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四十三年十月初一己亥日,京城。
“阁老,不如先用用茶吧。”
魏谦见自己抛出的消息一时打住了龚肃的气焰,便起身主动给龚肃敬茶。
龚肃抬手虚拦,眼都不抬,道:
“老夫却不爱喝茶。”
还好魏谦一早便知道龚肃难缠,因此先有准备。魏谦拍了拍手,外头便有一名曼妙的侍女叩门而入,双手端呈上了一壶酒。
待侍女出去又将门合上后,魏谦提起酒壶,笑道:“下官知道阁老不喜北地的黄酒,这是特意差人从绍兴府送来的竹叶青。”
龚肃这才收回了手,抬眼正视魏谦,眼中似生了几分兴致,道:“你倒是有心了。”
魏谦点了点头,躬着身子给龚肃斟满了一杯。
龚肃捋了捋胡子,看向眼前的杯酒,意有所指道:“老夫今日方知,这茶楼雅室之间,竟然还卖这等浊酒俗物?”
魏谦闻言,一边暗骂这龚老头真是不识好歹,一边小心地侧头看向对坐的赵崇明,好在赵崇明脸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魏谦笑着回道:“阁老说笑了。无论茶楼还是酒肆,都是生意罢了,似阁老这等贵客,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龚肃也在瞧着赵崇明,可赵崇明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似乎压根没听懂他的挤兑一般。
龚肃心有块垒,不得纾解,于是转头对魏谦道:“那方才的那位侍女,若是老夫有意抬她入府,你说这茶楼应是不应。”
魏谦眼神陡然转冷。
他自己大可卑躬屈膝,但他见不得龚肃这样三番两次言语冒犯赵崇明。
魏谦阴恻恻道:“这侍女当真是好福气,下官依稀记得,当初翟阁老也在此地说起过这事来着,只是……啧啧……可惜了……”
魏谦说的翟阁老正是不久前被人弹劾,被迫辞官去位的前任次辅——翟鼎臣。
室内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龚肃不敢置信地看向魏谦,两道鹰眉立竖,双目精光一凛,似乎要泛出火来。
这当朝阁老的官威扑面而来,让魏谦不由一窒。
但魏谦依旧不避不惧,与龚肃直直对视上了。
龚肃冷厉的神情之中似乎万壑惊雷,含而不发,但内心却又是震惊异常。
他此前就觉得扳倒翟鼎臣的事情似乎过于顺利了些,其中许多关节至今都难以想明白,也只能暗道侥幸,托上天之助。但今日听魏谦这话的意思,这次震动朝野的两宫之争中竟似乎还有魏谦的手笔。
不过这倒也说得通,毕竟内阁次辅去位之后,循例就该是礼部尚书顶上的,魏谦身后的赵崇明的确是有动机这么做的。
而让龚肃甚至有些胆寒的是,他原以为这一场由翟鼎臣倒台而收尾的党争是昱王党大胜,却不料差点便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甚至魏谦的话还有一层意思:我能把翟阁老赶走,那么也可以将你龚阁老拉下来。
一边的赵崇明也没想到这两个人只三言两语间,气氛就剑拔弩张起来。他还以为魏谦跟龚肃既然相约在此地,那么此前应该是早有勾结的。但如今看来,两人似乎根本没有谈拢。
赵崇明正打算开口说和两句,龚肃已经先开口了:
“人道是‘诸事须拜两城隍’,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不虚。竟连老夫都被你当了枪使。”
魏谦听龚肃这话,顿时明白自己的底细早被龚肃给摸清了,但之前这龚老匹夫居然还装作不认识他,现在想来分明是龚肃故意落他面子。
尽管如此,龚肃这话多少也算是服了软,魏谦心里顿时是长舒了口气,毕竟方才的威胁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几分底气。
堂堂一朝阁老,哪是他说动就能动的,上次能成功,说到底还是借了昱王一党的势力。
见火候已到,魏谦也立马又恢复了满脸的笑容,恭维道:“实在让阁老见笑了,‘青天犹问三阁老’,下官不过一介郎中,哪里敢使唤阁老?”
青天犹问三阁老,诸事须拜两城隍。这是京城近些年来兴起的两句俗谚。
前一句看似是称赞,实则是讽刺说当初的三位阁老都是靠替永靖帝写青词起家,因为逢迎了上意才能入阁的。所谓青词就是写给上天的奏章,因为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所以被称为青词。
后一句也是如此,似褒实贬。
本朝信仰城隍神之风盛行,无论是官方祈雨祭祀,还是民间的婚嫁丧娶,驱邪祛病,都要去城隍庙里祷告祈愿一番。而如今的京城地界上却还有一位“小城隍”,可谓是“无恶不作”。在京城发放印子钱,开赌场妓院,什么下流的行当都不放过,不但如此,这“小城隍”还伙同一应奸商,囤积抬价,欺行霸市,但凡要在京城里做些生意的,都要看这位“小城隍”的脸色。
偏偏这位“小城隍”身份神秘,来头极大,许多百姓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但以龚肃的身份自然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小城隍”正是这位眼前向他低头哈腰的工部郎中。
而魏谦身后站着的就是礼部尚书赵崇明,有了这种后台,在京城之内当然是呼风唤雨,雷打不动的。
魏谦和龚肃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笑了一笑,实则心里都想着若是寻着了机会定要把对方往死里整。
龚肃这头自不必说了,高高在上的阁臣今日竟然被一个五品的小官威胁,甚至此前就险些被魏谦算计,骄傲如龚肃,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而魏谦对龚肃也同样是恨得牙痒痒的。他此前费尽心力,百般谋划,才将翟鼎臣那些个黑材料都不着痕迹送到龚肃手里,就等着借龚肃的手,把前任首辅给整走,届时永靖帝为了平衡势力,不涉党争的赵崇明入阁简直是理所当然之事,可谓再无第二个人选。
只是魏谦还是算错了一步,那就是永靖帝居然真的有意抬举昱王,最后反而让龚肃摘了桃子去。魏谦因为得知了某些密辛,本还以为永靖帝是可不能立昱王为储君的。
魏谦因为得知了某些密辛,本还以为永靖帝是可不能立昱王为储君的。
龚肃和魏谦各自心怀鬼胎,貌合神离地各自饮下了杯中之物,最后由魏谦先开口道:“杨元和病故已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杨元和被削了官又定了罪,本不该追封谥号的,圣上如今旧事重提,其中意味当真是捉摸不透啊。”
龚肃冷冷瞧了魏谦一眼,心道,这还用你说。
魏谦继续道:“我家大宗伯也是摸不准圣上的意思,今日故而来请教阁老。”
至此,龚肃算是终于听明白了魏谦这边给出的条件了。
给大臣追谥向来是由礼部来拟定谥号,最后由皇帝裁决的。而像拟谥这档子事,甚至都用不着礼部尚书亲自来,随便找个翰林都能干,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请教。
魏谦的意思便是将这个揣测圣心的大好机会交给龚肃了,也是借这个机会向昱王展示己方的诚意。
这条件看似简单,实则对昱王这头来说简直是及时雨一般。
正所谓盛极必衰,如今昱王党看似如日中天,但其实一应荣辱都是取决于皇帝的心意。正如永靖帝之前将龚肃抬入内阁一样,那也有可能为了制衡两王之间的势力而再生风波。
因此,猜测皇帝的心思,继而做出相应的举动,反倒是昱王一党如今最为迫切的事情。
龚肃当下也没有推辞,细细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不如拟‘文襄’,‘文肃’如何?”
魏谦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龚肃的用意。
追谥“文襄”的大臣在永靖一朝已有两位了,都是永靖帝曾引为社稷肱骨的名臣,死后也极尽哀荣。至于“文肃”这个谥号虽也是上谥,但在本朝的谥号顺序之中却不及文襄,主要是“肃”这个谥号只肯定了臣子个人的品德,所谓“刚德克就曰肃”,相当然直接掩盖了杨元和本人的赫赫功绩,对于杨元和这等百年一见的名臣来说已经算是“恶谥”了。
可在永靖帝心中,杨元和究竟是于社稷有功的名臣,还是一个违背他心意的逆臣呢?
若是赐了“文襄”,那便是前者,也就说明永靖帝此时很可能有了托孤立储的念头。而若是后者,说明永靖帝只不过想给世人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体面,不想日后在史书上落得一个苛待功臣的骂名。
魏谦暗道龚肃果然不愧是混到阁臣的官场老油条,这两字的拿捏之间足见其功底了。既能打探皇帝的心思,还能顺了圣上的心意。
魏谦顿时心悦诚服,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恭维道:“阁老高明。”
龚肃捋了捋胡子,得意一笑。
赵崇明却是若有所思,难得开口道:“危身奉上曰忠,不如再拟个‘文忠’吧。”
龚肃和魏谦双双沉默了下来。
“文忠”这个谥号,在本朝仅次于“文正”和“文贞”,能追谥“文忠”者开国以来不过一掌之数。而若是只论本人功绩,杨元和在弘德一朝便拨乱反正,诛杀阉宦,后来又奉迎当今圣上继承大统,的确可谓是“危身奉上”,甚至永靖一朝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比杨元和更适合“文忠”这个谥号了。
但偏偏杨元和与今上失和,削职定罪,若是追谥“文忠”岂不是永靖帝自己打自己脸吗?
魏谦委婉提醒道:“以德复君曰忠,以孝事君曰忠,杨元和终究在为臣之道上有亏,这‘忠’字一谥怕是不合适。”
反倒是龚肃笑着和稀泥道:“不打紧,便加上这一个备选呈上去好了,陛下若是觉得不妥,不采用便是了。”
魏谦暗骂龚肃奸诈,这“文忠”一谥要是犯了永靖帝心底的忌讳,继而迁怒起礼部来,到时哪有龚肃说得这么轻巧。
魏谦知道赵崇明虽然是平日里大多事都会依着他,但赵崇明本人主意极正,魏谦也犯不着当着外人的面跟赵崇明争执。
等老爷我回去定有他赵崇明好果子吃的。魏谦瞧着赵崇明一脸正容的端肃模样,在心里贱兮兮地想着。
三人这便在暗室之中定下了进呈给永靖帝选用的谥号,接下来则是魏谦这头开始提条件了。
龚肃到现在也多少看了出来,魏谦和赵崇明两人,从官位上看似以赵崇明为主,但真正话事的反倒是这个他一开始还看不上眼的魏谦。
其实像魏谦这样的狗头师爷,就连县里的知县都会供养几个落第失意的举子或秀才来充当幕僚,为自己出谋划策。龚肃自己宅院里就养了好几拨这类的门客,至于上门投献的士人那更是如过江之鲫,来往不绝。
可像魏谦这样反客为主,还能狐假虎威跟堂堂阁老当面对刚的,龚肃活这么久了还真没见识过。
龚肃斜瞥了端坐在一旁的赵崇明一眼,见赵崇明面如寒潭无波,身如泰山稳坐,龚肃心中也不知是该讥笑赵崇明没有主见,还是该羡慕赵崇明有这么得力的帮手。
魏谦才不知道龚肃心里那些古怪的念头,只抬了一根手指,笑着道:“我家大宗伯所求不多,来日也无意与阁老争首辅之位,只求一个殿阁大学士的位子。”
龚肃不禁皱眉,这个要求未免太过简单了些,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要求。以赵崇明今时今日的地位,要想入阁,甚至都用不着来结好昱王,只须等上几年,再增补阁臣之时,赵崇明便是无可争议的人选。
至于争夺首辅之位就更是无稽了,赵崇明小他十来岁,何必要急于一时的长短,反倒是自己日后去位之时,说不定还得求着赵崇明照拂自家后人。
魏谦也是知道龚肃的疑虑,继续道:“另外,烦请阁老转告昱王,他日殿下若是得偿所愿,届时无论发生何事,都要给大宗伯一个赦免其罪,致仕荣归的机会。”
龚肃和赵崇明双双看向魏谦。
别说龚肃了,就连赵崇明都摸不清魏谦这话里的用意。
龚肃懒得探知魏谦的虚实,点了点头,一口便答应下来。在他看来,这两个条件对他和昱王并无半分坏处,若是昱王能登基,别说是一个免罪的机会,便是大赦天下他都能答应下来。
而且,龚肃也知道,这不过是双方的第一次合作,许多利益的交换还在后头呢。
三人又喝了两盏,便各自起身准备散了。
正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人声:“老师来此处,怎么也不通知本王一声。”
室内三人闻声纷纷变色。
这声“老师”自然是唤的龚肃,而来人自称“本王”,那就必然是昱王本人亲至了。
世人皆知,龚肃曾任职昱王府的讲官,帮助昱王渡过了最低沉迷茫的日子,昱王也一直都是持弟子礼对待龚肃的。
外头的侍从自然是不敢拦住昱王的,甚至还恭敬地为昱王叩了门。
魏谦看向龚肃,发现龚肃眼中是疑窦丛生,似乎也不知昱王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自知是避无可避,魏谦也便应了门。中门一开,昱王那胖实的体型就出现在三人眼前。
魏谦心道,难怪永靖帝以前不喜欢昱王。永靖帝崇道修玄,时常身穿道袍鹤氅,本人也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而昱王这体态跟永靖帝哪有半分相像,永靖帝要能喜欢得起来那才就怪了。
昱王见到室内三人,表情惊讶道:“老师还有客人在啊?看来本王来得不是时候。”
昱王说着,白润虚胖的脸上一阵发红,显然这拙劣的说辞连自己的骗不过。
赵崇明很快恢复了镇定,朝昱王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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