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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快带着他去昭阳宫!”恒神色凝重地打断了她的话,“皇上今天忽然提审了孝琬,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事情恐怕不大妙。”

  “什么!”长恭心里一惊,慌乱的扯过了缰绳交给了恒伽,拉起朱刚准备进去时,却见到两个宫女神色惊慌的从宫里走了出来,还小声地说着话,

  “你,你看到了没,河间王他……”

  一听到河间王这几个字,长恭只觉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她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个宫女,厉声道,“河间王怎么了!”

  宫女吓得浑身发抖,“奴,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正好看到皇上在令人杖责河间王……好……好多血……”

  长恭的瞳孔骤然紧缩,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仿佛有什么在她的体内炸开,炸的她粉身碎骨,炸的她掉入了一个深渊,一个黑暗无比的深深的峡谷。她觉得自己似乎在不停的坠落,抓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东西,只是这样不停的坠落……下一个瞬间,她一手扯过了缰绳,翻身上马,竟然就这么策马直闯进了宫去!

  九叔叔,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自己的承诺?

  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

  为什么连多一天的时间也不愿意施舍给我?

  如果三哥有什么意外……如果他有什么意外……

  如果你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迎着风狂奔着毫不理睬被自己的马撞倒的人,她只是挥舞缰绳,一口气冲进了昭阳殿内。在看到那比噩梦还要恐怖的一幕时,一瞬间,她的视线被刺眼的光线撕裂了,从缝隙中涌进来的碎片从没有那样鲜红,粘稠得让人眩晕。她突然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就像有谁将她体内的灵魂抽出去,撕成碎片,挥散到空中,她甚至能听到惨烈的撕扯声!仿佛有什么伸展着透明的触手,要将她缠住,拖入一种未知名的深渊。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头顶,剧烈的疼痛占据了她的所有思维。

  “——三哥,等你出来之后,我们兄弟俩就去那风景秀美之地居住一段时日,每天看那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对月相酌,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好,三哥一定奉陪!三哥一定---不会有事。”

  “不要————”那是由全部的灵魂泣血嘶喊出来的声音,身躯内的五脏六腑都痛得痉挛起来。

  周围的声音好像潮水一样迅疾地退去,她听不到自己的惨叫,听力仿佛被无形的恶魔封锁……她漆黑的瞳孔中看不到脸色苍白的高湛,看不到神色复杂的和士开,也看不到手上仍沾染着鲜血的侍卫,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透过黑暗闪着光。

  她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无法行走,踉踉跄跄,仿佛飘浮着的脚步,在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身体前慢慢跪了下来。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孝琬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在看到她时扯开了一抹泣血的笑容,喃喃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长恭……”

  “三哥……求求你别死,求求你……”她的身体连同心脏都在剧烈的颤抖着,“我们每天看那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对月相酌,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他用尽全力点了点头,但那个好字却是始终没有再说出来……

  在这一瞬间,她的整个世界---崩溃了。

  她扑上前去,紧紧地,紧紧地把那具还带着暖意的身体抱在怀里,哭得无法喘息,可内心深处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就那样看着凄惨的自己,寂寞地,寒冷地一点点崩溃着。

  九叔叔,不原谅你……不原谅你……

  这次连自己都不再原谅。

  这是她最后听见的声音,脑海里唯一维系着平衡的丝弦彻底断裂了。

  谎言

  夜未艾。垂暮的光景被墨空替代,缁夜降下预示着又一个辰辉即将结束。昭阳殿内奄忽欲熄的灯火如幄幕般落下,只有几只菱色的冥蛾缠绕在忽明忽暗的灯火旁,徘徊着……触碰及灯火时,化灰。如同生命划过浮尘,一样脆弱。高湛静静地看着扑火的飞蛾,茶色的眼眸中什么情绪也没有。恍如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

  门口忽然有一人进来,低声道,“皇上,臣已经严刑拷问了那两个侍卫,他们只说是失手打死了河间王,并无其他原因。”

  “失手?”高湛的眼神寒冷似冰,“杖责是打哪个部位,他们会不知道?怎么会将河间王的髀骨生生打断?”

  和士开忙回道,“皇上,这两人确实是这两天才入宫的新侍卫,可能是急于想在皇上面前表现才一时失手……”

  “明早将这两人车裂处死。”高湛的语气决绝狠厉,停顿了几秒,他又问道,“长恭----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王爷他这两天一直昏迷不醒,不过有尚书令的照顾,应该会很快好起来吧。”和士开迟疑着回答道。

  “尚书令?”

  “尚书令说现在高府乱作一团,王爷还是留在他的府上更加合适一些。”

  高湛忽然站起身,慢慢走到了窗前,他那灵动俊逸的身影在月色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清冷而孤绝,和士开虽然在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却可以感受到,那来自他身上的一种隐藏的气息,那是种压倒所有人的气势,让人不由得噤若寒蝉,却也同时弥漫着一种迷惑的恍惚和伤感。

  一声幽幽的叹息随风而来,伴随着喃喃的声音钻进了和士开的耳内,“长恭她----不会原谅朕了。”

  和士开低下了头,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泛上心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破天荒的保持了沉默。

  时间缓缓流逝,凝固的气氛中有令人窒息的悲哀。

  也不知过了多久,和士开才低声说了一句,“皇上,王爷他一定会原谅您的,这不是您的错。”

  “她最重视的亲人是因我而死,她还怎么可能再原谅我!”高湛忽然之间变得狂躁起来,只觉得胸口传来阵阵痛楚,从喉间涌上来一股腥甜的味道,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皇上,可是在兰陵王心中,他最重视的亲人---是陛下您啊。”

  高湛忽然转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那俊美无瑕的脸竟有些扭曲,“和士开,你不要总是摆出一副能看透人心的样子。最希望高孝琬消失的人,不是你吗?”

  和士开静静看着他,“皇上,您是在怀疑臣吗?”

  高湛那宝石般的瞳孔攸的射出一道寒澈的眸芒,他犀利的眼风迅速扫向和士开静谧的脸孔,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然后,一字一句道,“和士开,若是让朕知道和你有关,你该知道朕会怎么做。”

  和士开心里微微一惊,脸上还是保持着平静,“皇上若要臣死,臣死而无怨。”

  高湛又像是忽然失去了耐心,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朕也累了。”

  和士开忙退了出去,本来想去趟皇后的寝宫,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累,于是径直出了宫,往自己的府邸而去。

  月亮泛着青白色的光,映照一片天地……辘辘车辙,碾碎一路湿润的月光。

  和士开坐在颠簸的犊车内,凝望着外面的月色,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本来顺利的除掉了高孝琬他该高兴才对,尤其是还正好让高长恭撞上了这惨烈的一幕,正如皇上所说的,高长恭是不会原谅皇上了。可不知为什么,看到皇上那样悲伤而扭曲的神色,他的心里竟然无端端生出了一份同情和怅然。

  “吱嘎---------”车辙声忽然停了下来,驾车的侍从颤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和,和大人……有……有人拦在车前……”

  和士开掀起了帘子,只见不远处正静静站着一位少年,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张脸明明美到极致,却犹如暗夜修罗一般散发着煞人的杀气,仿佛走到地狱尽头的白莲,凄美绝艳地开放,带着阿修罗的仇恨之火。

  “和大人,是,是兰陵王!”随行在犊车旁的侍从吓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少年扬起了手中那寒光闪闪的剑,嘶哑的声音在夜色里听起来格外让人心惊,“我只要取和士开的狗命,其他没有干系的人马上给我滚,不然我一个不留!”

  她的话音刚落,一大半侍从已经跑得没了影,只剩下几个没有走,强壮起胆子抽出了剑,想要做些抵抗。

  和士开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是没有猜到高长恭会来找他,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人,果然是经受了挫折就会成长,就会变得更加坚强。现在的高长恭,和高孝瑜去世时的长恭,已经有所不同了。就在他走神的一刹那,已经听到了外面传来了几声惨叫,接着就是兵器掉落的声音。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意外,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抵挡的住兰陵王?

  幸好他已经有了先招,这次也只能赌一回了。

  他的思绪刚一转,只听啪的一声,那犊车竟然被高长恭的剑生生劈了开来,他的面前银光一闪,一把还滴着血的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左胸。

  “和士开,为何要害我三哥?”她的双目充血,面色狰狞,殷红的血象晶莹的花瓣,斑斑点点冷凝在她惨白得透明的脸上,相映出一种不忍逼视的凄艳。

  “王爷,就算我说没有,你也不会相信吧。”和士开眯起了眼睛,“你不是已经决定要杀了我吗?”

  “和士开,我大哥三哥都被你所害,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长恭森森然的冷笑了一下,“不过,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你了!”

  “等一下!”和士开低喊了一声,“王爷,若是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她唇边的笑意更加森寒,“我是后悔!我后悔为什么不早些杀了你!”

  “王爷,你也不想河间王绝后吧!”和士开大声道。

  长恭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河间王的儿子高正礼,被我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王爷,若是你杀了我,恐怕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胡说八道,正礼怎么会在你这里!”长恭死死盯着他,脸上隐隐有狂乱的神色,这两天她一直没有回府,也完全不知道府里发生了些什么。

  “这样东西你总认识吧!”和士开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在看清这样东西是小正礼从不离身的护身符时,她只感觉脸部的肌肉似乎在一瞬间都已僵化成石,眼眸霎那间横生波澜,似乎装载着满满的痛楚,微微颤搐的嘴角抿了抿道,“你要是敢伤害他,我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和士开摇了摇头,“王爷,我毫无伤害他们之心,只是在下知道王爷必定会误会我,所以为了在下的小命,也只好出此下招了。只要王爷你答应不杀我,明天早上你就会见到他平安回去。”

  茫茫的,长恭感到喉舌有些甜腥,抬手轻拭,竟然是嘴角不知不觉中已被她咬破,但是,这唇瓣上的伤口,抵不上她心中那撕裂般疼痛的万分之一!明明眼前这个人八成就是害死哥哥们的凶手,可她偏偏什么也做不了……正礼,是三哥的血脉。也是高家仅剩的血脉……绝对,绝对不能有事……

  她垂下眼睫,深幽的眼瞳中隐隐有眸芒流走,攸的,她缓缓开口,“好,我不杀你。”

  “王爷,可是在下还是害怕,万一明天我把高正礼送还,王爷一转身又杀了我,那可怎么办?”和士开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高长恭说话算话,绝不会食言。”长恭冷声道。

  “如果王爷能发个毒誓,在下就不那么害怕了。“

  长恭蓦的抬起眼,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我高长恭对天发誓,如果和士开你明天将高正礼平安送回,我就饶了你一命。若违此誓,就让本王死于非命。”话音刚落,她已经手起剑落,只听和士开一声惨叫,一截鲜血淋淋的手指就这么飞了出去!

  “和士开,要是你敢耍花样,我就把你这样切成一块一块!”长恭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夜色正浓,时值深宵将黎明。

  长恭赶到高府门口的时候,只见府里一片黑暗,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回来了。那天在她晕倒之后,就被恒伽带到了斛律府,然后晕晕乎乎发了几天烧,直到今天才稍微好转了一些。刚恢复了神智她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去杀了和士开,可没想到……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从那天撕心裂肺的痛哭了一场,之后就她就再也没有流泪。仿佛所有的泪水就已经在那天流干了……

  就在她轻扣大门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她回过头去,只见斛律恒伽如风一般纵马而至,在她面前稳稳地停了下来。他稍稍动了动身,只一瞬,似乎就从那紧迫逼人的强势压迫感,转换成了静漠淡然。随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脸颊边的血迹上,低声道,“你杀了和士开?”

  长恭侧过了头,沉声道,“我没杀他。”虽然这几天一直迷迷糊糊,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有人似乎一直都在细心照顾着她,今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恒迦在自己的床边睡着了……这才知道,原来是恒伽……

  “正礼在他的手中。”她垂下眼眸,又加了一句。

  恒伽的眼角微微一动,“他果然心思细密。”

  “砰!”高府的大门忽然被打开了,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里面跑了出来,正好撞到了长恭的怀里。长恭顺手拉住了她,借着月光一看,不由大吃一惊,“三嫂,你怎么了?”

  崔澜只是双目发直地盯着她,喃喃道,“我要去救我儿子,我要去救我儿子,他明明说了只要我照他说的做,就会放过我们,为什么,为什么……”

  长恭心里一紧,猛地拽住了她,厉声道,“你说什么?”

  崔澜被她一吼,似乎吓了一大跳,又忽然哭了起来,“不是,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为了孩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长恭还并不知道崔澜诬陷了孝琬一事。

  “我不是故意在皇上面前诬陷他的,我不是故意的,“崔澜狂乱的摇着头,”我也不知道皇上会活活打死他,我真的不知道……我……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现在连儿子也不见了,我,我怎么办……”

  长恭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瞳仿佛在瞬间变成了赤红色,蓦的伸出双手紧紧掐住了崔澜的脖子,怒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三哥对你这么好,你这个贱人!贱人!!”

  “长恭!你别冲动!问清楚再说!”恒伽见崔澜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青紫,只怕再下去她就要被长恭活活掐死了,于是想去伸手拉开她,没想到此时的长恭力气大得惊人,犹如生了根一般,竟是纹丝不动。

  “长恭,住手!”一位中年贵妇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难道连大娘的话也不听了?”

  长恭听得这个声音,身子一颤,手上不由一松,恒伽赶紧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再看崔澜的身体软软滑了下来,已经晕了过去。

  “大娘,我……她……”长恭颤抖着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长公主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低低说了一声,“全都给我进来。”

  房间内,昏黄的烛光轻轻摇曳。

  “长恭,正礼是不是出事了?”长公主开门见山地问道。

  长恭强忍着心里的悲伤,点了点头,低声道,“大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正礼出事,他明天就能平安回来。”

  恒伽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们,心里倒是有些惊讶于长公主的冷静。

  长公主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忽然说道,“长恭,你为高家已经做了够多事情了。”

  长恭摇了摇头,哽咽道,“大娘,虽然大哥,三哥都不在了,可是还有我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长公主的神色黯然,喃喃说了一句,“长恭,我不值得你……这都是我的报应……”她忽然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崔澜,低声道,“长恭,答应我别为难她。”

  “为什么,大娘,明明是她……”长恭咬了咬下唇,“我饶不了她!”

  “如果杀了她,谁来照顾正礼和小云?”长公主沉声道,“她始终也是孩子的母亲。“

  长恭一想到两个孩子,心里也不由一颤,若是自己亲手杀死她们的母亲,那么对孩子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

  “我也会很快离开高府。”长公主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会去落月庵落发为尼,从此长伴青灯,为自己所作的一切赎罪。”

  长恭腾的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惊愕的看着她,“大娘您说什么?您要赎什么罪?”刚说完,她看到长公主的眼神中有她陌生的情绪在流窜,一瞬间,她的心里开始不安,眼前这个她最敬爱的亲人,此时此刻陌生的却令她有些恐惧。

  “长恭,是我将你的秘密告诉了皇上,为的是交换孝琬的平安。”长公主幽幽说道,“可是没想到,却被恒伽……原来恒伽早就知道了你的秘密。”

  长恭的眼神仿佛被定住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真的是你,大娘,原来真的是你……”她顿了顿,又哑声道,”大娘,你怎么不告诉我,若是我知道你是为了三哥,我一定不会隐瞒啊!!!”

  长公主似乎愣了愣,“长恭,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怎么会……大娘,这又算得上什么罪!你也是为了三哥……”

  “不,长恭,你不明白,其实我一直就是……”

  “大娘,你别说了,”长恭打断了她的话,“我会好好照顾你,连同三哥的那份,我也会好好照顾正礼他们,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绝不会。”

  长公主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大娘,你也早些休息吧。”长恭又看了一眼还没醒来的崔澜,恨恨道,“我不杀了这个贱人就是。”

  恒伽也站起了身,“那么在下也告辞了。”他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长恭,你这几天也不会去上朝吧?”

  见长恭不回答,他点了点头,“明白了。”

  走出高府的时候,他才发现已是快到凌晨时分,昏暗天还没有完全亮起,但天边已经泛起了点点鱼肚白般的颜色。

  仰望着天边,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担忧的神色,长公主,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瞒着长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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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

  这几天来,长恭一直在府中忙着准备孝琬的后事。之前孝瑜过世的时候,她一直躲在房中不出来,那时的大小事情,都是孝琬一手操办。可现在,她是高家唯一的顶梁柱,她不能因为伤心痛苦就可以以此为借口逃避自己的责任。

  就算心里在流血,也要舔着伤口继续撑下去。因为,已经没有哥哥在前面为她挡风遮雨了。

  -----没有了。

  “四叔,四叔,陪我玩好不好……”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她身后怯生生的传了过来。长恭转过头来,勉强扯开了一个笑容,“正礼乖,自己去玩好不好?”

  现在她心里最为安慰的就是,正礼总算是平安回来了,这是三哥留下的最为珍贵的骨血了。她高长恭就是拼了命,也要守护着他。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接着,只见一位少女发疯似的冲了进来,见到长恭顿时一下子投入她的怀里嚎啕大哭……

  “长恭哥哥,三哥哥他……他……我好想来看你们,可是那个姓郑的老头怕我惹麻烦,把我锁在了房里,我好不容易才跑了出来……我……”

  “小铁……”长恭用力的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别哭了,别哭了……”

  小铁紧紧抓著了她的衣襟,泣不成声。

  天上下起了蒙蒙秋雨,湿润的青石子上不知何时铺了一层厚厚实实的落叶,红叶开始凋谢了,这种犹如幻梦一般的叶子,因为泫然欲泣的凄楚而变得更加美丽。

  “王爷,您还要陪夫人去趟寺庙,夫人已经在犊车上等着了。”管家在一旁提醒道。

  长恭点了点头,低声对小铁道,“那你就现在这里待着,哪里也别去。我陪大娘去趟寺庙,因为要去请三哥生前最欣赏的方丈来做法事。”每说一个字,她都心如刀割,现在的她,终于能体会当初三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准备着大哥的后事,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她的眼中仿佛有什么急速涌了上来,然后,慢慢崩毁碎裂,落入尘土----再回不来。

  走出高府大门的时候,长恭正要上了犊车,却看见管家正在凶巴巴地赶着几个衣衫褴缕的乞丐,她本也没有在意,但目光一转,忽然看到了其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郑远!”她惊讶的脱口喊了一声。

  那人似乎并没什么反应,虽然是抬起头朝她的方向望来,脸上却露出了一片茫然的表情。

  “郑远,真的是你!”长恭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面前,“你怎么会在这里?”刚问出口,她又蓦的想起郑远好像早就疯了,问了也是白问。

  “大,大人,行行好,给小的一点吃的……”郑远结结巴巴地求着她,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正要对管家说施舍给他们一些财物,只见犊车的帘子一掀,大娘探出了半张脸,轻声道,“长恭,我们也该出发了。”

  长恭应了一声,忽然看到郑远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就好像是忽然之间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郑远,你怎么了?”她的话音刚落,郑远就害怕地躲到了她的身后,紧紧拽着她的衣服,声音抖得变了调,“不要,不要杀我,我不会说的,不会说的……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娘,求求你……高夫人……”

  长公主的脸也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直直地盯着他喃喃道,“难道你是---”

  长恭眼中微芒闪烁,一把扯住了郑远,“你在说什么疯话?”

  郑远忽然指向了长公主,语无伦次道,“高,高夫人,我,我记得你的声音……高夫人,求你别杀了我……”

  长恭的脑中轰的一下就炸开了,她愣愣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化,忽然反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怒道,“你这疯子在胡说些什么!”

  “他没有胡说。”长公主此时的神色好似一潭不起任何微澜的死水,“长恭,虽然我很想一直隐瞒下去,但这也许就是天意,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了。”

  不相见

  “他口中的高夫人就是我。”长公主静静地看着她,“放火烧了你们家,将你娘送到高洋那里的人,就是我。”

  长恭的心脏抽搐似的恶狠狠的不留情的疼痛起来,可喉咙却好像被什么牢牢扼住了,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相信,不相信……她的眼神里只表达着这一个意思。

  “你不知道我有多憎恨你的娘和你,你的父亲生来风流,可是对你的娘,却偏偏是特别的。我也知道,他一旦夺了位,成了皇帝,这个皇后的位置也必定是你娘的,到时我就会被一脚踢开,我的孩子也会失去一切。在他生日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你,长恭。你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但,这令我更加害怕,更加厌恶你们了。”她顿了顿,“所以在得知了你父亲的死讯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让你们永远消失。”

  长恭这时才发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难道那一夜追杀我的人……”

  “不错,那些杀手是我派出的,不够也算你们走运,斛律光正好救了你们。”长公主垂下了眼睑,“这之后,我一直打探着你们的下落,当然,我也知道,高洋一直也在找着你娘,他一直爱着你娘。于是我想到如果将你娘送到他手里,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不过所幸,我比他更早的找到了你娘,于是我只身前往长安,以你为威胁,逼着你娘跟我进了宫。为了怕斛律光找麻烦,我还造成了失火的假象。只是我没想到宋静仪横插了一脚,反而害死了你娘。”

  ”那……为什么……还要收留我?“长恭忍住翻涌而来的剧痛,艰难地问道。每说一个字,就好像有一把利刃插入心口。

  “本来我也没有收留你的意思。但当我发现原来你是女孩子的时候,我才改变了念头。长恭,那时我也深深恨着你,因为你是她的孩子。所以我想不如先收留你,等将来再利用你的身份报复你。”她似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的相处,你为我,为这个家所做的点点滴滴,我都看在眼里,长恭,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就没了报复你的心思,可是我却越来越害怕。一旦你得知了真相,你该会如何的唾弃我,憎恨我,还有那样爱着你的孝琬,我根本不敢想像他的反应。”

  长恭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那个人的面容,那张慈祥的面容曾是她最为敬爱的,此刻却黑暗了她的整个世界。

  “我还以为一直能这样隐瞒下去,可是自从静仪吃斋念佛之后,我又开始担惊受怕可,我察觉到她似乎想把真相告诉你。虽然她对我只是怀疑,并无证据,但我不能心存一丝侥幸。所以,所以我只能先除去她。”她的唇边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当初娄太后与我私交甚笃,所以曾经托我救出了她最喜爱的宫女小荷,我就送了一封密函给当今的皇上,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因为你彻查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在阿妙失踪的时候,我就明白皇上已经查到了一些什么。”

  “原来……密函也是你……”长恭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那你就不怕皇上查到你吗?”

  “我并不担心,因为我和娄太后的关系,没有几个人知道,也包括小荷。谨慎起见,在将她救出去的时候,我是以阿妙的身份联系她的。所以皇上若是查的话,最后查到的人一定是宋静仪。这样,我既能除去这个心头大患,还能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她。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孝瑜竟然先成为了牺牲品。我没有想到皇上竟然这样狠绝,如果没有猜错,宋静仪现在多半是在他的手中生不如死吧。”

  “大哥……”长恭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流着血,痛得无法呼吸。

  “我的罪孽太深,所以终于轮到了自己的儿子。”长公主的眼中一片空洞,“其实,昨天我就想对你说实话,可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不想你恨我……我……”她忽然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长恭,若是你想杀了我为你娘报仇,就动手吧。”

  长恭霍然起身,双目中似有火焰要喷薄欲出,哑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她猛的夺过了那把匕首,用尽全力的捏在了手里。

  一幕幕纷乱的情景忽然接连不断的涌入脑中,

  大娘帮她换衣服的情景,

  每日为她准备好燕窝的情景,

  为了她的伤流泪的情景,

  因为担心她而责骂她的情景……

  一起在亭子里赏月喝茶的情景……

  然后,她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很响很响的碎成了一地。

  咣当一声,她手里的匕首掉到了地上,“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是三哥的娘。”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长公主愣愣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捂住了脸,痛苦地流下了眼泪。

  死去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再见。

  而活着的人,也会从此消失。

  她,还有这个高家,永远的,真正的失去长恭了。

  斛律府内,还是往常一样的宁静。

  恒伽坐在房内翻看着书籍,脸色虽是一片沉静,但显然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虽然这次长恭比上一次恢复的更快,还全心全力的操办起孝琬的后事,甚至也拒绝了他的帮助,但不知道---她究竟还能撑多久?

  “斛律大人他在休息,王爷你……你……小的去通传一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接着房间的门就被砰的一声打开了。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带狂乱,又伤心欲绝的脸。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按捺住了自己的惊诧忙问道,“长恭,怎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着头,忽然上前了两步,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襟。泪水如断线一般流着,流着,很快流到她的嘴里,苦涩的……渗透喉咙……多的……渗透了那几乎说不出话的声带。

  “大娘……一直骗着我。”她那破碎的声音犹如划过他心间的一把利刃,顺着逐渐黯然的语调,迷浊了他的眼眸。

  这一刻,他感到心如刀割。

  他知道他的毁灭开始了,因为他懂得了什么是极致的心痛。

  最珍惜的人被残忍地伤害,自己却,连最简单的安慰都做不到。

  他只是无言的拥抱着她,将她紧紧地靠在自己怀中。

  长恭努力地睁大眼睛,仿佛想看清楚这眼前的一切。

  但眼前却突然模糊,所有的光线瞬间暗淡。

  一切重归黑暗。

  一切知觉……都失去了。

  夜已深。今夜的星在深邃苍穹的映照下,闪烁的格外璀璨,朦胧的月光将黑夜紧紧包裹,不愿它泄露半分清寒之色。

  恒伽坐在榻边,轻轻摸了摸长恭发烫的额头,面露忧色,起身绞干了盆里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上微微沁出的薄汗。之前她已经好了许多,没想到今日受了打击又变得厉害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承受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崩溃的……

  他静静看着她的脸,脑海中却不知为何又浮现出那个老者所说的话,“若是女孩,儿时丧父,少时丧母,一生坎坷,受尽苦难……”

  心,像一直以来小心珍藏的瓷器被尖锐的棱角划到了,裂了道若有若无的口子,微妙的痛夹杂着害怕,裂缝间显现朱红的颜色,是血管中流淌的血液颜色。他缓缓伸出手轻柔的摸了摸她的脸,回想起那一年,刚刚失去娘的小长恭独自千里迢迢从长安跑到斛律府,却因为他的关系挨了两个耳光,还被赶了出去……他的心里更是一阵刺痛。

  从没有---这样后悔过那时的举动。

  一直以来,他待每个人都是一样,不特别对谁青睐,也不特别对谁无情。别人对他好,他不是特别感谢,别人冒犯了他,他也并不怎么计较。他对谁都亲切有礼,而绝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他身边,靠近属于他的范围。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无论何时只要随波逐流就好,往后的人生也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也没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打破了他所有的伪装。

  “长恭,对不起……”他喃喃低语,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她滚烫的手,好象一放手她就会从什么地方掉下去一样。

  就这样,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直到清晨第一缕惨白黯淡的朝光穿入房间,投射在他的眼睛上。他慢慢睁开了眼,忽然发现长恭的眼睛是睁着的,只是寂定定的望着虚无。

  他急忙放开了她的手,低声道,”长恭,你好些了吗?“

  她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过了半晌,忽然一字一句的说道,“恒伽,我不想再见到他们,等办完三哥的后事,我想去漠北。”

  他微微一惊,随后又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神色,嘴角轻扬,“好,那就去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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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分,秋风中夹杂着微微丝雨悄悄落下。

  昭阳殿外的世界落雨纷纷。沉寂的环境中,水是惟一的音色。高湛站在窗前,任凭雨水零星飞来,溅湿他的衣袖、额头。黄昏的雨中,他一抬手饮尽了觞中的酒,随后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那胸闷的感觉又开始折磨起他,让他几乎难以呼吸。雨滴洋洋洒洒,如一场白雾浸湿整座王宫,浸透他的心魂……他感到了由内泛起的冷意。就像是如烟的雨已侵袭浸透他的身体,连同心也泡在发白的雨雾中,缓缓下沉。

  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红伞,款款而来,在雨中,那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凝视……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跳加快,那个正向他走来的人,可是,可是---长恭?

  难道,她---已经原谅他了吗?

  那人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窗外才停了下来。红色的油纸伞,青竹的扇骨,红色的底子上是一片片揉碎了的零星碎花,如脉脉的浮萍游荡在雨天迷离的天气中。从伞下露出的,果然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纯白的衣裳,最简单的样式,系得很仔细的水束带顺着秋水一般的腰线流淌下来,停在脚踝的末梢处绣着几片精致的淡绿竹叶。

  “长恭,你不进来吗?”高湛难以遏制心头的喜悦,连声音里竟也有些微颤。

  她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的伞,“九叔叔,听说你又犯了气疾?有没有好好服药?”她的声音暗哑却异常平静。

  高湛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又是感动,她叫他九叔叔了,她还在关心着他,她---一定会原谅他的。

  “我还好,你呢?长恭,对于孝琬的这件事,我-------”

  “九叔叔,”她神情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还把你当成了九哥哥。”

  高湛虽然对她忽然提起往事感到有些不解,但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是露出了一丝温柔的表情,“当然记得,那时的你,就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孩子。”

  “那九叔叔,还记不记得先皇杀人的时候,你在桌子下按住我的手,不让我说话……”

  “记得,那是为了不让你胡说八道。”

  “记不记得你成亲的那天,你特地来看我。”

  “记得,长恭你那时还生气了。”

  “记不记得我强迫你吃那么苦的药?”

  “记得……不过我还是都喝完了。”

  “记不记得……”

  她梦呓般的问了无数了记不记得,他也随着她重温了无数遍那些温馨的回忆,一点一滴,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长恭,别在外面待着了,快点进来吧。”他低声说道,茶色眼眸内流转着无尽的温柔。

  “九叔叔。我有一事相求。”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低唤着,缠绵婉转,仿佛穿越时光,寂寂而来。清晰的时光,陈旧的记忆,一点一点如空气般抽离。

  他点了点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会答应你。”

  她深深凝视着他,眼眸内闪动着陌生的光芒,一个笑容,忽然在脸上浅浅绽开,若流年光错般的眩目,如残翅的伤蝶,美轮美奂。

  “斛律光将军驻守漠北多时,也是时候该回来了,臣请求皇上准许臣前往漠北,代替斛律将军驻守边关。”

  猝不及防的,漫天的水气朝他们扑面而来,一时间烟斜雾横,唯一的看得清只有窗前那枝半凋零的红叶。鲜明的色彩,在雨水的滋润下,弥漫出一种病态的红艳,悲哀得,悲哀得无法忍受……

  “你说什么?”他如遭雷击,“长恭,你要离开我,离开这里?”不等她回答,他的神情理带了一丝隐隐的狂乱,“我不会答应的。我不会答应的!”

  “九叔叔,不要让我更加恨你。”她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一点一点叙述着恍若隔世的痛,“让我离开这里,或许我还能记得这些和你一起美好的回忆。如果再继续让我留在这里,我只会越来越恨你,连同这些回忆全部都遗忘……”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仿佛在瞬间裂了开来,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第一次感到痛楚是在什么时候,他早已不记得了。可是这夜的痛在黑暗里漫延伸展,让他几乎要流泪。就算有来生,灵魂深处也总会被这痛楚触动。

  他忽然听见奇怪的折响,象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极轻微,轻微得就象树叶脱落时的声响。

  “请皇上准许臣即日前赴漠北。”她牢牢盯着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他胸口一阵气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喉间有一阵腥甜的味道涌上来,他急忙用手捂住了嘴,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溅到了手心里。

  几乎是在同时,他转过了身,背对着窗外的长恭,从紧闭的唇齿间挤出了三个字,“朕准了。”

  缓缓摊开了手,几点殷红的血色犹如雪天的红梅,触目惊心在他的手里盛放。

  他紧紧握成了拳,闭上了眼睛。那些只有他和她才拥有的回忆,他绝对,绝对不允许她遗忘。

  “多谢皇上。那臣就此别过皇上。”她低低回了一句,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老虎香袋,轻轻放在了窗棂上,用最平静的语气又说了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九叔叔----保重。”

  说完,她也转过了身,刚迈出了一步,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长恭,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那样温柔而绝望的、抛弃了昔日全部骄傲与尊贵的声音,在夜色中绽放出无边的忧郁和孤寂。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截断。

  长恭静静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然后清晰无比的吐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说完,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缓慢的脚步沉重无比,仿佛,一脚一脚踩在自己的心上。

  窗子被大风吹得撞出了响声,砰的阖上了。仿佛切断了彼此之间仅存的联系。

  从别後,宫阙漠北不相见,此恨绵绵无衰绝。

  于是,不再眷恋,疾步离去。

  走在黑漆漆的长廊上时,她听见红叶凋零的声音,清脆的,很像心脏破碎的声音。

  红叶盛放的奢华,恰似他的容颜。沉醉复沉醉。醒时,叶落如潮退。这一场红叶般刹那绚烂又刹那飘零的时光,终于走到了尽头。然后,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他和她,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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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北

  秋雨一阵下了好几天。

  直到长恭出发前去漠北的那天,天终于放晴了。

  因为不愿意应付那些假惺惺前来相送的同僚,她想趁着天色还没亮就带着小铁出发。

  “长恭哥哥,就算到了漠北我也要留在你身边。”小铁皱着眉小声说着。

  长恭将她抱上了马,拍了拍马背,“小铁,听话,现在你回到你的哥哥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我是去驻守边关,和阿景是敌对的双方,随时都可能发生冲突,你不适合留在我身边,明白吗?”

  “我不回去,我是你未来的王妃,长恭哥哥,就让我为你做挡箭牌吧。”小铁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傻孩子,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我不能耽误了你。”长恭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神色,“而且,我不想用女人做挡箭牌。”

  “我……我不能回去。”小铁的神色微微一变,“当初我是骗哥哥说来刺探齐国的情报,他才同意我跟你回来的。但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做,因为,我只是想找个借口跟你走。更何况,我也是齐人,我不想去---突厥。”

  长恭的眼中微光一闪,“原来是这样……”她沉思了几秒,上前解开了飞光马的缰绳,“那你就先随我到漠北再说吧。”

  “嗯!”小铁的唇边露出了一个笑容,目光随意的一瞥,忽然指着正策马朝着这里而来的一个身影,“长恭哥哥,你看那不是恒伽哥哥吗?”

  长恭转过头,只见那骑马的蓝衣男子已经稳稳地在离她不远处停了下来,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他就那样静静地在那里,像灵动不羁的风,潇洒飘逸;似纯静而澄澈的云,轻风澹泊……阳光被遮挡在他的背后,逆光模糊了他的脸。

  但不知为什么,长恭似乎没有看到他唇边那抹习惯性的笑容。

  “高长恭,你也未必太没义气了吧,连今天出发都不告诉我,是不是不把我当好兄弟?”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不满。

  她理亏的低下了头,讪讪道,“恒伽,我,我只是不想麻烦你了。”

  “可是你忘了这个,不是还要麻烦我吗?”恒伽指了指被拴在马身一侧的东西,“你的面具,不要了吗?”

  长恭不禁啊了一声,“我还真忘了,恒伽,原来你是来送我这个的!”

  “我--不是来送你这个的。”阳光不知何时藏入了白云中,将他的神情一览无余的呈现。他的目光深不可测,像穿透了几百年的时光从深处深深地凝望着她。

  长恭有些不解的抬起头来,忽然又听到他温柔的声音低低响起,“长恭,我陪你一起去漠北。”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

  “你代替了我的父亲,那么我代替我的二哥,这不是也很公平吗?”他的唇边勾起了一抹狡猾的笑容。

  风卷动着地上的枯叶,那几道枯黄的影子在半空中划过几个圈,轻飘飘地游离在空气中,忽地又被一股气流卷起,忽地又下坠,如此往复,居然迟迟不落地。她的耳边没有树木沙沙作响的声音,鸟鸣声,风声,虫吟声,一切的声音都静止了。

  然后,她的眼睛陡然胀痛酸涩起来,胸口剧烈闷痛。

  内心有一种颤动,眼中有一种滚烫的液体在转动。

  “出发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他漫不经心的掉转了马头。

  “恒伽,你,你可想清楚了?你会后悔的!”她将眼内那滚烫的液体生生逼了回去,急急道,“那里可是漠北,是漠北……这值得吗!”

  他侧过了头,淡定的调子如同清晨的雾气般自然地浮现,“长恭,我不是说过了,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两条蚂蚱。”

  她微微一愕,过了半晌,脸上罕见的浮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嗯,明白了,恒伽,我们---一起去漠北。”说完,她甩了甩马鞭,两腿一夹马肚,马儿撒蹄飞奔。两旁的风景在不停倒退着,她握着韁绳的双手已被勒得裂了口,只一劲催马前行。飞光马啊,跑吧!跑出邺城,跑出这繁华之地,跑出这伤心之地,跑出这个有很多不想再见的人的地方,直跑到那浩瀚无边的漠北草原中去!

  恒伽的唇角微微一动,也追了上去。道路两旁的枝条被骏马驰过带起的劲风吹得荡了起来,悠悠扬扬。他闭上眼睛。前方是什麼,他尽皆不管,他只是驰马向前,任风自耳畔呼啸而过。

  能与那人在一起,便是再多磨难,也是值得。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无论是到哪里,他只愿与那人并肩联袂,一路同行,看尽年年柳色,夜夜月光,千溪繁星,万里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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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北驻军的条件,比他们想像的更加恶劣。这座位于边关的小城,人烟稀少,物品缺乏。尽管有大名鼎鼎的斛律光驻守在这里,但生性野蛮残忍的突厥人还是会偶而来突袭附近的小城镇,掠夺财物。

  在驻军统领的下榻处,长恭见到了分别许久的斛律光和斛律须达。他们在这里等着将所有事情交接完毕才能离开。斛律光从之前收到的信中已经了解了大概,所以也清楚长恭忽然提出到这里来的理由。

  在临行前,斛律光吩咐下面准备了简单的酒菜,说是要单独和长恭喝上两杯。

  时近黄昏,草原上特有的风吹得呼呼作响。长恭拉紧了自己的衣襟,心里有些纳闷为何斛律叔叔要将喝酒的地方设在露天。

  斛律光已经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天气,拿起酒觞喝了一大口,笑道,“长恭,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五岁,那时你就和我说,将来你也要做一个向我这样的将军,将敌人全都赶出去。”

  长恭捧着酒觞,回忆起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不觉也抿了抿嘴角,“斛律叔叔,原来您还记得。从小时候开始,我一直都想成为像您那样的人。”

  “现在听到兰陵王的名号,谁不是吓得胆战心惊,”斛律光哈哈一笑,“有你在这里守着,我再放心不过。”

  长恭点了点头,“斛律叔叔,你放心,我会好好守在这里。”虽然是这样说,她的心里却是泛起了一丝涩痛。她连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都守护不住,如今的她,真的可以守护住这里的一切吗?

  斛律光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忽然站起了身来,指了指远方,朗声道,“长恭,你看到了吗?这里是我们的国土,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的国土。过去,我的父亲,你的祖父,多少先人流尽鲜血才打下了这片江山,现在,我们都在这里生活,守卫着这里。将来,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祖祖辈辈还是要生活在这里,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故土,是我们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可在那关外的草原上,那些突厥人却对我们的大好河山虎视眈眈。长恭,无论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来到这里,你要记住,这世上有很多比亲情爱情友情更重要的东西。”他顿了顿,“在民族大义,国家存亡面前,很多东西,包括生命都是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所以长恭啊,就算你有多不甘心,多么想逃避,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论成败都要去坚持的,有些东西是要不论生死都要去守护的。”

  长恭微微一惊,抬头望向天空,湛蓝依旧,远处一只雄鹰盘旋寰宇,仿佛正在俯视这大好的河山。她捏紧了手中的酒觞,“斛律叔叔,我明白……”

  “明白就好。”斛律光释然的笑了起来,举起了酒觞低低吟道,“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欲将敌骑逐,大雪满弓刀。长恭,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她点了点头,扬手饮尽了觞中的酒,没有再说话。

  远方的天已经蓝中带灰了,轻轻薄薄的白色流云也渐渐凝成了淡青,惟有西边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片澄红。

  漠北草原的夜,就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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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漠北已经半个月了,长恭除了第一天去巡视了一下驻关的守军,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整夜的辗转难眠,暗无天日的昏暗。她只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混沌的世道上行走,迈不开的步子,挥不去的影子,忘不了的声音。一切的一切充斥着她的耳朵,她的心脏,她的身体。

  斛律叔叔说的话,她都明白。可是现在的她,却做不到。

  她确确实实的就是来逃避的,逃避着她不愿再面对的人和事,缩在这漠北的一角舔噬伤口。

  连自己最重要的家人都保护不了的人,又有什么能力来守护这个国家,守护这里的百姓?她甚至怀疑如果现在突厥开战的话,她是不是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那个所向披靡的兰陵王,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突然下起了雪来。洁白而细小的雪花从天空中稀疏地落下来,和漠北惯有的漫天大雪不同,并没有那种冷艳逼人的意味,而是显得脆弱无依的样子。

  长恭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渐渐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置身于自家的庭院里,院子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黑天鹅绒似的夜空中缀着淡淡的弯月,春风送来了细润的花瓣,随风乱舞。

  她茫茫然的往前走去,忽然看到不远处的白玉兰树下,孝琬正静静站在那里,长发在月色下闪闪发光,深邃的眸子噙着笑意,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陨落在他的眼睛里。他的嘴角挑成优美的弧线,大步走到了她的身边,微微弯腰,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长恭,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乖乖的吗?”

  难以言喻的伤痛和欣喜潮水般同时涌来,她不敢相信的抬起了头,喃喃道,“三哥,三哥,你没死,对不对?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我竟然梦到九叔叔杀了你,三哥……原来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笑着,“长恭,三哥很想---一直看着你,看着你成亲,看着你生子,看着你变老,看着你对我微笑,可是现在,三哥不得不走了。等下辈子,我们就每天看那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对月相酌,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

  “三哥,不要走,不要走!”她大哭着想要拉住他的手,却怎么也拉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长恭!长恭!”

  直到她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叫醒,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那样恍惚的梦境里,没有任何色彩。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远,那么淡,努力的伸出手,挽回的,却只是冰冷的虚空。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梦魇,在清醒的时候只能彷徨的捕捉到梦境里让人沉迷的记忆,但是什么都留不下。

  “恒伽,我梦到三哥了。”她幽幽地开了口。

  “我知道。”他低低应了一声,刚才经过门外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她的梦呓,所以才会冒失的闯了进来。

  “为什么要醒来,要是能不醒,三哥就不会走了。”她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别胡思乱想了。”恒伽的心被狠狠扯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要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花,她没有躲闪,反而定定地看向他,那神情有些落寞,有些哀伤,仿佛有很多的苦楚无法诉说的憋屈。

  “恒伽,我连自己的大哥三哥都守护不了,又怎么能守护别人呢?”

  恒伽轻叹了一口气,将她顺势拉入了自己的怀抱,用尽全力紧紧抱住这个月色中模糊的影子,心像刀在绞,恨不能将怀中人化为骨血,舍弃这肉体凡身,一同与她灰飞烟灭。他明白她的痛,那是自己所爱的人杀死所爱的人的痛,那是比撕心裂肺更要绝望的痛……在那次她赶回晋阳救皇上时,他就---完全明白了。

  “所爱的人离开了,也许活下去需要更多的勇气。代替所爱的人活的快乐,是更难做到的事情。可是如果重新撕开伤口,让脓血流出来,疼过之后,新鲜的血肉就会长好的。长恭,只要熬过去,你就可以继续笑着面对天下。你还是那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兰陵王。”他的声音温柔却又坚定,“长恭,无论有多痛苦,只要活着,雨就会停,就能看到美丽的天空。”

  长恭的身子轻轻一震,顺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将整个脑袋更深的埋在了他的肩窝里,冰冷的心里,却一点,一点的温暖起来。虽然她已失去了很多,但幸好有他在身边,就像照亮黑夜的那颗恒星,给她撒下宁和的星光。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抬头仰望夜空,他都温暖地存在。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欲将敌骑逐,大雪满弓刀。”她喃喃重复了一遍那首诗,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论成败都要去坚持的。有些东西是要不论生死都要去守护的。

  有些责任,是不论多痛苦都要去承担的。

  无论有多痛苦,只要活着,雨就会停,就能看到美丽的天空。

  窗外,漠北的朔风呼啸着,吹起了碎石,遮住了月光,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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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之外的周国。

  长安的夜,很静很静,夜凉如水,月光流泻.淡淡的朦胧的笼罩在静逸的大地上,空气中,隐隐有着腊梅初绽的香味,淡淡的幽雅的散落在王宫的每一个角落。

  一位气度高贵的女子款款来到了当今皇上的御书房前,守在门外的侍卫一见她立刻毕恭毕敬地低声道,“娘娘,您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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