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明没有在玉器街上开店,但他买了一小块地皮,建了一座私人博物馆。
古色古香的小院子在这条街上格外显眼,陆芙之前来的时候也注意过,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进来参观。博物馆采用创汇时期的仿古风格,主体框架是传统的榫卯结构,装饰上又融入了不少描金珐琅之类的工艺,乍一看有些杂糅,倒也很有坪城一带的特色。
博物馆的内部装潢则非常传统,除开展示用的玻璃柜台,全屋的摆设几乎都是木质的。一进展厅,阴凉之感便扑面而来。
周宪明领着陆芙穿过展厅,琳琅满目的藏品在陆芙眼前划过。这位富家子的收藏涉猎很广,从金石玉器到文房四宝,其中不乏小精品,要寻得想来也是颇费功夫。只是展品的摆设上并未分门别类,看起来缺了点章法。
陆芙在穿过一个小厅时,看见正中的展柜里放着一面小小的拨浪鼓,她多看了几眼,确定那是可以网购的工厂货。
“本身的价值不高,倒是保存得很好。”
陆芙突然开口,让周宪明微微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后,周宪明动作僵了一下,随即肩膀垮了下来。
周宪明的妻子许霜已经先一步在会客厅等他们,她也是临时被丈夫告知要在这里会客,匆匆推了和友人的约会赶过来的。周宪明在电话里说得急切,说是认识了一个大师,让她一定要立刻赶过来。
许霜一开始不置可否,周宪明甚至急得咆哮起来,许霜惊愕之余,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见到丈夫这般近乎癫狂的模样了。
很快,会客厅的门被推开,许霜看到周宪明领着一个高挑美丽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那一瞬间许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甚至升起了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危机感。
这么年轻貌美的姑娘,整个人都焕发着生机,她进门的那一刻,仿佛被精心雕刻了花鸟图案的酸枝木家具上,都开出了粉色的芙蓉。
许霜觉得自己赶过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周宪明请陆芙在主座上入座,给两人相互介绍了一下。
“您先坐,阿霜,给陆大师冲点菊花茶,记得加糖。”他简短地交代了几句,又匆匆出了门。
许霜被他的态度弄得云里雾里,连忙喊住他:“老周,你这是去哪?”
“去拿陆大师要的东西!”
许霜:……?
她压下尴尬,冲陆芙笑了笑,动手泡茶。
“陆……陆大师,你,嗯,您……我听老周说,您是跟汪太一起来的?”
陆芙没回到她的尬聊,视线落在正对主座的墙上。墙壁正中央,黑色的绒布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实木相框装裱的照片。
“这孩子生得可爱,真是可惜了。”陆芙开口道。
许霜手里的茶壶磕在了案几上。她震惊地盯住陆芙,只见后者手指动了动,接着墙边传来“哗啦”一声轻响。许霜莫名打了个寒颤,动作迟缓地扭过头,看到落在地上的绒布。
而被遮掩的巨大全家福,时隔几年终于重见天日。
照片里的周宪明许霜夫妻穿着复古情侣装,大概是上了妆的缘故,周宪明的脸色并未被红色绣金线的上装衬托得苍白,看着很是喜庆。许霜坐在单人沙发上,怀里抱着个肤色白皙的幼童,葡萄般的杏眼隐约能看出周宪明的模样。周宪明双手拢着妻儿,姿势亲昵,两人脸上皆是甜蜜幸福的笑容。
许霜“唰”地站起,顾不得被她带翻的茶具,手忙脚乱地去拾绒布,想要把合照重新掩住。奈何手边没有梯子,她只能无助地抱着黑布看和照片失神。
“如果孩子还在,今年多大年纪?”陆芙选择自给自足,淡金色的菊花茶在杯盏中散发出极富特点的香气,她很豪迈地加了两块方糖。
许霜下意识腾起的怒意在对上陆芙平静的目光后忽然散了。
这女孩并非挑衅,她真的只是好奇。
“……今年夏天刚过五岁生日。”许霜喃喃答道。
“陆大师,我手里的水洞……阿霜?怎么回事?”去而复返的周宪明推着小推车进来,看到裸露的全家福声音瞬间干涩了,“……怎么掉下来了?”
陆芙笑了笑:“是我想看看那个孩子。”她朝周宪明招手,示意他将几块水洞桃花摆上茶几,“先从简单的开始,让我看看。”
她的语气总是波澜不惊的,但周宪明感受到了不可违抗的压迫力。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将自己的藏品一一摆在陆芙眼前。
见陆芙注意力放到寿山石上了,周宪明赶紧快步走向妻子。
许霜抱着黑布在墙下发抖,周宪明上前揽住她,才发现她脸上已经挂满了泪。
“阿霜……?”
“老周……!她、她为什么知道……”许霜抓紧丈夫的肩膀,像是找到了汪洋中的浮木,“是你告诉她阳阳的事情了吗?!”
周宪明叹气:“当然没有,陆大师见我的第一眼就道出了我的心病,所以我才坚信,她有办法帮我们……”
许霜偷偷瞄了一眼陆芙,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幸好我没说什么失礼的话。”
“我的……?啊!?”周宪明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苍白了,牙齿都开始打颤,“阿霜你怎么能这样想?!”
许霜捂着脸,声音里带着羞愧:“……这几年爸妈一直给你压力,我都知道,我以为……”
周宪明有些无奈地轻拍着她的背,神色压抑着惊慌:“比起那点碎碎念,你这想法给我的压力更大好吧……咦,天色这么快黑了?要下雨?”
他这么一说,许霜也意识到,视野变暗了不少。她看向窗口的方向,发现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翻涌的黑雾,甚至连窗台都被遮挡了。许霜抽了口气,正要告诉丈夫自己看到的异象,头顶忽然又一亮。
周宪明夫妻抬头,只见不知何时笼罩了会客厅的黑雾如同低垂的夜幕,其中闪烁着点点繁星。两条交错延伸的星轨横跨了黑雾形成的天幕,尽头落在陆芙手中。
画面过于震撼,以至于夫妻两人都没能说话。
“抱歉打断你们的悄悄话,我看完了。”陆芙微笑着朝侧座的木沙发抬了抬手,仿佛她才是此间主人,“周先生,最大的两块水洞桃花我要了。你们也坐吧,接下来要处理你们的事情。”
周宪明揽着妻子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起,看着悬浮的星轨咽了咽口水。
“陆大师,这是……?”
“是你们的星轨……嗯,人生轨迹。”
陆芙抬手指向一颗星,星辉落下,在周宪明许霜眼前呈现出一段画面:
医院的走廊,亮起灯的手术室,视角的主人来回踱着步,急促的呼吸声昭示了他的不安。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妇人见他坐立不安,宽慰道:“阿明,你先歇会儿啊,霜霜一向身体好,没事的。”
视角的主人依言坐下,大概是因为紧张,他觉得眼前的画面色彩都变得斑斓狰狞。
蓦地,手术室的指示灯灭了,门开了,身着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推着还没从麻醉中醒来的许霜出来,一个护士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
视角的主人猛地站起,还未开口就听医生道:“恭喜,母子平安!”视角的主人眼中闪过父母欣喜的面容,他还沉浸在自己成为父亲的震撼中,无数念头奔涌而至,他先是看了一眼孩子,尚未长开的小脸还没让他感受到自身基因的延续,又看了看妻子,她的脸上还挂着汗,这让他有了些落到实处的轻松。
紧接着他视野一黑,栽了下去。
……
周宪明:……
这是他等待许霜生产时的记忆,五年多过去了,他除了有印象自己因为紧张过度晕过去,其他的都记不清了,但这些细节……不是,这么被放出来好羞耻啊!!
许霜也是一脸惊愕,她当初醒来后没见到丈夫,很是失落了一阵,也是婆婆有些难为情地解释,说是周宪明激动过度晕倒了,但旁人来说跟亲眼看……体验到,完全不是一回事。
当然,夫妻两人都抓到了重点——这陆大师手段了得!
陆芙像是在查阅资料般,不断从周宪明和许霜的星轨中提取着信息。夫妻两人像是在看一场电影,许多因丧子之痛而被他们深埋的记忆被接连唤起,许霜看着小小的婴儿一点点长大,皱皱的小脸蛋慢慢变得光洁软滑,眉宇间满是周宪明的影子,嘴角微翘的弧度则跟她如出一辙……
那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最心爱的阳阳啊!
周宪明的体弱让阳阳的成长多了不少挫折,孩子总是发烧感冒,每逢遇到流感盛行,全家人都胆战心惊地照顾着……然后没有一次能幸免。小小的孩童终日与苦涩的药汤相伴,每次喂药时都哭得撕心裂肺,让许霜的心都抽痛得不行。
尽管周家优渥的条件一直给阳阳最好的医治,但过完两岁生日后不久,年幼的阳阳还是在一天清晨被发现已经停止了呼吸。
许霜被迫看着那段自己抱着阳阳冰凉的小小身体崩溃大哭的记忆,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周宪明也捂着脸泣不成声。
天知道能够成为父亲对他而言是多么难能可贵,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去保住阳阳,然而依然失败了。
自那之后,他的心里落下了厚重的阴影,父母催促他们要二胎,他嘴上应着,脑中却不断冒出阳阳双眼紧闭呼吸全无的画面,悲伤与惊惧令他作呕。
坪城一带宗族观念极重,哪家若是没有子嗣,尤其是男丁,人前人后总是要被说闲话的。外人的眼光和父母的哀求让周宪明近乎崩溃,为了逃避这一切,他迷上了收藏。这几年来,他投入了大量时间寻找新奇怪异的藏品,越是难以得到的,他越是执着——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从世人的目光中逃离。
然而他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许霜却成了众矢之的。周家父母难得见儿子一面,只能拉着儿媳妇抱怨诉苦,时间久了,双方难免生出嫌隙。在最难熬的时候,许霜甚至已经打印好了离婚申请。
只是每当她想要下定决心时,周宪明总能察觉到她的情绪,两人几番温存,感情又会有些回温,三番五次下来,许霜心里那点坚定也磨没了。
日子就这么耗着,两人感情没什么波折,寻找各种求子的法子几乎成了日常,一次次地失望或者失败,让这些尝试都变得机械化了。
——直到夫妻两人看着陆芙手中那道小小的星轨,逐渐成型。
周宪明找上陆芙,原本是听李光诚说了她的手段后,近乎惯性地想要结识——虽然他也说不清用黑雾把茶杯托起来跟求子能有什么关系,可这么久他都尝试过来了,再多试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了!
周宪明看着主座上神情自若的年轻女孩,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兴奋与战栗。他记得陆芙说过,那些星星组成的光路是他与许霜的人生轨迹,那么——她手里的那条轨迹,是谁的?那条短短的星轨,星辉都来自他和许霜的记忆,关于阳阳的记忆!那么——
答案呼之欲出,周宪明感到荒唐又激动。
他以为自己只是想再求一个孩子,可陆芙正在做的事,似乎才是他心底真正的希冀。
许霜窝在他怀里,周宪明能听见她颤抖的呼吸声。
“陆、陆大师……”许霜艰难地发出声音,“……您手里的,那是……那是……?”
陆芙捧着新生的星轨,从记忆中提取的星辉没有实体,那些光点比起他们两人的星轨,显得十分虚幻。
她没有回答许霜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能想象一下么?如果那个上午,阳阳并没有离去,会是怎样的场景?”
许霜一愣,周宪明抢先接话:“我会给他请最好的医生看病,就算要去国外,我们也会一直带着阳阳求医!”
星轨的末端亮起了一个新的光点。
许霜如梦初醒,颤声道:“……我、我们这几年,都会带着阳阳治疗,他……他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对吗?”
陆芙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再想想,阳阳身体变好之后,总该去上幼儿园吧?你们让他在哪里入学?他的性格如何?跟老师和同学处得怎么样?喜欢吃什么?讨厌做什么?这可是你们的孩子,好好为他想一想呀。”
两人被她引导着,开始细细编织阳阳的成长。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周宪明和许霜说得口干舌燥,畅想着阳阳一天天的变化,从病弱的婴儿,到健康的幼童。他不再需要长期卧床静养,而是可以跟着他们去户外踏青、野炊。周宪明想象着儿子骑在自己脖子上,父子俩在翠绿的草坪上奔跑,手里的风筝线拉得很长很长,天空中是他们放飞的风筝。
他仔细“看”着儿子,阳阳的眉眼越发与他相似了,而那永远带笑的唇角则遗传了许霜。
……
“那么,今天跟你们在一起的阳阳,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陆芙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小小的星轨越发明亮,那些虚幻的光点凝实得如同真正的星星。
许霜和周宪明对视了一眼,开口道:“阳阳最喜欢过生日时穿的兔子装了,我们……每年生日都按照身量送他一套的,连体的,软软的,又暖和又可爱。”
周宪明想起记忆中那个打扮成兔子的孩子,忍不住扬起嘴角。
蓦地,他感到怀里一沉,手中的触感绒绒软软,是兔耳朵。
夫妻两人低头,看见眉眼与周宪明极其相似的幼童穿着连体的兔子装,一脸懵懂地抬手擦着他们脸上的泪。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哭呀?”
一室寂静,陆芙手中的星轨骤然发亮,一颗拥有实体的星辰正在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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