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成为刺史后第五天,薛元诏回到了邤县。
他先到马监找到了陈郋。
消息传得很快,陈郋都知道他升任冉州刺史了。一见他回来了,连连道贺。还要带他去见衡马和兆马配生下来的第三批马驹。
薛元诏把这件事先放一边,直接问陈郋草料的事情,问他对于草料提价的态度。
薛元诏面前,陈郋也不拐弯抹角,有话直说:“马监也很为难,眼下这个情况也是之前没有想到的。马监如果把料草的收价提高到每亩一千六百文,那跟之前从外地购买草料还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把料草的收价提高到每亩一千八百文,那马监就可以关门了。
薛元诏问道:“那如果明年这些种户都不种植草料了,你打算怎么办?”
陈郋:“那就只有继续从外地购买了。”
薛元诏也释怀了:“如果购买草料的花费一样了,从外地购买还是在本地购买,确实没有任何区别了。之前我想让邤县自产草料,既为马监省了钱,也让种户赚了钱。但现在你我都看见了,这件事情上,没有两全其美之法。当初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到今日的局面。粮食的产出减少了,价格必定上涨,是我疏忽了。我忽略了事情原本的定律。”
陈郋见状,忙劝慰道:“你也莫过自责。已经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一个人不可能把所有都考虑到,更何况还是后面发生的事情。料草种植就算最后失败了,错也不在你。”
薛元诏却说道:“我并非自责。我只是又懂得了一个道理,万事万物自有规律,非人力可控,应顺势而为。”
陈郋:“那你的考虑是?”
薛元诏:“粮食价格上升了,再继续种植草料,必然会损害马监或者种户其中一方的利益。马监做好准备吧,明年继续从外地购买草料,让事情回到以前。”
陈郋有些不太相信:“在邤县种植草料,那是你费了多少心力才促成的啊,现在说放弃就放弃了?”
薛元诏很坦然:“不是放弃,只是让事情回到原本。”
陈郋叹一口气:“你都这样想,那我还能说什么呢?马监还能说什么呢?”
薛元诏笑道:“明年又从头开始吧。”
陈郋却笑不出来:“只是明年又从外地购买草料,开销实在太大……”
薛元诏:“我已经想好了,邤县马监养着全国最多的马匹,担着最重的担子,理应多助。我回去就给太子殿下写封信,请太子殿下给兵部或者太仆寺说一声,让太仆寺增加邤县马监的拨款。”
陈郋一听,喜不自胜:“如此甚好!”
薛元诏自嘲道:“如果一开始就用这个办法,也就不用折腾了。”
陈郋笑道:“你自己说的,折腾这么一回,明白了一个道理。”
“是是。”
……
薛元诏见了陈郋,又到邤县县令署见了刘郢、刘湶,告诉了两人他的决定。
种植草料的事情,就此弃置。
两人见薛元诏自己都放下了,也不便再说什么。
说完了要说的,薛元诏回到了冉州。
……
尽管薛元诏放弃了种植草料,但有一事,他仍耿耿在怀。
刘湶几天前告诉他,草料要被弃种的时候,县令刘郢的态度却是放由不管、听之任之。
这说明刘郢把他之前的托付当成了耳旁风,或是在故意糊弄。
一个前后不一的人,不是他能托付的人。
他现在是冉州的刺史了,需要表里如一的下属。
他决定换人。
他提笔给太子邹嵘写了封信。
……
永熙府。
东宫。
八月十五。
朝会。
这是定国以“武兴”纪年以来第一次在东宫开朝会。这是太子邹嵘第一次主持朝会。
十天前,八月初五,皇帝邹颙下诏,让皇太子邹嵘监国,全权处置政事。
原因无他,只因邹颙的身体现在已经十分虚弱,实在是无力处置政事了。在八月十五这次朝会之前,定国的朝会已经停了半年了。
第一次由邹嵘主持的朝会,众臣与储君的讨论并不多,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众臣更多是适应一下在东宫举行的朝会。
朝会过后,邹嵘立即去皇宫见他父亲。
他现在每隔半个月就要去见一次邹颙。
……
现在的邹颙每日都待在寝宫里,几无外出。他的身子发冷得厉害,也不去池苑坐了。
邹嵘到寝宫外堂的时候,邹颙仰躺在已经离不开的竹椅上,正又听人给他念诗。
这是邹颙现在做得最多的事情。静坐听人念诗。
他闭着眼,身上盖了两层绸子。念诗的小宦每读到他喜欢的诗句,他就微抬手,示意小宦再读一遍。
邹嵘在一旁站立许久,没有打断他的父亲。也示意一旁陪伴的张徵也不要通报。
他的父亲也忘了他过来了,一言不发,只听小宦口中的诗一首又一首。
“芳花草木年年春,人过秋年岁岁残”,当听到这两句时,邹颙扬手,让小宦再念一遍。
小宦念了。他让小宦再念。
足足念了七八遍。
“今日就到此吧。”邹颙开口了。
小宦合上诗册,退了出去。
邹颙睁开眼睛,才看到邹嵘已经等在一旁了。
“这身子真是不中用了!”邹颙喃喃道:“把儿子都给忘了。”
“父亲。”邹嵘走过去。
走近才看到,相比上一次,他的父亲又憔悴了许多。
前后也就半个月时间,这变化却像是隔了十年。
“坐吧。”邹颙告诉他。一旁还有多的圆凳。
邹嵘却不坐。站着能看清他父亲的面容。
“朝会都结束了?”邹颙细声问他。
“结束了。”
“今天都说了些什么?”
邹嵘刚要回答,邹颙又闭上了眼睛,像是疲惫得睡着了的模样。
邹嵘开不了口,就站着。
一旁的张徵走过来,将他轻轻“拽”到凳子上坐下:“殿下坐会吧。”
张徵自己走到另一张圆凳坐下。他的岁数大了,邹颙允许他陪站久了就自行坐一会。
寝宫的外堂里,三人无言。
……
太医署在两刻后送来了邹颙的药。
张徵端着药伺候邹颙喝下。
邹嵘想端药,被张徵婉拒了:“殿下,还是我来吧。我的手要熟些。”
一小碗药,邹颙停停顿顿,喝了很一会儿。
喝完药,他告诉邹嵘:“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又吩咐张徵:“去让尚食局加三个菜。”
张徵:“是。”
……
午时一刻。
尚食局送来了饭菜,摆在桌上。
只有五菜一汤。
还是临时加了三个菜。
说明邹颙现在一顿饭只有两菜一汤。
即使如此,他也吃不下多少。
筷子动了几下,就放下了。
如此情景,邹嵘也不会有胃口,也放下筷子。
邹颙又感到疲了,要上床歇一会。
邹嵘只得告退。“儿就回去了……父亲……保重身体。”
说这话时,邹嵘感到眼睛一酸。
“回去吧。”邹颙告诉他,由张徵搀扶着去内寝。
邹嵘眼看二人缓慢走开。
突然邹颙转过身,又来到邹嵘面前,说一句:“慎与……启国开战。”
邹嵘没听明白这毫无端由的一句话。
“想起来就告诉你。怕又忘了。”邹颙转身,再次离开。
邹嵘又看二人缓慢离开,直至走进内寝,身影不见。
……
八月底,邹嵘收到了薛元诏从冉州寄来的信。
信里,薛元诏推荐刘湶升任邤县县令。
“元诏现任冉州,虽心系邤县马政,总难时时亲问。邤县马监,担载重任,马政之难,非一地主官支助不能成。刘湶忠实,可担此任。元诏,请任刘湶为邤县县令。”
邹嵘对薛元诏的这个理由无法拒绝。他没有犹豫,直接派人把吏部的吏部司郎中召进了东宫。
……
九月底,吏部的一纸命令到达了邤县:
刘湶,升任邤县县令;刘郢,另调他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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