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内外的雪已经派出大批人手,过几日也该清理干净了。
姜藏月跟着扬风到了俞家小院。
说是小院也不尽然,是四进四出的宅子,宅子跟前还有几个小厮把守,可进了小院到底瞧着是有好些年不曾住人了,爬墙的碧藤蔓延至整面墙壁,多了不少荒凉之色。
放牌位的屋子跟前放了好些香烛。
那些香烛久无人打理,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像是自俞凛走后再无人进院中。
今日来了人,院子里的嬷嬷才惊慌失措出来行礼,且在扬风面前使唤人赶紧对宅院进行打扫。屋中更是抬步就是一串脚印,可见这些嬷嬷已经疏懒散漫到何种程度。
“还不赶紧清理干净!”扬风呵斥。
“让殿下和姜姑娘见笑了。”扬风也觉得臊得慌。
他没曾想俞家小院已经成了这个地步,因着扬府靠得近,是以岳父才让他多看顾几分俞家小院:“这些个老嬷嬷,回头统统都发卖了!”
“实在是太无礼数。”
扬风将她二人带进放置牌位的屋中,这才出去收拾下人。姜藏月拿起香缓缓点燃,身侧纪宴霄嗓音响起,温润动人:“礼部尚书于长安候府有恩?”
“是有。”姜藏月敬上香,这才回了一句。
“听闻当年便是礼部尚书为侯府之事在朝堂死谏而亡。”
“不尽然。”
姜藏月淡淡道:“礼部尚书俞凛那一脉一个都没留下。”
纪宴霄目光落在她身上。
姜藏月收回手。
礼部尚书跟父亲的关系说得上是至交好友,当年时常往来,得她一句俞叔叔相称。
俞凛古板奇怪的性子偏偏就跟父亲合得来,也常拿着吃食逗她,与他分享他却又说不爱吃这个,让她自己吃。
她是个孩子俞凛便是个老顽童,竟然也能说到一处去。他不仅能跟她说到一处去,就连路过的鸟雀,马厩的红棕烈马都能唠上小半柱香的时辰。除了她与父亲,俞凛对其他人总是没耐心的,常说不了两句就会吵起来。
她幼时好些话听不明白,夏夜时大家在亭子里吃酒聊天,就只有俞凛回答她好多的为什么:“富贵人有富贵人的过法,穷人有穷人的过法,酒池肉林那是穿绫罗绸缎之人才干的事儿,小孩儿不用操心这些,那是大人烦的事儿。”
他总是认真回答。
后来长安侯府遭到污蔑,她也未曾想到俞凛能为长安侯府奔走到如此地步,只是当年她自身难保且命悬一线,又如何能为俞凛说上一句话,只能在十年后归来上了这一柱清香。长安侯府要翻案要复仇,俞凛这一份自然也要算上。
父亲常说人活一世,以忠信立世。
“礼部尚书与长安侯交情深厚,他并未后悔。”青年温柔嗓音响起。
“仇恨有时总会蒙蔽人的双眼。”他顺势将清香插入香炉:“姜姑娘想来明白。”
姜藏月眉眼神色似动。
他这话是让她不要冲动么。
眼下廷尉府牵连甚广,的确不是一朝一夕能连根拔起的存在,纪宴霄是怕她出事再无人为他解除蛊毒。
姜藏月擦拭起俞凛的牌位,纪宴霄又开口,这才道:“趋吉避利是人性的本能,如今的礼部尚书不肯让俞凛的牌位入俞家祖坟,想来也是忌讳这一点。”
但其实也不全是,俞列和俞凛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前者卑躬屈膝习惯巴结权贵为府上讨得好处,后者偏偏嫉恶如仇,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是以俞家常常爆发争吵,如此说来倒是和爹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兄弟。
姜藏月擦拭牌位的动作很认真:“长安侯当年的确与俞凛私交甚笃,好些复杂问题也不介意俞凛与我们说清楚明白,便是听不懂也总是将话记在心里。”
小时候她总看见街上有人被欺负,帮了一次又一次,可这样的事情在第二日又会重复的发生,总是阻隔不断。她就常常央着爹爹问上一句又一句,说是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欺负别人,为什么赶走了第二日又会发生?
这样的话题问得爹爹头疼,但因为她刨根问底又是非回答不可。爹爹说坏事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你能阻止一件却阻止不了第二件,只有整个国都都变好了,所有人才能变好。
她那时候问:“那什么时候能变好?皇伯伯不能再努力一点吗?”
她接着问:“那我明日可以让皇伯伯去将那些坏人全部抓起来!”
于是爹爹又说:“你皇伯伯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她哼哼一声:“皇伯伯已经是最厉害的人了,他怎么会做不到呢?”
爹爹哄她:“那你皇伯伯也需要时间对不对?”
她问爹爹:“皇伯伯说天上的星星他都能摘下来,爹爹哄我。”
她这话那时让爹爹娘亲和哥哥姐姐啼笑皆非,都言能将爹爹逼得胡诌起来,后来爹爹哄着她说俞叔叔什么都知道,可以去问他。
她跑去问俞凛的时候,俞凛才骂完家里的小辈,气得吹胡子瞪眼,瞧见她来这才扯出一抹笑:“小月儿来了。”
“俞叔叔,为什么到处都有人欺负人,皇伯伯不能将这些欺负人的人都抓起来吗?”她很不解。
俞凛那时候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在心里想了想。
他说:“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子民是圣上的子民,这都城与州县的官员虽然也长了眼睛耳朵,但不能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大多数人想着日子得过且过又装聋作哑。有人住在亮堂堂的大屋子还喜欢去欺负别人,有人看见,那又怎么样?看见了也是白看,听见了又能怎样?日子还不是一样过,一个人也就只能顾好一方地,算是不错了。”
那时她只是一个稚子,跟在襁褓中去看外界一般,总是抱着最美好想法,如水洗山林,明亮坚韧,如清幽静水,清澈纯真。
也是那时俞凛眼底的光芒太过灰暗,她没能看懂,如今却是懂了。
人活着总有一条看不到头的路,她看见的活人都半死不活,小摊小贩,作恶之人,赶车的,拉马的,还有做苦力的手浸透鲜血,仍旧不停下来,不过是为了活着,谁也管不过来。
再后来大部分年月她都在四门度过,甚至有一回出任务伤口感染化脓,不少大夫根本不敢治疗这样的伤势,稍有不慎这条命就救不回来了。
便是顾崇之为她寻来最好的大夫也不敢动她的伤口,她咬着牙自己拿起弯刀将腐烂化脓的烂肉削去,就在四门的大堂一点点将伤口剜得干干净净,再狠些都看见森森白骨,第二日便若无其事要接任务。
她身上背着血仇,断然不肯止步于此。
顾崇之都感叹于她对自己太狠。
姜藏月不知道自己接多少任务才能退出四门,不知道她还有多少仇人,但只要不停接任务她就能麻痹自己,就能早些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谁也想不到,当年娇生贵养的侯门贵女能吃下这种要命的苦头。
身侧青年开口:“俞凛是个好人但不是个聪明人。”
身在汴京官场,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说出去的话隔墙有耳便会成为别人对付你最好的利器。
姜藏月重新将牌位放好:“好人不长命。”
纪宴霄目光落在她身上。
“长安侯府哪一个不是好人。”姜藏月目光清明:“长安侯征战沙场几十年到最后不过身首分家在先帝庙宇铜雀台上,萧氏一族治水救灾桃李满天下,可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落井下石的倒是不少。”
“如今还有廷尉府,沈氏一族,纪鸿羽。”
姜藏月眼眸更凉薄了几分,周身气息寒意沁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殿下若是担忧身上蛊毒,两年内不背叛,自会为殿下解开。”
她言语间平静无波,像是下在他身上的金铃蛊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或许也只是为了公平合作的一份保障。
“我并未担忧身上的蛊毒。”
依旧是含笑声音。
“能跟着郡主做事,甘之若饴。”
话音刚落,姜藏月看进他眼底。
白衣乌发青年眼中轻漾灯火,隐隐带着她清冷的倒影,冬日的窈窕烟雨也难拓眉眼间的潋滟。
他在很认真赞同她的观点。
“徒弟怎么可能丢下师父?”
他语气温润:“这样的事儿放在如今那也算是背叛师门了。“
她看得分明。
眼前之人是这样说,也是这样想。
分明是同样在乎利弊之人,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香炉里的清香袅袅盘旋,香气馥郁,白衣青年眉眼含笑动人。
像是毫不顾及将心思摆在明面上。
姜藏月没再多说什么,俞家小院一个老嬷嬷不知什么时候收拾屋子来到这方院子,纪宴霄脚步微动站在她跟前。
她看到他的动作也明白了意思。
姜藏月垂眸行礼道:“殿下,出来已经有些时日了,再耽搁下去恐怕会延误公务。”
纪宴霄在她眼前踏出堂屋,那股冷香轻盈拂过她鼻尖,雪白衣袂与浅青裙摆短暂纠缠。
两人配合默契滴水不漏。
洒扫的老嬷嬷见被发现慌忙行礼这才讪笑着退下去。
姜藏月如同任何一个中规中矩宫婢,低眉顺眼没有丝毫差错,两人一前一后的距离不过半臂,已然是极近的距离。
那股冷香也沾染了她一身。
待出了俞家小院上了马车,车帘遮掩了一切交谈。
青年泡了茶。
“俞家小院也有别人的眼线。”姜藏月想了一下之前那老嬷嬷,分明是想故意偷听,暂时不知道是谁的人。
纪宴霄如今在朝堂上混得如鱼得水,想来是有线索,没有直接杀此人大抵是怕打草惊蛇,毕竟这副温润的皮囊下也并非慈眉善目的菩萨。
“留着比杀了有意思。”纪宴霄笑得温和。
无论是谁的人总有狐狸尾巴。
姜藏月没有再继续问,只要不妨碍她。
纪宴霄嘴角漾起一抹弧度,略微凑近了些,连呼吸喷洒都那样分明:“姜姑娘就不想问我些什么?”
姜藏月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殿下想说自然会说。”
“安永丰夭折的小女儿名唤安意。”
这句话成功让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当年安意夭折时不过十。”他笑了笑又喟叹着:“姜姑娘,这些年没有人去撬安府二小姐的坟,坟茔里不过是衣冠。”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眼下她要进入廷尉府,若能让安永丰认下她安意的身份,那才是最保险的方式,毕竟安老夫人当年因为安意的夭折得了心病挂念这么多年不肯放下。
而张府张家小姐的身份也会在安子真的带领下踏入安永丰视线内,安永丰定然会去探查,抽丝剥茧自然会怀疑她的身世。
她想要伪装成安意,就不能有一丝错处。
纪宴霄的确在为她着想。
“殿下的意思奴婢明白。”姜藏月开口道:“想必殿下手中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
“是,只要姜姑娘想要,定然不吝双手奉上。”纪宴霄眉眼间如沐春风,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在问询她的意见,又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话。
他所求明白而清晰。
“殿下所求可要想清楚,这艘船没那么好上。”
“再清楚不过。”
姜藏月再度看了他一眼。
当初跌落尘埃的人如今已经打了漂亮的翻身仗,而这个打了翻身仗的人一心想着上她这艘贼船,千日防贼又怎么会怕被惦记。
那便且行且看。
“姐姐,圣祭堂东家找你有事。”小院外马车旁,满初稍微压低了声音。
少女手上打着只有她能看懂的动作,分明是薛是非又惹事了,毕竟满初脸上的表情可好不到哪里去。
俞家小院离圣祭堂也不远,顺路过去一趟也没什么。
“姜姑娘且去看就是。”纪宴霄含笑。
姜藏月微微行礼。
白衣乌发青年挑开帘子入了马车,车内传出温润嗓音:“早些回宫。”
姜藏月行礼:“殿下先行一步。”
他潋滟眼眸稍许停顿,才慢条斯理道:“今日安老夫人也出府了。”
......
“多谢姑娘搀扶,不然老身不留神这一跤可是要伤筋动骨好些时日。”
街头穿金戴银的老夫人有些恍惚看着眼前少女,语气不由自主带上几分亲昵。
“不碍事。”青衣少女微微颔首,才道:“往后小心些。”
待少女走远后,老夫人手中绣着富贵牡丹的手帕都被捏成了一团糟。人群熙攘像是完全驱不散那股子似有千斤重不能承受的情绪,她怔怔瞧着,直至什么都瞧不见。
老夫人自然是廷尉府的安老夫人。
上了回廷尉府的马车,安老夫人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那股亲昵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整个脑子成了一团浆糊,落不到实处。
这些年妙栗顺顺利利长大,子真子明也是真切孝顺她,可是她到底还在惦念些什么呢?无非是早夭的小女儿安意。
府中佛堂设了十多年,她日日为意儿祈福,或许意儿当年只是闭过了气,是庸医误诊,或许意儿没有死呢?
嬷嬷沏了热茶,安老夫人无意识直接端起来手烫得通红。
“老夫人恕罪!老奴该死!”嬷嬷连忙跪下请罪,安老夫人摆摆手心思压根不在这上面,她只是在想方才那少女,她的手腕上和意儿一样有一小块红色胎记。
这一刹那,安老夫人恨不得拉住人问个明白,她心在发颤却不能这样做,怕再一次失望。
或许只是巧合呢?
安老夫人神情又憔悴了一些,希望绝望,她经历得太多了,况且老爷都放弃了。
老嬷嬷跟着安老夫人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她的心病,便提议道:“老夫人若真有疑虑,私下里寻了人带来廷尉府就是,何必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这么些年老爷不是不知道她陷在这样的痛苦里,安老夫人叹息:“罢了。”
如今宫里出了这么多事,妙栗心里难受得紧,她不该在此时想这些有的没的来伤妙栗的心。三皇子被处死,只怕妙栗已是万念俱灰,背后算计之人还没找出来。
安老夫人疲惫闭了闭眼。
“老夫人,安意小姐当年坟茔里只是衣冠冢,这事儿旁人不知,您还能不知么?说不准这一次是真的......”
“赵嬷嬷。”
安老夫人重新恢复清明犀利的眼神看向赵嬷嬷。
“此事不要再提了。”安老夫人截断她的话,马车里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老奴逾矩了。”赵嬷嬷低头噤声。
安老夫人手中绣帕越发皱了些。
她心中多了几分沉郁之色。
或许是真的......此事须得暗访,查一查总要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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