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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看那人面目身量和宝玉相差无多,恍惚中竟觉得那是宝玉真人一般。一时愣在那里,眼里又蓄满了晶莹泪水,泪眼朦胧觉得他更如宝玉的模样,那珠冠扣着八颗龙眼大珠仿佛宝玉。难道自己在梦中么?还是老天开眼,让自己又见到了他?
湘云喃喃叫了一声:“爱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就见花丛里那人怔怔的,半晌轻咳了一声道:“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爱哥哥。”果然不是宝玉的声音。
湘云像从梦里醒过来一般,不由得连忙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向那年轻男子福了一礼。低头轻轻擦去泪水,也不看他,回身就走。那人却喊住她道:“你等等,那是你的包袱皮吗?”湘云回头一看,那包琵琶的翠绿织锦还搭在旁边的矮树丛上,便说了一声“多谢。”过去拿起包袱皮。
那人便问:“这地上的半阙词是你现想的,还是别人的?你这字是草体的,看上去蛮有些怀素的风范。”湘云一听他这么夸赞自己,有些好笑,便道:“字和词都不算好的,谢公子缪赞。”那人方知词也是湘云自己的了,一时心中敬佩。看她穿着颇像个伺候人的丫头,但那气质和模样,又绝对是位大家闺秀的神态,更何况自己亲眼见她写出字和词来,这并不是一般的下人可以做出来的。他暗自奇怪着,心里很是激动,但又不好追着相问。眼见湘云快步走了,心下怅惘,也恹恹地走开。
湘云回到云儿还在应酬的花厅门口,听见里面传出云儿的唱曲儿,她的声音清冽圆润,正唱着那春院里常唱的曲儿:
【簇锦林】丰神媚,竞艳妆。忒温存,傍玉郎。云情雨意魂儿漾,怎不满怀欢畅。凤求凰,盟山誓海,地久与天长。
【琥珀猫儿坠】芙蓉锦帐,恩爱甚荒唐。转瞬红颜付北邙。生前枉诩貌无双。堪伤,一代风流,总付黄粱。
这曲词虽说算是淫曲,可是却唱出了天下人都有的那种欢欣和无奈。就像当年宝钗所说的不只是书本上的诗词是最好的,原来连戏台上的戏词、甚至这春院的曲词也都是有讲究有寓意的。湘云呆呆地听着,用心想那两句“凤求凰,盟山誓海,地久与天长。”“转瞬红颜付北邙”,现在的姐妹们都会成什么样儿?有几位“红颜付了北邙”?贾家四春,姊妹四人已经生死离散,林姐姐不知所往,宝姐姐李纨大嫂子关在大牢,凤姐儿杖下赴了黄粱,自己和巧姐儿沦落在烟花巷---这世道,可不就是:堪伤,一代风流,总付黄粱么?
正痴痴地想着,忽听身后一人道:“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位公子,见他一脸的惊喜,眉梢高挑,墨玉般眼睛盛着清亮欢喜的清泉,唇角含笑,微露出编贝的洁白牙齿。湘云被他看的心跳,低身福了一福,转身要走,里面出来一个小丫头叫道:“云姑娘叫香眉姐姐进去。”湘云只好走进花厅,听见身后那人道:“原来你叫香梅---”
湘云见一桌酒席已经杯盘交错,云儿脸色微红,香汗濡湿了缕缕秀发,原来这花厅比外面热一些。湘云刚要过去给云儿试汗,云儿却忙忙地挡开了她,把手中的琵琶放入湘云怀中,起身直向她身后跟进来的那公子迎去,嘤声笑道:“哎呦,我的魏大公子,您刚才去哪儿了?让我们都等死了呢。”那魏公子眼睛还望着湘云,微笑道:“我在外面观花,半年不见,就觉得这园子里的花香人美,看的让我惊奇,果然表兄家又有了新鲜色泽。”那边主位上一位富态的胖公子道:“你喜欢什么,尽管取去,花草美人都不费什么。”又有两位打横坐着的年轻小爷和几个唱的小厮娈童也跟着哄笑起来。众人眼看那魏公子的眼睛直望着站在角落处的湘云,都明白过来,笑的更响了。于是云儿对湘云道:“香眉还不快给魏公子行礼?这位魏公子,是冀州府最大的富贵人家,比咱们京都里有名的几大富户的钱财还多。”湘云抱着琵琶微施一礼。听那魏公子对云儿道:“你这样介绍我就显得俗不可耐了,横竖总是用钱来压制着我,你怎么不说我的诗词歌赋在我们冀州府是有名的?”云儿轻拍了自己的脸颊道:“是我该死了,竟没想到公子的忌讳,我也给公子行个礼吧。”说着也屈下身去。
那胖公子道:“别说那么多,如澜先坐下,那个丫头也过来,你是云儿抱琴的丫头,我怎么瞧着比云儿还俊些呢?”大家都拍手称是。云儿道:“我的戚二爷,您今儿才察觉我不如别人,可惜已经迟了。”说着拉过湘云道:“这位妹妹是我专门从我妈妈手里抢过来的。要论弹词唱曲儿她不行,可是诗词书画,那是我们院子里的头位,不说我们蔷薇巷别的院子里找不到,就是这京都里豪门大户,皇亲贵戚,家里头未必能出来这样儿有奇才的女儿。”那戚二爷眯缝着眼斜瞧了湘云道:“云儿那张嘴说的天花乱坠,我倒看不出她有什么能耐。”云儿道:“这能耐只能是魏公子才瞧的出来,戚二爷您先溜了桌边子靠后站站。”戚二爷两手一拍大笑道:“我说云儿为什么这么卖了力气夸奖人,原来改做成官媒婆了。心肝儿宝贝,你要缺钱花,管自向我和你魏爷要,多少给不了你?不用这样蝎蝎虎虎的。”说着拽过云儿就抱住了。那云儿就势依偎在戚二爷的怀里,低声娇语道:“也就是我这样烧糊了的卷子和你胡混罢了,你若像人家魏公子那样儿,配你的可就不是我了。”
湘云一直低头不看那桌子上的一幕,她早已经知道这花酒会的内容,所以也不显出惊讶和难堪来。自己的身份已经一落万丈,如今不知道命在何处,那些虚礼羞耻也都不能够顾得上了。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一拉,身子不由自主跌落在旁边的座位上,差点把怀里的琵琶掉在地上。抬眼一看,正是那魏如澜抓着自己的手,只听他笑道:“戚二爷让你坐,你怎么敢不听他的?”湘云又急又羞,想摆脱掉他的手,可怎么能甩的掉?也只有让他紧紧地攥着了。就有人从湘云手里接过琵琶去。
戚二爷道:“原来如澜喜欢这个丫头。大家听着,这姑娘从此是魏爷的了,谁要是敢调戏她,别说我戚二不给面子。”那两个公子笑道:“我们没那个胆子,老魏喜欢个人是难得的,我们不抢那个鲜。”云儿这时走过来笑着推了推湘云的肩头道:“香眉果然是有缘法的,一来就让魏公子给看上了?以后有魏爷和戚爷照顾了你,谅谁也不敢欺负你了。回家给妈妈说,她也要欢喜死了,以后让她看你的脸儿过日子。”又对魏公子道:“公子诸般挑剔,看不上我们所有的,原来是钟情香眉妹子这样的。别说,你们还真是一对儿,都是会那酸诌诌讲文章词句的人。这位妹子的身世我以后再和你们说,只告诉你们,她先前的身份不比你们这些富贵公子差分厘半毫,不过是家里遭了些事儿,才沦落到我们院子里来。”又悄悄对魏公子耳语了一句什么,那魏公子一脸惊奇,有些不信的样子。他的手始终攥住湘云,坚决地向湘云和大家表明自己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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