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是我做错了......”
青年窝在肩头上颤抖的忏悔,悔恨至极,可惜对面人一丝都不再听见。
李乐之拍拍崔景樾的脊背,依旧平静的询问。
“崔景樾,能治对不对?”
“我还能听见对不对?”
如沙漠中缺水濒死之际的旅人,早被炙热的太阳折磨出幻觉,在幻觉里,有绿洲,有湛蓝的湖泊和圣洁的湖中仙子,托着银瓶将清冽的泉水喂给临死的旅人。仙音神乐般的告诉旅人。
你不会死......
旅人全然相信仙子的保证,随着她的脚步踏进波光粼粼的湖泊,丝毫未曾察觉那所谓湖泊是千丈的沙穴。
他知道又如何,一个在痛苦中死去,一个在美梦幻想中沉睡,旅人选择了后者。
李乐之也选择了后者,她平静的过分,甚至嘴角带着一丝丝微笑的弧度。
“崔景樾,我现在听不到你说话,你写给我好不好?告诉我,该怎么治。”
少女就这样看着你,轻声问你,该怎么将身上枷锁卸下,
你该如何回答?
崔景樾不知道,博闻强识,文通古今的崔家公子不知道,他几乎是以一种慌张狼狈的姿态逃了出来。
刚出门就与站在门口的赵霁四目相对。
赵霁看着他没说话,只用拳头来发泄自己的愤怒,一拳打在崔景樾那张无瑕完美的脸上,打出乌青,打出血滴。
他还要再打,隐在暗处的崔九出现在崔景樾面前,替他挡住了那一拳。
“崔九,下去。”
“公子!”
“下去!”
崔景樾扶着门墙站起来,连嘴角渗出的血迹都无心擦拭,他沉沉的看着赵霁。
“我现在去找医师,你进去陪陪她。她在我面前只会故作镇定,你去...陪她。”
他去找名医,找神药,就算翻遍天下,也要找到治好她耳朵的方法。
——
李乐之撑着身子坐起来,耳畔一片寂静,窗外已至夜暮,其实这个时候她该听见无名小虫在草垛里飞舞嗡鸣的声音,她该听到夜来花争相绽放的生命呼喊,该听见老远老远的营帐里的小兵在议论她这个过于年轻的将领配不配做主帅的争论......
现在,太过寂静了,,,
赵霁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她的身边,扔了木拐,坐在她的床榻下,抬眼看她。她也转头看他。
“赵霁你来啦,怎么样,好些了吗?”
她昏迷的最后一眼里,赵霁可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好多了。”
赵霁伸出手边说边在她的掌心中写划。带着薄茧的指尖划得她掌心微痒。
“哈哈,赵霁,我看你嘴巴能知道你在说什么,别当我瞎了一样,还在掌心写字,好痒。”
李乐之想放开赵霁的手,可他却反手握了上来,杏眼睁圆的看着她,放慢自己说话的嘴型。
“李乐之,你,在,害,怕,对,吗?”
李乐之认真的瞧着赵霁的嘴巴,一下看懂他说的话,想笑着否认,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温热再次漫上她的眼眶,将要滑落,就被赵霁给接住。
“怕,就说给我听,我在这,说给我听。”
他没说,李乐之别怕,他说,把害怕说给他听,他在这,拉着她的手说,他在这,聆听她的害怕与恐惧。
最后一下,一直绷着的弦在脑海中断开,啪嗒,随着泪珠汹涌的滚落出来。
“赵霁,我怕,我好怕......”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再也不能当将军了!”
情绪的崩溃就在一刹那,一直站在赵霁身前的,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惟安将军,再也听不见了,听不见敌军的靠近,听不见刀枪的碰撞,也再听不见同袍在篝火旁齐唱的......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她最引以为傲的能力,被完全剥夺了......
赵霁也觉得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只能将眼前人拉入自己的怀抱,继续无声的全盘接受她的恐惧与迷茫。
“你说是不是我太过张扬,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想来收拾我?”
赵霁拼命的摇头,否定着她的迷惘。
“那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让我听不见!”
她竭力的喊叫,撕扯着脸上的人皮面具,惟安落下,无理嚣张的乐之才暴露出来。
“我好想怪谁,怪他们让我听不见......”
“但我该怪谁?”
怪呼救的伤兵?
是她主动停下,是她执意要去救人,还连累赵霁陪她一起受伤,
怪崔景樾?
是她过了时辰,是她慢了一步。
“我谁都不能怪,他们都没做错......”
方才崔景樾在时,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为她知道,崔景樾一定也很自责,她再流露出责怪悲伤的情绪能怎么办?要崔景樾赔她一双耳,要他去杀掉那些好不容易被自己救回来的伤兵?
他们什么也没做错,所以怪无可怪,压在心头,更如刀削。
像山洪倾泻的哭声被埋在赵霁的怀中,他一遍遍顺着李乐之单薄颤抖的脊背。
只一墙之隔,另一个青年靠在墙边,听着里面的倾诉与哭声,无言,只有心中的痛苦与从掩面手指中溢出来的水痕,与屋内的人同频共振......
李乐之哭的累了,她从赵霁的怀里撤出来,眼泪与鼻涕弄污了他胸口前的一大块。
她泪眼婆娑的望着赵霁,赵霁同样望着她,不合时宜的,一个鼻涕泡从李乐之的鼻子里出来,
“啵——”的一声又破开。
“......”
“......”
李乐之虽然听不到,但是她敢肯定,一定又响又亮。
“......”
“......哈哈哈”
“哈哈哈哈......”
满屋的悲戚竟然被一个鼻涕泡给打破,两人相互盯着,倒是李乐之这个罪魁祸首先笑出声来,紧接着就是赵霁开始大笑。即使李乐之听不到他的笑声,光是看他那笑的闭眼的模样就知道,应该一如既往的清朗爽快。
——
李乐之躺在床上,望着屋顶,赵霁就趴伏在她的床榻边,依旧紧紧的拉住她的手,无声的告诉她,他还在这。
“赵霁你知道吗,我当年在普济寺学武时,教我兵法的师傅第一堂课只与我下了一盘棋。”
李乐之听不见赵霁的回应,但她还是在那兀自的说。
“我那时候还小,哪懂什么兵法,就依葫芦画瓢一样学着师傅的棋法下。”
“我用五颗黑棋为饵,换他白棋十颗。师傅明明看出来了,可还是让我吃棋。”
李乐之继续说:“那盘棋最后倒是我赢了,即使知道是师傅故意让我,但还是很高兴。”
秋大师在李乐之欢天喜地的想要去和崔景樾炫耀自己赢棋时,叫住她,问她。
【今日你在棋局上能毫不犹豫的以五颗棋子换我十颗。他日在战场上,是否也会如今天这般果决?】
“我当时没回答上来,现在我想,我能回师傅了......”
她会,但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本不该死去的士兵被抛弃在战场之上。
是妇人之仁?还是为将仁心,她不知道,
或许她再也没机会亲耳听秋大师为她解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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