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珍愣了一下,全身莫名一僵。
“阿璋?你怎么了?你在哭吗?”
酒店客房里,蔺函璋两眼通红地靠在床头,听见母亲焦急的询问,他回过神,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颗不明材质的黑色珠子。
“妈。”他轻轻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得让他自己都苦笑了一下。看着手心的珠子,蔺函璋抹了把脸:“我今天在禹城附近,中午咱们见面吃个饭好吗?”
谭珍松了口气:“那有什么难的?你发地址,妈到时候过去。今天起得早,我真想找个地方补补眠,唉……”
“妈,那正好,我房间没退呢,你现在过来休息吧,我给你发定位。”
谭珍:?
她哭笑不得:“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哪里都怪怪的?”
蔺函璋很坚持,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又把要求提了一遍。这下谭珍确定他一定是遇到事情了,她看了看助理发来的会议安排,有些迟疑。这几年来,她在跟蔺怀铮的矛盾中几乎是全败,那小子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事业情场双丰收,几个项目都大获成功,在蔺家的话语权已经隐隐盖过她这个代表谭家的联姻者了,好不容易遇到他翻车,就这么放过打压的机会实在可惜,况且,蔺家的舆论现在正值低谷,她身为蔺家的女主人不能坐视不理,她——忽然,谭珍想起来了幼弟出生时,父亲在产房外看向自己的眼神。
此时此刻,彼时彼刻,谭珍仿佛与过去的自己重合在了一起。她曾为了所谓的大局和亲情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如今又要像当初那样,为了一个将自己排挤在外的家族奉献吗?
“妈?”蔺函璋没有听过到她的回答,又喊了一声。
“……阿璋,蔺怀……你大哥这次闯了祸,蔺氏股票跌得厉害,待会儿要召开股东董事会,这样吧,等妈——”
“所以,你还要去给他收拾烂摊子?”蔺函璋声音发冷,“妈,你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阿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谭珍被他的语气惊到,“有人给你的巡演捣乱?……等会儿,我有电话进来,回头再聊啊,你先休息。”
蔺函璋听她要挂电话,焦急道:“妈,你这样为了蔺家殚精竭虑到底有什么意义?你能解决蔺家的困境又有什么用?他们感谢过你吗?他们只会更防备你!因为你姓谭啊!”
谭珍一个激灵,手一抖把蔺函璋跟新的来电都挂了。她看着黑掉的屏幕发愣,蔺函璋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几秒后,又一个来电响起,谭珍看着显示的名称,垂下眼。
蔺远洲。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将丈夫的号码备注从“老公”改成了全名。也许她早就想明白了,只是放不掉那一丝幻想。
谭珍点了接听。
蔺远洲焦急的声音传来:“阿珍,怎么挂我电话?铮儿他怎么样?”这段时间他在国外谈收购新公司的事,正巧赶上蔺怀铮暴雷了。蔺远洲心疼自己一向骄傲优秀的长子被赤裸裸地摆在网民眼前说道,却不能赶回来帮他遮风挡雨,只好忍辱负重求妻子出手解决问题。
谭珍嗤了一声,冷漠道:“你的好儿子在女人大腿上睡得香呢,你急什么?”
话筒里传来一声抽气声,紧接着是焦急的质问:“你见到柠柠了?你骂她了?!谭珍你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脾气,铮儿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人,你非要这么折腾人家吗?!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操办铮儿的婚事?”
谭珍:?
她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就像阿璋说的,蔺远洲一直防备着自己,哪怕她忍受着蔺怀铮的敌意将他养大,甚至蔺怀铮接触业务的最开始几年都是她带着入门,他们都没有任何改变。这两父子没有心,或者说,他们永远不会对她有心。
“蔺远洲,既然你觉得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害你的好儿子好儿媳,那就别让我给他擦屁股。”谭珍瘫靠在椅背上,垮下了肩膀,“我今天起得早,现在困了,之后的会我就不参加了,你们有什么办法摆平这事就自己办吧。”
“谭珍,你干嘛非要跟个孩子计——”蔺远洲话没说完就听到忙音传来,他气得咬牙,再拨过去却听见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蔺远洲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是被拉黑了。他急得在酒店客房里打转。谭家因为业务的关系,跟各个地方政府都有接触,她要是愿意出手,平个还没出官方通告的舆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可她偏偏要较劲!别的门路不是没有,可远不及谭珍出马来得快啊!
蔺远洲一拳捶在墙上,震得边上的画框一晃。
想到结婚这么多年,谭珍愣是不肯把手里的人脉放给蔺家,每次需要沟通点什么,他都要好声好气地去求,就这样谭珍还不是次次都依他,蔺家的公关团队里甚至有几个人干脆跳槽去了谭家做事!如果是筝筝,才不会让他难堪,她一定——一定会怎样?蔺远洲呼吸一顿,意识到自己记忆里的那抹皎洁月光早已模糊不清了。
谭珍把电话挂了,顺便拉黑了联系人。她还没来得及舒口气,蔺函璋的电话又进来了。
谭珍接通,在儿子开口前抢先道:“阿璋,妈现在来找你,发定位吧。”
蔺函璋惊喜地声音传来:“真的?!好的妈,我等你过来!”
发完定位,蔺函璋看着手里的珠子发起呆。
陆芙说她是个编剧,专门帮人改人生剧本,所以他在梦里看到的,就是他原本的剧情了——那应该是梦吧?可梦能够具体到那样的地步吗?甚至于他已经醒了这么久,还能清楚地记得所有的事情。
梦里那段人生的前半段与他的现实记忆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比蔺怀铮小两岁,从上小学起,他就看着蔺怀铮与母亲吵架争执,当时他还不太理解继母的意思,所以很疑惑大哥为什么恨妈妈。后来他知道蔺怀铮一直误会了母亲,他想要帮忙,于是找人调出了竹筝筝的死亡证明。他拿着证明高兴地告诉哥哥,竹阿姨并不是因为妈妈而死的,他们不是仇人,可以好好地成为家人。然而哥哥血红着双眼,仿佛被揭开了什么不堪的疮疤,直接撕了证明把他打了一顿。
年幼的孩子无力抵抗失控的兄长,等保姆尖叫着把蔺怀铮拉开,蔺函璋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父母赶来,母亲抱着他全身发抖,但她还没开口指责蔺怀铮,父亲却抢先训斥了他:“你怎么能用哥哥最伤心的事情刺激他?!”
那一刻,母亲错愕到忘记了愤怒地神情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
他从此意识到,在父亲心里,他和蔺怀铮不一样,很不一样。
等到他们都成长为少年,家里的长辈开始商量着让他们接触家族企业的业务,母亲是他们的领路人。跟着母亲学习的日子,他才意识到,母亲曾经也是个多么出色的从商者。
母亲跟蔺函璋关系僵硬,但在引他们入行这件事上,并没有给两人区别对待。他们学着一样的课程,用着平等的资源,大概是遗传吧,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领域中如鱼得水。
当第一次展示各自的项目时,他的成果远比蔺怀铮出色。长辈们都不吝赞美之词,而父亲却当场沉了脸色,质问母亲:“你怎么能为了打压铮儿就给阿璋开小灶!?”
好好的庆功宴最终变成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从此母亲不再教导蔺怀铮,专心带他,蔺怀铮则跟着父亲学习。在传授心得这方面,父亲并不擅长,再加上他原本就比蔺怀铮有天赋,很快他就获得了其他蔺家长辈的青睐。
可他忘了,父亲终究是蔺家的主人。
他十八岁生日后的几个星期,是蔺怀铮的二十岁生日,父亲举办了隆重地宴会。尽管这些年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偏心,他还是有些失落——他的成年礼,父亲带着蔺怀铮出去谈合同,并没有来。宴会上,父亲当众宣布了一件事,不是关于蔺怀铮的,而是关于他的。
他要出国进修小提琴。
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小提琴不过是他闲暇时的爱好,他从未想过要以此谋生,怎么就要出国进修了?!他明明想的是——他焦急地向父亲解释,父亲却斩钉截铁:“家里的产业有你哥哥就够了,你可以像你竹阿姨那样,走艺术这条路。”
他觉得无比荒唐,竹阿姨,他哪有什么竹阿姨?!这分明是父亲生怕他的光芒遮盖了蔺怀铮,要掐了他的商途!
母亲拍案而起,却被娘家人苦苦劝住,他听见那些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继母难做要更加仁爱慈祥……这些豺狼虎豹,根本不是他的家人,他们只想生啖他和母亲的血肉。
最终,他还是被父亲送出了国。
他不甘心,母亲也一样。母亲用人脉在国外替他找好了名师,他用谭璋这个名字在兼修音乐的同时读完了商科的课程,并用数年时间为自己打下了不少基础。然而回国时,蔺怀铮已然成为了参天大树,他这些年气运极好,出手无往不利,昔日里更看好他的股东、长辈们早已改变了立场。蔺函璋知道,他终究是被耽误了太久。
蔺怀铮势大,与他不睦的继母与继弟,自然会有人为他铲除。在一次次与蔺怀铮斗争失败后,蔺函璋日渐消沉,被有心人引导接触了不该碰的药物,从此沦陷其中。母亲为了帮他戒掉药物,在三线城市买了套小房子守着他——此时母亲已和蔺远洲离婚,蔺怀铮大婚时,没让母亲出席,而是直接在座位上摆了生母的牌位,母亲不愿受此羞辱,便提出离婚了。离开蔺家后,母亲也想过向谭家求助,然而一次次的联系等来的只有失望。
最终,在一次发作时,蔺函璋失手将母亲推倒,母亲的头磕在桌角,不省人事,他跌坐在地上,望着逐渐蔓延的血色,视野逐渐黑暗。
这就是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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