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四十四年正月二十八丙寅,第一楼。
要说京城里名头最盛的风月场所,除了朝廷所营的教坊司外,无疑当属这“第一楼”了。
时过正午,本该是青楼里冷清的时分,可在这第一楼内,依旧是丝竹管弦不绝,处处红粉翻飞,莺歌燕笑。
而在楼梯拐角间,魏谦正一手拄拐,一手扶栏,瘸着一只腿吃力地朝阶上挪移着。
而赵崇明紧跟在魏谦后侧,满脸写着无奈。他原是要扶魏谦上去的,可魏谦却非得要自个来,赵崇明自是拗不过,也只能跟在后头好生照看着。
魏谦倒也不是口头逞强,就这么磨磨蹭蹭地,竟还真教他爬完了大半楼梯。
只是眼看还剩两三层台阶时,魏谦只觉胯骨间突然生出一阵刺骨的剧痛,右脚也是忽地一麻,整个人就同失了力气般踩了空。这一下单凭拐杖已是撑不住身子,魏谦整个人都往前栽去。
赵崇明早有准备,见势不妙,自然立马就从身后抱住了魏谦,仔细着缓缓扶正。
可看着魏谦额上涔涔直冒的冷汗,赵崇明眉头紧锁,不免叹了口气。
魏谦闭目喘着气,好一会才扯出笑来,说道:“不打紧,沈鸿儒同我说过,能觉着痛,那就是好事。你瞧,我倒也不全是个废人。”
赵崇明劝道:“我看……你还是在楼下等着吧,我去吃盏茶就下来。”
魏谦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回道:“我若不陪你上去,那还不如在家里待着。哪还用得着受这些罪。”
赵崇明又是一声叹息,道:“我本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养病不可急于一时。只是你偏要跟来,早知如此,就不该由着你……”
魏谦原本整个人还蔫蔫着,一听到这话,竟是精神也有了,气力也生了,瞪眼吹须,恨恨道:“赵崇明,你当我为什么要上赶着跟来,那还不是为了你,怕你被龚老匹夫刁难。”
“好,好。”赵崇明赶忙服软,拍着魏谦的后背安抚道:“依你,都依你。”
赵崇明知道魏谦这些日子一直瘫在床上,胸中郁气堆积,这脾气当真是如炮仗般一点就着。现下他也只能顺着魏谦的驴性子来。
魏谦也很是受用,只是依旧哼哼念叨着:“我估摸着,龚老匹夫请你来多半没什么好事。这些天了,他也该是琢磨过来了,今日多半是要找你算账的。”
“你且放心,龚敬卿左右要离京了,是奈何不得我的。”
“现下他当然拿你没办法,但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你偏又是个嘴笨的。你这趟来,少不得要吃他的亏,受他的鸟气。”
魏谦说着,又强撑着要动身。赵崇明到底是不忍心,转又劝道:“你若非要上去的话,那我背你上楼吧。”
赵崇明一边说着,就朝等候在近处的魏己招了招手。
“去去。”魏谦却是连忙挥退了要上前搭把手的魏己,左右看了一圈,才朝赵崇明低声道:“今天老爷我拄着拐来青楼,已经算是够丢人了。要是再让你背上去,那万一传出去,岂不是教人笑死。”
赵崇明听这话真是好气又好笑,心想着老匹夫这时候倒知道要脸面了。
“那你待如何?”赵崇明问道。
魏谦冷笑了一声:“我先歇会再说,正好也晾一晾姓龚的。省得他不知好歹,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哼哼,要知道,今时可是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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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崇明也净由着魏谦折腾了大半天,两人才来到三楼的“青云阁”前。
龚肃的家仆已经候在门外许久了,见到了魏己递上的名刺,赶忙毕恭毕敬地为两人推了门。
这“青云阁”内并不宽敞,转过当门的十六扇山水画屏,穿过泠泠作响的水玉纱帘后,也就到了内室。
进门最先见着的是一位绿纱女子,正低眉信手弹着琵琶,口中轻声唱着一曲《西江月》,已是唱到了“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一句。
而龚肃则是在女子对面的主榻上侧身倚卧,闭目听曲。只见龚肃身着青色直裰常服,头戴网巾,看上去还真似一位寻常的士绅老者。
榻前的案几上杯盏凌乱,也不知龚肃在此独自饮了多久的酒了。
两人虽进了室内,但龚肃却好似没听到动静一般,甚至连眼皮也不抬,反而一手在膝上打起拍子来,看上去好不悠哉。
对于龚肃这番作派,魏谦不免一声冷笑,但赵崇明并不在意,只扶着魏谦寻了客榻落座。
倒是绿纱女子见来了新客,微笑着朝二人颔首致意,手头轻拢慢捻,丝毫不乱,莺声婉转,继续唱道: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一曲唱毕,龚肃似又回味了一番,才缓缓抬起来眼。见龚肃眼中惺忪,显然已经有了醉意。
龚肃正起身来,拊掌再三,笑道:“妙哉!妙哉!古有江州琵琶女,闻得司马青衫湿,今日老夫听得朝云姑娘歌此曲,方知前人盛言非虚。”
绿纱女子也起身,款款回礼,谢道:“多谢龚相公美赞,妾身愧不敢当。”
龚肃又随口赞了一句,叩了叩额头,稍稍驱散些醉意后,才将目光转向了赵崇明。
龚肃笑道:“我还以为慎行今日是不来了。”
赵崇明回道:“今日长街阻雪,故而迁延了时辰。还望敬卿莫要怪罪。”
龚肃哈哈而笑,道:“如今京城里人人唯恐避我不及,唯有慎行还愿意前来相送。龚某铭感五内犹然不及,哪里还敢再怪罪。”
“敬卿言重了。”
“也罢,我先敬慎行一杯。”说着龚肃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那被唤作“朝云”也起身替赵魏二人斟酒,但在给魏谦倒酒时却被赵崇明抬手拦住了。
“他不宜饮酒,给他换盏茶吧。”
朝云应了声“诺”。
可偏偏魏谦探身嗅了嗅,道:“我却不爱喝茶。”
赵崇明眉头一皱,看向魏谦。
魏谦也是转过话锋,又道:“可我也不喜这北地的黄酒,还是换茶好了。”
经此一遭,龚肃也才将目光落在了魏谦身上。
“不想今日竟还有故人。”龚肃虽是笑着说话,可一双细目却眯了起来。
魏谦熟练地端起笑脸来,回道:“难得龚相公还记得在下。“
龚肃笑意渐冷,道:“上次在茶楼时,龚某就觉得魏郎中有些面善。今日故地重游,我这才想起,竟也是三十年前的故人。”
魏谦打了个哈哈,回敬道:“龚相公好记性,不过魏某如今可当不得一声‘魏郎中’了。说来让相公笑话,魏某蹉跎半生,到头来竟与三十年前无二,同系一介白身罢。”
龚肃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到底是消失了。他岂会听不出来魏谦的这番话,看似说的是魏谦自己,却又何尝不是在暗讽他龚肃。
赵崇明轻咳了一声,朝魏谦瞪了一眼。
魏谦在口头上泄了当日之愤,便也适时卖乖,闭口不再生衅。
只是,原本表面上还宾主相宜的气氛,不免冷清了下来。
一旁的朝云煮着茶,只静静听着。她在这第一楼里不知见过了多少达官显贵,自然不难猜出眼前这三位都是有官身在的相公。不过那位魏相公自称已是白身,而且从前也只是“郎中”,论品阶在京中并不算高。至于这位龚相公,约莫是要离京了,大抵是告老致仕。
而唯独剩下那一位相公,出岫却实在看不出来历深浅来。此人虽居客位,但三人之中又隐隐以此人为尊,动静举止间都有股说不出的贵重之气。
但朝云也没有再想太多,要紧的是室内气氛已冷,也该由她来圆场了。
朝云为魏谦呈了茶,转身抱起琵琶,朝龚肃欠身问道:“恕妾身冒昧,龚相公可还要点扇。”
见朝云递来了台阶,龚肃哪有不下的道理,笑着点头,拿起了案上的纨扇。
这纨扇却是有来历的,上头绘满了点点桃花,因而被称作“桃花扇”,而每一朵桃花旁都写有曲牌名和词作,以供恩客点选,也就是朝云所说的“点扇”。
譬如刚刚龚肃点的就是司马君实的《西江月》。
龚肃原本要将桃花扇递给赵崇明的,但抬手之际,心中忽而生了些顾虑,旋又盖了下来。
只听龚肃笑了一声,手抚着桃花扇,似是漫不经心地悠悠道:
“说起这‘青楼点扇’的风尚,还是打南边传到京城来的。我听闻当年慎行出任南京时,秦淮两岸的花魁名伎,无一不以求得你作词题扇为荣。就连我远在京城,也都晓得你有‘扇底词宗,桃花祭酒’的美名。”
魏谦一听这话,险些就笑出声来,赶忙抬袖吹茶,借此来掩住脸上的笑意。
赵崇明则是面皮一抽,尴尬莫名,这风月场上所谓的“美名”又哪是什么好名声的。而相比起龚肃的调侃,更可恨的是——某位始作俑者竟还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憋笑,真让赵崇明心里没个好气。
赵崇明斜瞥了魏谦一眼,转而与龚肃回道:“不过是年少无羁之时留下的浪荡名声,只教敬卿见笑了。”
魏谦听出了赵崇明的窘迫,原本笑意都快平复下去了,这下又差点喷出茶来。
但龚肃的下一番话就让魏谦顷刻变了脸色。
又听龚肃感慨道:“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是何等的风流乐事,只可惜我长居北地,无从得见,当真是憾事一桩。今朝一别,后会难期,我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慎行成全。”
魏谦脸色难看,他已经猜到龚肃想要赵崇明做什么了。
赵崇明面色不改,接过龚肃的话,道:“敬卿但说无妨。”
龚肃一手指着在席上斜抱琵琶的朝云,双目直直盯着赵崇明,说道:“这位朝云姑娘的琵琶歌艺俱是楼中一绝,想来慎行也领会过了。今日何妨填词一曲,再由朝云姑娘弹唱,如此也算是了却我心中之憾了。”
魏谦听得心头直冒火,当即就要发作,但先被赵崇明轻轻按住了手。
其实也怪不得魏谦发怒,龚肃的要求不可不谓无礼。
对于正经官员来说,词曲本是靡艳庸俗之音,原是上不得台面的,至于填词作曲更是那些浪荡文人才做的事。龚肃提起往事倒也罢了,双方便只当是说笑。
休说是龚肃,即便是永靖帝在此,也不好让堂堂礼部尚书来作风月词曲,供人弹唱。
赵崇明脸上不见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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