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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尘没料到人一下子都走光,有些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回头去看夜天凌,夜天凌见她站着不动,抬头道:“坐。”
没人了,或笑或气,忽然懒得再遮掩下去,卿尘换了副极真实的表情,没有表情。她靠在案前用筷子去夹眼前的红柳羊肉,鲜肥的羊肉串在袅娜的红柳钎子上尚有余温,果然牵牵连连,肉皮不分离,每一块都是。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扯着,想从钎子上将羊肉褪下,眼前突然伸来双象牙筷子,帮她一压,她沿着那月白的筷身修长的手指往上看去,便对上了夜天凌清冷的眼眸。
其实并没心思吃东西,卿尘收回手,夜天凌道:“我没想到这么久了还会有人拿那件事说话。”
卿尘倒漫不在乎地笑了笑,想当初宫里议论得还少吗?再加上如今鸾飞的事,看凤家不顺眼的说几句话是客气,“他们要说便说,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面说出来的反比那些暗地里落井下石的要好。”
夜天凌淡淡道:“流言蜚语最是伤人,更甚刀剑,有时候即便听多了也习惯不了。”
卿尘心中微微一动,因着莲妃的原因,夜天凌同其他皇子颇有些不同,想必自幼一些别有用心的言辞没有少听。她扬了扬眉,不以为然地道:“区区几句话算什么?又不是他们说说便会怎样,若在乎了,反而称了他们的意。”
夜天凌唇角忽然轻轻一弯,卿尘觉得他神情转变的刹那似是告诉她听懂了她的话,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并且报以微笑。那种被了解,亦发现看透你的人打开了一扇门并不对你掩饰的感觉如此奇妙,似乎在两两相望的凝视中消失了一切距离,平静的炙热却在其中悄然燃烧起来,点点夺目如星辰,照亮了心底每一个角落。
她便笑道:“反正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之前的谁也改变不了,悠悠众口,权当消遣。”
“之前的事情虽然已不能改变,但却也可以用以后的事情让那些人闭嘴。”夜天凌道。
“怎么说?”卿尘问。
夜天凌眸中不经意的柔和落于她脸上,想了想,道:“变得和那红柳羊肉一样。”
卿尘却没有想过话中的意思:“红柳羊肉?吃起来有木枝的清香,无论怎样做都相连一处,永不……”她一下子停住,十分惊异地看夜天凌,夜天凌道:“永不什么?”
卿尘脸上忽地烧起一层红云,再无法对着他的注视,那黑亮的眼睛将人彻彻底底地看在其中,即便避开,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温度,灼人心扉。她垂下眼帘,默然吃惊,永不分离?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便在此时,夜天凌轻声道:“永不分离。”
卿尘大窘,一下子站起来:“该,该回宫了。”匆匆便走。夜天凌眉宇间尽是笑意,亦不多言,陪她往外走去。
路上卿尘偶尔悄眼看去,见夜天凌在旁意态闲适,缓缓策马而行,在她看来时漫不经心地扭头,深眸之中带着询问的淡笑。
卿尘急忙收回目光,正有些神思不属,无意瞥到有个身着胡服的女子匆匆进了一家歌舞坊。她觉得眼熟,只往那个方向看去,却听到夜天凌问:“牧原堂的善堂为何突然关了?”
卿尘沿着他的目光看去,牧原堂前围着不少求医之人,临近的善堂红门紧锁,屋檐下瑟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其中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向这边,那清亮的眼睛看得人心头滋味难言。
这一年时间谢经、素娘等悉心经营四面楼与天舞醉坊,同时调用了冥衣楼所有剩余经费,迅速吞并伊歌城中其他歌舞坊。或联合,或买断,逐步将伊歌城大片的歌舞坊生意笼络旗下,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垄断势力。起初做得十分艰难,后来步步为营,冥衣楼重新建立起稳固的财源基础,只是此次元气大伤,还不能贸然恢复善堂这样的消耗。卿尘叹了口气:“冥衣楼因冥赦的事出了些状况,再过段时间,我一定会有法子重开善堂。”
夜天凌勒下马缰,抬头打量牌匾上所书“济世救人”四个大字,道:“你让谢经来我府上,需要多少银子给我个数。”
卿尘有些讶异:“你这是……”
夜天凌道:“一个善堂不过是举手之劳。”
卿尘笑说:“做王爷果然有钱,但一时善事易做,一世善事难为。”
夜天凌淡淡道:“空施救济,这种善事便是做一世也做不完,不如令这天下用得着善堂的人越来越少才好。”
卿尘品味着他话中含义,不由笑了,“四哥把这游戏的好处想给了别人,又可想过,可能自己会失去什么?又可有面对路途险恶的准备?”
夜天凌唇角孤峭地挑了挑,很简单地说了一个字:“有。”
卿尘点头,沉思一会儿,道:“之前我说过要带你见一个人,四哥可愿陪我去一趟四面楼?”
夜天凌并不急着问是什么人,点头道:“好。”
第三十九章吾将上下而求索第三十九章吾将上下而求索
卿尘请夜天凌从四面楼正门而入,先到小兰亭稍候,她则回以前的房间换了男装,叫来谢经吩咐一句,让他去请莫不平。
谢经应命去了,卿尘独自站在房中,案后屏风前的檀木架上,放着那把古剑“浮翾”。这把剑现在本应是她随身之物,但出入宫中多有不便,便一直放在四面楼。她抬手握住剑身,轻轻抽剑出鞘,剑如秋水,其锋清利,然而却丝毫没有寒意和血腥,淡淡地,一泓浮光呈现于眼前。
卿尘指尖缓缓划过剑身,触手处如拂清流,同归离剑之刚烈自有不同。得归离剑者,得天下,然而天下的另一半秘密却系于这浮翾剑,她抚剑沉吟,若有所思。
“属下见过凤主。”莫不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卿尘回头道:“莫先生,我在想一柄剑无论怎样神奇,也需要有个好主人才行,有的时候,剑是为其主人而锋利。”
莫不平道:“凤主所言甚是,便如这浮翾剑空置数十年,如今在凤主手中,方有出鞘之日。”
卿尘笑了笑:“归离剑同样如此。”听到归离剑的字样,莫不平老眼一抬。
卿尘轻振剑身,一抹寒光绽现,她扬眸笑道:“我已为冥衣楼做了两件事,按道理,还有第三件没做。”
莫不平道:“请凤主示下。”
卿尘归剑入鞘道:“你可知太子出事了?”
莫不平道:“太子一事如今在天都已是谣言纷纭,想不听说也难。”
卿尘冷笑道:“真是好手段呢!那边天帝严令泄露,这边却早已人尽皆知。这或许就是你说的天意吧,凌王现在小兰亭,你不妨去见一见。”
“哦?”莫不平道,“凤主的意思是……”
卿尘道:“太子之位已不是有没有人保、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而是他自己已没了这份心。”
莫不平很快领会到卿尘话中之意,眼中精光一闪:“凤主!”
卿尘神色清明:“倘若不是凌王,穆帝便早已断了血脉,除非冥衣楼就此罢手退出江湖,否则便只能择良木而栖,辅佐明主。”
莫不平道:“凤主是为冥衣楼这把剑选了主子。”
卿尘道:“莫先生以为如何?”
莫不平手捻五柳须眯起眼睛:“凤主好眼力,天朝这半壁江山本就是凌王打下的。”
卿尘眼中淡淡坚定光彩:“他是穆帝的血脉。”
莫不平亦道:“自然,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卿尘一笑,和莫不平说话还真是省心,一点就透,与其说是她选择了凌王,何不说是莫不平也选择了凌王?
事实亦确实如此,冥衣楼所寻找的那缕血脉,凌王是唯一一个存在着可能性的人,是与不是,他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方才几句话,不过是卿尘和莫不平达成了绝对默契的共识。
莫不平有些感慨地道:“天星移换,朝局变更,冥冥宿命,早已天定。”
卿尘问道:“莫先生可有想过自己的天命?”
莫不平笑道:“既然是定数,思之无用。”
卿尘神情清远,道:“凌王有句话说得好,即便真有天命,只要是他想做,也必逆天而行。”
莫不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转而望着窗外楚堰江,悠然道:“真假天命,说不得还要看凤主。”
“哦?”卿尘颇有些意外。
莫不平道:“帝星已动,一切尽在人事。”
卿尘手按窗沿,看远远的天色阴沉了下来,风中隐约带了雨意,便道:“那先生就莫让凌王久等了。”
推门进去,兰香淡淡,夜天凌正站在屋中看卿尘以前写的那幅《兰亭序》,闻声扭头,见卿尘又是一身男装打扮,再一见莫不平,显然非常意外:“莫先生?”
莫不平微笑道:“见过殿下。”
兰玘、兰珞在旁见到卿尘,当真喜出望外,抢上前来:“公子,你可回来了!”
卿尘对她两人呵呵一笑,风流倜傥当真像个翩翩公子哥,对莫不平和夜天凌道:“你们慢谈,我还有事找谢经。”说罢左拥右抱,将兰玘和兰珞带了出去。
带着兰玘和兰珞楼上楼下看了看,姑娘们听说公子回来,莺莺燕燕都聚到了堂前,又是说又是笑,立刻将卿尘团团围坐中央。
兰玘道:“公子一出门就是好久,可算盼回来了!”
卿尘笑嘻嘻问道:“想我了?”
兰玘脸一红,小声道:“想有什么用?”
卿尘心中闪过个怪异的念头,便不再逗她们,喝了口兰璐奉上来的茶,突然问道:“上次给你们出的对子,这么久了还没想出来?”
兰珞道:“想出几个下联,可公子总是忙,来去匆匆的都没有机会说,我们还道公子早忘了呢。”
卿尘抚了抚额头,道:“我记着呢,说说看,对了什么下联?”
兰珞道:“别的都不好,只一个还勉强,公子的上联是,日出月进云多少,我们对了一个,山上水下雾几何。”
卿尘闭目琢磨一会儿,道:“不甚工整。”
兰玘跺脚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一联,我们实在不成了,公子快告诉我们下联吧。”
卿尘抬眸看她们都满是好奇,扬唇一笑,慢悠悠道:“其实……出对子的时候,这个下联我自己也没想出来。”
“哎呀!”兰玘、兰珞她们都不依了,“公子故意戏弄我们!不行!”
卿尘笑着摇头,目光落向小兰亭,唇边的笑淡淡一缓,道:“不过巧得很,方才在外面却突然想到了一个下联,还算马马虎虎。”
兰玘催道:“公子快说。”
卿尘轻舒了口气:“天南地北道东西。”
姑娘们听了各自思想,兰珞道:“嗯,这比我们那个好多了,以天南地北大路通天的景对日出月进云影浮沉,以天高地阔的遥远对日月交替的变迁,最后下面隐的意思,公子是说那些流言蜚语吧?”
“还是兰珞聪明。”卿尘道,见谢经不知何时已来到前庭,正笑着看她们说话,“都先各自回房去吧,我和谢兄有话说。”
大家虽依依不舍,但都乖巧地告退散去,谢经笑道:“你一回来四面楼便格外热闹。”
卿尘叹了口气:“当初在这儿那段日子最是自在,又不无聊,又没心事。”
谢经道:“那会儿张罗四面楼和天舞醉坊,也没少操心吧。”
“那不一样,”卿尘道,“小巫见大巫。”她见谢经将近来的账目递上前,摇头道:“我不看,你清楚便行了。”
谢经道:“冥赦前车之鉴不远,你竟这么放心?”
卿尘微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信还有这个看人的眼力,再说,若连你都不可信,冥衣楼中我还信谁?”
谢经呵呵一笑道:“话听起来像是有些道理,你这么一说,我怎么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
卿尘道:“凡事稳扎稳打,并不着急,不过当前有两件事要即刻办。”
谢经道:“你说。”
卿尘道:“有种叫‘离心奈何草’的药,只有汝阳宫家有种植,要冥执亲自去一趟汝阳,我想知道近段时间什么人从宫家得到了这种药,还有,这些人中有没有人和凤鸾飞接触过。”
“凤鸾飞?”谢经奇怪地道,“凤家三小姐?”
“不错。”卿尘确定道,“第二件事,挑选一批人,务必忠诚伶俐,我会慢慢安排他们进宫进府,以后或许会需要。”
谢经看了看楼上,问道:“凌王来了?”
“嗯。”卿尘道,“往后便不那么轻松了。”
“知道了。”谢经道,“我会尽力,事情这便去办。”
“有劳谢兄!”卿尘对他一笑,谢经先行离开。
楼上夜天凌和莫不平已经谈了许久,卿尘没有上去打扰,步出四面楼站在江边看着滔滔流水,风驰和云骋见她出来,踱步上前靠在身旁。
江面阴云欲坠,衣衫挡不住寒风,丝丝地已飘起冷雨。卿尘出神地想着事情,并没有察觉雨意,突然间风驰轻嘶一声,转身跑开。
卿尘回头看去,夜天凌站在身后不远处,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清俊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那眼中抑郁低沉,隐隐暗云涌动,比这天色更多几分阴霾。
他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异样的情绪,卿尘方要说话,他忽然伸手抓过风驰缰绳,纵身上马,径自往东快驰而去。
卿尘忙同云骋一起追去:“四哥!”
云骋放蹄疾奔,渐渐追上风驰,夜天凌神情阴沉,嘴角冷冷抿成一条直线,也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沿楚堰江打马狂奔。卿尘默默跟在他身旁,纵马相随。
冬雨迎面扑在脸上,刀锋一般冰冷,却使人异常的清醒。天晚雨寒,路上行人稀少,不知过了多久,夜天凌终于在江边停住。卿尘亦缓缓策马立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看着江水浩浩汤汤,浪涛东去。
雨骤风急,激得江面不复往日平静。过了许久,夜天凌开口道:“我一出生,母妃便不愿要我,将我送至皇祖母处后不闻不问。这二十几年,她即便在延熙宫见到我,也冷冷淡淡,话都不肯多说一句。她对父皇也一样冷淡,尽管父皇什么都依她,甚至为她单独修建了莲池宫,她却从来没在人前笑过。我只当她不愿顺从父皇,亦厌弃我,更怪她为何不反抗到底,要侍奉两朝天子,还要生下我来。我亦冷淡她,疏远她,从来不肯踏进莲池宫,连她病了也不去看……”说到这里,闭目仰面让雨水倾淋脸上,长叹一声。
卿尘道:“她是一个母亲,母亲哪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她越是疏远你,就越不会有人怀疑其他,天帝也会因此格外疼爱你器重你。她心里,其实未必比你好受。女人有时候很傻,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即便舍弃一生的笑容,也是心甘情愿的。”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气:“何苦!她可知我宁愿年年带兵在外,也不愿在宫中看别人承欢膝下,我样样都要比别人强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眼,笑一笑,她为何不把一切坦然相告,难道我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连弑父之仇都束手无策!”
卿尘道:“或许,她就是不想让你了解真相,不想让你知道仇恨,只愿你在天帝面前出类拔萃,做个好儿子、好王爷,平安一生。我虽没做过母亲,但可以想象到母亲对孩子最大的护佑是什么,她只要你平安罢了。”
夜天凌决然道:“我宁肯面对的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甚至卑鄙龌龊肮脏不堪,也只愿听真相。”
卿尘道:“你相信这一切?”
夜天凌嘴角露出冷冽的笑:“我会去分辨证实,直到所有都是事实为止。”
卿尘道:“事实往往极为残酷,人却难得糊涂。”
夜天凌道:“活了二十多年,竟不知父亲是谁,岂不是可笑?”
卿尘道:“人只要清楚自己是谁就行了。”这正是夜天凌对她说过的话。
夜天凌回身,见她浑身湿透跟在自己身边,雨水缕缕沿着略微苍白的脸庞流淌,却将她的双眸洗得清亮。他心底隐约一紧,皱眉道:“回宫吧。”
卿尘见他已然收拾心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望着他道:“四哥,我……真的做对了吗?”
夜天凌亦望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多谢你。”
卿尘对他微笑,宁愿清醒着痛苦的人,永远不能忍受糊涂的美好,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东西。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终其一生都无法放弃。
远远的大正宫在冬日阴雨下笼罩了沉重的面纱,风雨飘摇中见证了多少古往今来,多少更迭变迁,如今等在眼前的,又将是怎样一番岁月挣扎。
不管是对是错,这一步已然迈出,她相信,一定是对的,她知道夜天凌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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