计,目的只要是令一向亲密信任的皇族祖孙出现裂痕,要大燕最优秀的继承人陷入困境。
而纳兰君让即使知道自己出手是犯忌,是中了纳兰述的计,但他偏偏还不能不这么做,他不能眼看大燕朝局陷入乱象,那会使大燕迅速走向衰弱,被左狼右虎所侵吞。
而在此时,燕京悄悄流传开一个流言——当初燕京事变,那样重重围困下,纳兰述竟然能带齐三百护卫安然无恙出城,就是因为纳兰君让暗中和他勾结!
传言里,这叔侄早已私下达成协议,纳兰君让放纳兰述出城,至尧国夺取皇位,纳兰述奉纳兰君让为主,助他早日皇位到手。
当初燕京城门上的事情,此刻也已经被翻了出来,很多人回想当时皇太孙奇怪的举动,也心中泛起疑惑——皇太孙似乎当时,真的放弃了不止一次的杀掉敌人的好机会。
流言越传越厉害,皇宫中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但事实上,那头病虎终于按捺不住,出手了。
大燕皇帝的出手,别说百姓不知道,就连朝中重臣也不清楚来龙去脉,只知道有一天晚上,太孙进宫后就没出来,之后太孙“抱病”,一直深居于崇仁宫。
表面上一切如常,连太孙派系那些新贵官员,都没有动一个,朝廷,似乎还是纳兰君让的朝廷。
但只有很少人知道,皇太孙已经离开了燕京。至于他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知道的人更少。
而深宫里那神秘的一晚,当今天下,也只有纳兰弘庆纳兰君让祖孙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政治阳谋,两国相争,最不经意的一着翻手,成就对大燕最翻覆最连绵最为祸深远的攻击。
来自于尧国新帝,最深沉而惊才绝艳的智慧。
所以,为了这件捏着鼻子不得不上的破事,大燕磨叽了几个月,导致纳兰述继位将近半年,大燕的使者才终于姗姗来迟。
大燕使者虽然抱了必死之心,但心中也在发狠——你们只要在金殿之上赖账,在我们来了之后才表示自立,你们也必将被天下耻笑!
事实好像确实不出他所料,尧国金殿之上,当着济济群臣,纳兰述冷笑掷下大燕国书。
大燕使者笑了,正准备唇枪舌剑好好讥讽纳兰述一番,不想得到的却是令他瞠目结舌的答案。
“大燕无耻,一至于斯?我尧国早已宣布自立,你们竟然还有脸来下敕书?”
大燕使者满头大汗——尧国什么时候宣布过自立?尧国宣布过自立,大燕根本不会来人,也不会因此遭受巨大损失!
“陛下何出此言!我国并未接到贵国自立国书!”
“朕继位当日,便已经昭告天下自立,并在三日后,箭射国书入嘉陵关!”纳兰述理直气壮,“你们敢说没收到?”
使者直着眼睛。
“箭射……”
箭射国书入大燕嘉陵关?自从纳兰述占据尧国国都,皇位已经注定要落于他手之后,大燕便将尧国视为敌国,紧闭关门,加派军队,日夜巡守,两国边境士兵也时有摩擦,动不动便有冷箭射入对方的关城,双方都出动神箭手拦截对方冷箭,在这种情况下,谁会在意某支带有“国书”的箭?
早不知道给射到哪个臭水沟去了!
“我方射出国书之前早已通知大燕,并连射三封!”纳兰述一脸诧异,“别告诉我三封都没看见!”
使者冷汗滚滚——越是连射越会被拦截,而且双方对射,从来不会仔细听对方说什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纳兰述大笑,“九蒙纳兰氏当初在九蒙高原,就以皮粗肉厚闻名,如今十代之下,此术修炼得越发炉火纯青,佩服,佩服!”
使者脸红如血,一口血喷在地下。
此时傻子也知道被阴了,但是又能如何?可怜大燕,之前已经因为纳兰述暧昧不明的态度,暗中损失难以估算,原还想着大殿之上,待纳兰述宣布自立,义正词严质问,就算要死,也要令尧国颜面扫地,好好一振大燕泱泱大国之风,不想到最后,被羞辱到死的,还是自己。
据说消息传到燕京,纳兰弘庆当即吐了一口血。
纳兰述把大燕使者羞辱到底,却出乎众人意料,并没有杀任何一人,也没有留他们在京城逗留,以“两国之争,不斩来使”为名,将他们迅速驱逐出了尧国。
使者拣了一条命,也就没有了拼死为大燕争气的想法,赶紧回国。
但这队人,在接近大燕嘉陵关的时候,忽然失踪。
当时使者队伍已经出了尧国国境,大燕远接出的军队,是亲眼看着尧国护送的人,将大燕使者近乎押解一般送来的,虽然态度恶劣,但确实是完好无缺交到他们手上。
但就在当晚,这队人失踪,大燕军队遍寻不获。
七天之后,消息传来,大燕使节一行人,被大庆铁骑截杀,死于原冀北涡山附近,也就是现在的大庆国土上。个个死得奇惨,先中毒,后被禁,最后拖在马匹上拖出十里地,尸骨零落。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怎么会跑到庆国地域,又死在庆国,他们的尸首莫名其妙出现在庆国和大燕边界,身上的伤痕,是红门教的独特武器所造成。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红门教是沈梦沉所有,是他的建国之基,这笔帐,无论如何也得算在沈梦沉身上。
哪怕明知道里面有猫腻,但大燕也不得不摆出兴师问罪架势,西线大军二十万开拔,压往青阳山脉附近。
大庆也不能示弱,当即陈兵边界。
两个紧密相连的国家,迅速进入了战备状态。
近在咫尺的尧国,却完全没有动静,像当真和这事无关。
消息传遍天下,西鄂羯胡的掌权者,苦笑摇头,而稍远的东堂南齐,两位皇帝同时大笑。
“好狠的纳兰述!”
云雷的第一轮比试在三天后结束,君珂并没有去关心战斗的结果,每隔三天,她会去沈梦沉的宅子,解自己的毒脉并助他平定体内的真气。
双方已经达成协议,在这段古怪的和平时期,双方护卫都会约束在一个可以随时被主人召唤的地带,允许靠近,但互不干扰,以免红门教和尧羽卫两大死对头,见一次打一次。
君珂惯例先去看做人质的梵因,还没到他住的屋子,忽觉一道人影倏忽便逝,方向正是从梵因屋子里出来。
君珂一惊,担心梵因安全,不敢去追,匆匆进了梵因屋子,“大师,刚才……”
屋子里,梵因手撑额头,默然端坐,似乎正在凝神思考,听见她的声音,抬头微笑,“你来了?刚才怎么?”
君珂一怔,她明明看见有人出入梵因住处,但梵因一脸无辜令她无法问下去,只好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上前给他把脉,衣袖一动,一枚药丸落入梵因掌心。
这是她让柳杏林拿出的解毒丸,来给梵因试试能不能解去沈梦沉的禁制,四面都有耳目,她不能不小心。
从梵因处出来,照例先给她解脉,沈梦沉在温泉门口等着,几天不见,他神色又憔悴了些,两人默默在温泉前对视一眼,君珂先偏过头去,身子一闪抢先进去。
沈梦沉神色自若地跟进去,慢慢脱衣服,君珂已经泡在了温泉里,长剑搁膝,闭目入定,看也不看他一眼。
哗啦微响,沈梦沉入水,君珂的心砰砰的跳起来——今天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刺激自己?
“最近每夜都在写信?”沈梦沉的开场白令君珂立刻睁开了眼睛,眼神愤怒,然而对面雾气里,若影若现的修长光洁身躯,令她霍地闭上眼睛。
“你还真的挺会装样。”沈梦沉淡淡讥嘲地笑,“你明明知道尧羽卫会偷出那些信,送给纳兰述,还装模作样将信封在石头里,你累不累?”
“感情的事,你懂?”君珂语气比他更讥嘲,“哦不,皇帝陛下,我错了。和你谈这些,本身就是最浪费感情的事。”
“纳兰述很懂?”沈梦沉一笑轻轻,“很懂的话,他为什么任你远走?”
“很懂的话,他为什么让你受辱,去点那守宫砂?”
“很懂的话,他为什么明知道你不想做皇后,还要用天命星盘捆住你,让你不得不做?”
“很懂的话,他为什么没有立即遣散前朝后宫,让你面对那些女人,暗示你将要到来的后宫局面?”
“够了!”
“有种人确实很懂感情,”沈梦沉加重那个“懂”字,讥讽之意浓厚,“很懂利用感情!”
“沈梦沉你住嘴!”
哗啦一声,温泉不拍自涌,君珂身周热流涌动,水波溅起数丈高,撞上屋顶重重落下。
她霍然站起,激飞水花,横身抽剑,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被落下的热水浇的还是被气的,水波轰然落身的那一刻,她再次听见了那细微的脆裂之声。
“咔。”
轻微一声,却将她抽出一半的剑势止住,对面沈梦沉双臂撑在池壁,悠然后仰,摊开身体,一副自在神情。
雾气氤氲,碧水之上,他散开的黑发如瀑落地,一身肌肤质感如玉,胸口一线琉璃玛瑙般的深红,色彩鲜明,雕像一般的力与美。
君珂立即转身,落空的剑狠狠迫在水面,发出沉闷的轰响,随即她头也不回走出去。
门开,带起微冷的气流,雾气迤逦里,沈梦沉忽然发出低低的叹息。
“主上永远都是胜者,只要您愿意。”屋顶上有人赞颂。
“你错了。”半晌沈梦沉答,“我宁可失败,也不希望,她的愤怒和失控,只和纳兰述有关。”
君珂从室内出去,自己烤干了身体,靠在门边平息呼吸半晌,神色已经恢复了镇定。
有些事,和沈梦沉这种人没必要解释,她和纳兰述彼此心知便好。
少顷,沈梦沉从内室出来,看君珂平和的神色,眼底黝暗的光芒一闪而过。
“走吧。”
手指在墙上拂过,快到君珂也看不清手法,密室的门已经缓缓打开。
这是沈梦沉用来治疗他的内伤的密室,一色的黑,铺着鲜红的毡子,色彩十分浓重压抑,君珂每次看见那鲜艳的红毡,都恍惚觉得那是浸透了鲜血染成。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连呼吸都觉得窒闷,沈梦沉却好像回到了家般自如,他坐在鲜红的垫子上,倚着黑色的墙,整个人便像和这两种色彩融为一体。
他是黑夜之子,一路踏血前行,呼吸都是淡淡的死亡气息。
密室里两人盘膝相对而坐,各自在九转玲珑塔中倒出一滴黑色的药汁,滴在掌心,随即一掌抵在对方心脉,一掌相接,沈梦沉低沉的声音,响在君珂耳侧。
“我的内力,每十年都会出现一次截断,现在你已经帮我安定了第一第二层内力,今晚是个关键,我需要你替我冲破第三层。”。
“你每隔十年的一次截断,其实也是你的内力提升关键,对不对?”君珂道,“过得去,你再上层楼,过不去,你便走火入魔。”
沈梦沉微笑,轻轻道:“你有时太聪明。”
君珂冷哼一声,知道他的意思是她有时太笨——比如和纳兰述一起。
“我们是同脉之体,并且这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当我们相互接近施展同脉时,极有可能刹那间心意相通,各自感知到彼此的情绪,恕我提醒你一句——请记住抱元守一,不要被心魔所侵,如果你走火入魔,我是不会耗费功力救你的。”
“什么意思?”君珂一怔,“心魔?那我以大光明法压制便是。”
“不可以,两种功法一旦冲突,你会更快走火入魔。”沈梦沉笑容似有深意,或许还有淡淡悲凉,“小珂,你不是一向讥嘲我无情恶毒不配为人吗?或许今天,你便可以看看——”他笑着,贴上君珂掌心。
“轰!”
仿佛天地忽然一黑,君珂浑身一震,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便觉得身周一片空茫。
四面温软如水,却又不是寻常的流水,温暖而微微粘腻,身周有人呼吸,细弱至几乎不可辨,她细细地听,一、二……
忽然身子一颤,顺水流出,天光大亮,随即听见仿佛婴儿一般的大声啼哭,啼哭里还有许多纷繁的声响——惊呼、哭泣、衣袂带风,兵甲相撞、杂沓脚步……所有的声音,都透出一股惊恐和绝望的气息,她微微颤抖起来,也觉得惊慌畏惧。
忽然又是一片空茫,所有声音消失,成为真空,这段真空感觉还算温和,虽然有些不安和迷茫情绪,但总体是平静的。
就在平静的最高点,仿佛星光呼啸而来,撞入她的心怀,世界在怀抱中碎裂,炸开这人间所有压抑痛苦的情绪,那仿佛是人间一切负面情绪的总和,黑暗、疼痛、绝望、迷茫、无奈……颠覆的命运,被迫的抉择。
这些可怕的情绪刹那间潮水般涌来,将她灭顶,来势如此汹汹,她没有丝毫准备,瞬间便被那黑潮湮没。
君珂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负面情绪可怕如深渊,突然令她堕入,她急速下降,在飞旋的黑暗里脸色苍白。
沈梦沉忽然睁眼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几分犹豫几分冷。
……负伤雨夜狂奔的孩子,无助扑倒在尸骨上的幼儿、以生死为戏耍,以血肉为追逐,撕裂与欺辱,背弃和放逐,永无止境的杀戮……漫漫长路,不见微光……
君珂脸色越来越白,浑身颤抖越来越厉害,体内真气翻滚,冰冷的潮流如黑色毒蛇,流窜于她的奇经八脉,她和沈梦沉相连的手掌,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两掌之间,一股黑色气流若影若现,那气流慢慢向她靠近,将她掌心浸染成微黑,随即又消失不见。
“主上,”一道人影飘落在他身侧,正是先前和沈梦沉说话的人,“我来助您一臂之力,将真力倒灌……”
“慢着。”
那人一怔,急声道:“主上!”
这是整个治疗中最关键的一环,只有靠同脉之体才能解决,沈梦沉练的毒功,天下第一霸道,每到一定时间,必定引起反噬,到时候要借助同脉之体,真力倒灌,再疏导回体,经过同脉之体的分担沉淀,再回到他身体的真力,会更加精纯。
君珂的作用,就好像一个提纯的导流管。
但在疏导过程中,因为心脉相通,那些在黑暗和阴毒中长久浸淫修炼出的气息,也会侵入同脉之体的身体。并对这人日后的修炼产生影响,如果同为黑暗内力,倒也罢了,但如果身上有冲突的功力,那么必将留下巨大隐患。
当然,这本不是沈梦沉会考虑的事,他必须将那些气息留下,否则不足以完成自己的真力引流,一旦不能成功,给他的后果也是可怕的。
“她修炼的大光明功法,和我的气息太抵触了,承担不起……”沈梦沉闭上眼睛。
那人苦笑——你的气息,谁能承担得住?不是有那样可怕经历浸淫出的气息,又怎么能违背人力,练成毒脉?
“主上。”他道,“您不可收回,否则就算渡过这一关,功力难增还是小事,后果更加难测……”
“啊!”
他劝说未毕,浑身颤抖的君珂,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嘶叫,眼睛瞬间一片血红!
刹那间眼底倒映冷月如钩,幽幽树影,树影下华衣翠钗的女子,微笑着伸手抚摸……忽然那女子脸色一冷,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血光溅起……
“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之前一直只能感应到情绪,她已经不堪负荷,此刻忽然脑海中鲜明地展开这副画面,不,不是画面,是真实的一切,真实地令她感觉那是自己,感觉到最初的欣喜,之后的惊诧、绝望、不解、冰冷、然后,便是疯狂的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抛弃我还要杀了我——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欺骗我——
君珂一窜而起,腿像那记忆画面中的孩子一般,疯狂地踢了出去,砰一声仿佛踢在实处,恍惚中好像看见那华衣女子踉跄倒下,含泪的痛苦的眼睛……看见之后的锁链白骨地狱折磨……
“君珂!”
一声低喝,君珂大叫的那一刻,沈梦沉霍然收掌,整个人扑了上来。
他一把将君珂扑倒在身下,双臂锁住她的肩,双腿绞住她的腿,死死压住了她的挣扎,一低头看见她眉宇间黑气,眼神一闪。
随即仰头,长长吸一口气,刹那间脸色一白,而胸口琉璃晶红流光闪烁。
“主上!”一直在身边护法的那人,惊呼着要阻止,沈梦沉一转头,狠狠盯了他一眼。
他一向姿态散漫,少有这样的神情,那人接触到这目光,惊得浑身一颤,立即后退,消失于梁上。
沈梦沉一口长长的气吸完,一低头,压在君珂唇上。
一阵微微的气流涌动之声,君珂眉宇间黑气开始变淡,挣扎却没有停止,她毕竟不是天生练毒功,体内一大半真力倒和沈梦沉的真力冲突,此刻全部被激爆发,周身起了濛濛白光。两人在红毡上翻滚,如果不是沈梦沉一开始就绞住了她的全身,此刻便是又一场凶猛的近身搏杀。
但就这样,沈梦沉几次都被她险些挣脱,沈梦沉干脆用肘夹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夹得险些闭过气去。不管她在底下怎么踢打他,死死不放君珂嘴唇,到最后几乎是咬住了她的唇。
“停住,不许靠近——”
“快滚!”
“你干什么!”
“放开她!”
一阵兵刃相接之声,声音越来越近,密室门轰隆一声,白影一闪,梵因当先出现在门边。
他一眼看见室内景象,便呆了呆。
两个身份尊贵的高手,如野兽一般在地上挣扎,两人衣裳未干,一番厮打破碎大半,各自肌肤微露,在强力摩擦中泛出一片片嫣红,君珂的黑发散乱铺了一地,而沈梦沉死死压在她身上,咬住了她的唇——
见此一幕,佛也有火!
梵因衣袖一挥,刹那间华光斑斓,如漫天烟花迸射,轰然一声,重重落在沈梦沉肩上。
“放开君珂!”
他一向行事光明,出手不忘提醒,也不攻击要害,但他震怒之下,动用了金刚杵,佛门宝器,三分力道也有千钧之力,砰一声,沈梦沉肩上血花绽开,传来细微骨裂之声。
屋顶上人影连闪,几位护法落下,护在沈梦沉身前。
白影频闪,尧羽卫跟着梵因也到了,虽然被红门教赶来的人拦在门外,但灵巧的尧羽卫,还是从人缝里隐约看见了里面的一切,顿时热血如沸,怒发似狂!
“沈梦沉,你该死!”
砰然大响,星花连闪,红门教徒纷纷倒地,几道红光从人缝里穿过,击在一直没有回身的沈梦沉后背。
沈梦沉身子向下一栽,喷出一口鲜血,此时君珂脸上黑气全去,霍然睁眼,眼神虽微红,但精神已经清明。
她一睁眼,便觉得喉间一热,一股腥甜,再一看,沈梦沉脸色苍白,俯在她身上,微微合眼。
而身前纷乱,尧羽卫和红门教打成一团,梵因脸色发白立在门边,红门教愤怒,尧羽卫悲愤,一声声大叫,“你们敢辱我皇后……”
君珂晃了晃脑袋,她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鲜明地记得最后看见的那一幕,那一幕令她浑身森冷,到此刻肌肤都微微起着栗子。
而体内狂涌的冰冷的潮虽已散去,但那种黑暗绝望的感觉,还是让人宁愿死上一次,也不想再次邂逅。
“住手!”
一声大喝惊得众人回头,便看见君珂缓缓从地上坐起,拢起衣服,随手扯过一匹红毡披在身上,淡淡道:“我没事,不必惊慌。”
梵因定定看了她眉宇,又看了看沈梦沉,垂下眼,眼神里苦笑一闪而过。
不该犯这错误的,只是心急太过……
心急太过……梵因忽然颤了颤。
这四个字,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梵因闭上眼睛,心经默念,衣袍无风自摆,半晌之后,将一个盒子轻轻放在地下,对沈梦沉微微躬身表示歉意,才道:“一半外敷一半内服。”
君珂知道这是给谁的,叹了口气。
尧羽卫还想说话,但看着端坐的君珂,她头发凌乱,有点狼狈,但眉宇平静高华,气质凛然不可侵犯。
一个真正受了侵犯的女子,不可能还能保持这种神情。
尧羽卫安心了,无声退出,继续退回原处保卫,红门教也渐渐散回各处,并将沈梦沉抱回内室疗伤。
君珂依旧坐在原地,她想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不想再去想为什么能突然看见那一幕幕,但无论怎么逃避,那画面依旧一遍遍冰冷地在她面前闪回,一遍遍将她按进回忆,让她去体验那一刻的绝望和悲凉。
君珂呆呆地坐着,她不想低沉,不想回忆,她觉得她该坦然,该得意,该幸灾乐祸,大笑而去。
可是她最终一垂头。
啪嗒。
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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