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耳房的张伯猛地从睡梦里醒来,他急急忙忙迈下炕头,他又急急忙忙从枕头下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借着从小窗户上透进来的冰冷冷的月光他小心翼翼打开了门,他迈出了屋子,蹑手蹑脚,竖起耳朵,悄悄靠近院门口,“谁?”
“张伯,是您吗?”外面是一个低低的声音。
张伯皱皱眉头,门外的声音让他那么熟悉,他一惊,瞬间满脸欢喜,“是,是大少爷吗?”
“嗯,俺是英业!”门外传来崔英业着急的声音。
张伯颤抖着大手抓起顶门杠,没错,是大少爷崔英业的声音,温文尔雅,他好久没听到大少爷的声音了,大少爷这个时候回来太好了,张伯笑了,他使劲打开了两扇院门,月光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身影多么像崔耀宗呀!只是眼前的崔英业要比他父亲崔耀宗高一头,更加魁梧高大,崔英业性格豪爽,不受世俗礼节的束缚;而崔耀宗有点书生气,说话口气缓慢而深沉。
“快,快进来!”张伯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与激动。
崔英业身子一闪跨进院里,他转身迅速抬起手把两扇门轻轻关上,他拉起一旁有点呆然的张伯,“张伯,有话咱们去屋里聊!”
“您,大少爷,您是回来看您儿子的吧?”张伯的手被崔英业攥在手心里,他有点张皇失措。
崔英业摇摇头,压低声音,“张伯,俺是来找您的!”
“找俺?”张伯有点吃惊。
两个人一前一后迈进了耳房。张伯准备转身去炕沿找火柴盒。
“张伯,不用点灯了!俺还有事,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崔英业鼻梁上的眼镜闪着星星之光。
“大少爷,去看看大太太吧,还有少奶奶和孩子!”
崔英业摇摇头,“不要惊动他们了,崔家有您在,俺弟兄们放心!”
“二少爷三少爷呢?”张伯紧张地盯着崔英业的眼镜后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他们都好吧?”
“他们都好,他们在青岛那边!”崔英业语气平和。
“你们不在一起?”张伯有点惊讶。
“我在沙河这边,毕竟,我对这边熟悉!”崔英业突然压低声音,“张伯,我父亲托你做的事儿……”
听了崔英业的话张伯一惊,一会儿,他抬起头,然后又使劲点点头,“老爷……”张伯想起崔耀宗的死他鼻子一酸,他抽涕了一下,“咳,其实,俺想,老爷是被日本人逼死的,一定是为了那批货!”
“俺知道,俺知道!”崔英业吞了一下口水,他攥紧了拳头,“无论是俺父亲还是俺舅舅都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这仇我们不会忘记!”
“大少爷,老爷的那批货俺交给了二老爷,他放在哪儿?他没有说。”张伯突然又说:“大少爷,您需要俺做什么,尽管直说!”
“奥,在俺二叔那儿?!”崔英业在黑暗里点点头。他明白父亲为什么把那批货交给二叔保管了,毕竟二叔是开粮店的,藏点东西是轻而易举的事。“张伯,这次回来,俺真的需要您帮忙,如果可以,您能不能帮我们一起把那批货送到大泽山?”
“可以,可以,大少爷,俺听您的,俺什么时候走,去哪找您?”崔英业的信任让张伯高兴,他知道崔家的孩子们都在做大事,他也迫不及待地想出自己一份力量。
崔英业微微一笑,“张伯,会有人再来找您,俺需要马车和车夫!外人俺不放心,今儿俺回来找您,俺是跟俺三叔商量过了,毕竟您是崔家的老人,咱们知根知底,并且,张伯您的为人……俺父亲早已经有所嘱咐……俺祖父活着时也对您有很高的评价……”
“不好意思……俺,俺没有做什么……只是,只是老太爷和老爷没有把俺当外人,俺心里知道……俺嘴笨,当年是老太爷收留俺,也没有把俺当外人,这么多年,俺不曾给老爷他们说过感谢的话……”张伯垂下头搓着他一双大手,他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崔家对他有恩,崔家老老少少更没有把他当下人,他心里对崔家装满了感激。
“张伯,您不要难过,咱们本就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一些客气话,俺父亲最信任您,更知道您为崔家做了好多事,之前俺父亲就有所交待,他希望您好好照顾崔家……”
“俺明白,俺明白!”张伯满眼泪,他在黑暗里抬起头看着崔英业,“大少爷,放心,您张伯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也知道国与家……俺粗人一个,做不了英雄,俺绝不会做狗熊!”
崔英业向张伯点点头,笑了笑,然后他慢慢迈出了耳房,这时天快亮了,突然后院传来了婴儿的几声啼哭,接着,后院亮起了一点点灯光。崔英业的眼睛扫向后院,他真想去后院看看他老婆秋霞,再去看看他母亲王氏。可是,战友在村子外面等他,天也快亮了,如果大家暴露了行踪……“俺走了!张伯,再见!”崔英业咬咬牙床,他狠狠心蹿出了崔家大院。
这是崔英业自从那天离开家第一次回家,他没有看看他刚刚出生的儿子,也没有在崔家喝一口水。张伯目送着崔英业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什么世道呀?
第二天,张伯把家里所有房间的水缸盛满了水,他又把前院后院打扫的特别干净,家里吃的菜也买回来一些,甚至他还买了二斤猪肉放在地窖里,说是留着包饺子吃。他还给英子买了一斤黑枣干,这是英子最喜欢吃的。“他张伯,您哪儿有这么多钱,买这么多东西!”王氏一只手抱着她的大肚子站在屋檐下,她另一只手里拉着英子的手,她脸上没有疑虑,却是担心,张伯的反常行为让她担心,她也知道张伯不可能在崔家现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崔家,她隐隐约约感觉张伯心里有事瞒着大家,这事儿不简单,昨天夜里听到的开门声,是谁?
“这是老太爷活着时给俺的工钱,俺一个人,也用不着,所以,俺……”张伯垂着肩膀,弯着腰,“大太太,您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俺去做,只是,只是俺想向您请个假……”张伯一脸的矜持。
“请假?他张伯,您有事就去做吧,不要说请假的事,您有您的自由。您这样顾着崔家,俺真的感动,这是俺心里话!”王氏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谢谢大太太的抬举,顾着崔家是俺分内的事,应该的,应该的,只是,俺明儿去做点自己的私事,俺去一趟外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俺想,俺想……”张伯语气犹豫。
“您说!说吧,需要准备什么?”王氏抬起衣袖擦擦眼角,她语气缓慢,“她张伯,有事您只管说!这么多年也没看见您为自己事儿请过假,是俺崔家对不住您呀,您有事就去吧,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俺不需要准备什么,俺需要马车……”
“好,马车放家里也没人会用,就这事?没问题,马车您随便用去吧!”王氏说完拉着英子转身往后院走去,她准备看看儿媳秋霞和孙儿顺子。
“二小姐!”张伯突然小心谨慎地喊了一声。
英子回头看看紧张的张伯。王氏也回头看着张伯,她叹了口气,“以后您喊她名字就行!崔家不像以前了,以后崔家大院没有小姐太太……”王氏扭脸低头又看着英子说:“去吧,张伯一定有事与你说!”
英子跟着张伯来到了他的耳房,张伯从他炕席旁边摸出一个包袱,英子狐疑地歪着头看着小心翼翼的张伯,不知他要做什么。
“二小姐,给,给你!”张伯把包袱递给了英子。英子皱皱眉头,她想去接,她又不敢去接。自从她亲眼目睹日本鬼子杀害了自己的亲人,她变得更加胆小。
“二小姐,张伯这趟出去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这是张伯这几年的……”
“张伯,您,您要去做什么?”英子的眼泪奔流而下,她突然感觉到张伯话里有生离死别的意思,是不是张伯也会和舅舅一样死去?她心里开始慌乱,慌乱地流泪。
“哈哈,二小姐,你不要害怕,三天后,三天后,张伯就会回到崔家!”张伯放下包袱,他搓着大手,一会儿他又举起他的三根手指头,他看着英子的眼泪像两条小河在她小脸上流淌,他知道,是他的话吓到了英子,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想伸出手给英子擦去脸上的泪,他的手也在哆嗦,他知道,这次离开崔家他是不是真的还能活着回来?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底。
“张伯,您不离开崔家不行吗?”英子咬着嘴唇,用哀求地眼神盯着张伯那张憨厚的脸。
“老爷活着时让俺去做一件事,俺已经答应了老爷,所以,俺必须去做!”
“是俺父亲托付给您的事?”英子眨着一双小眼睛,她心里又稀奇,又奇怪,她想,父亲临死还有什么事儿交给张伯?父亲怎么没有给母亲说呀?英子歪着头,满脸问号。
张伯使劲点点头,“还有大少爷托付俺……”
“俺大哥?”英子再次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张伯轻轻点点头。
“俺大哥他们好吗?他,他什么时候回来过吗?昨天夜里,昨天夜里俺听到了敲门声,俺又睡着了……俺以为是做梦,因为俺娘说她不知道,大嫂也说她不知道……俺问她们了……”
“他们都很好,大少爷回来的事情不要给任何人说呀!”张伯突然严肃地盯着英子好奇的小眼睛,他知道他说错话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着急地抬起他的大手慌忙地摇摆着,“二小姐,千万不能说呀!”
“说了会怎么?他们是去打鬼子了吗?是怕坏人听到告诉鬼子吗?俺不会说的,一定不会说的,俺也不会告诉俺娘,还有俺大嫂,俺怕隔墙有耳!”英子说着说着突然抬起她一双小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张伯笑了,他大喘了一口粗气,向英子使劲点了点头。
“三天后您就回来,是吗?俺会站在门口等您!一直等到张伯回到崔家!”英子盯着张伯的眼睛,认真地说,“张伯,您一定回来呀!一定说话算话呀!”
“嗯,一定回来,回来给我们二小姐带好吃的!”张伯与英子聊着聊着他突然感觉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俺不要好吃的,只要张伯您平安回来,您见了大哥二哥三哥,一定问好,一定告诉他们俺娘想他们,大嫂想他们,还有英子想他们!”
“二小姐这几天千万不要出门呀,好好跟着大人学做针线……”张伯一边温和地看着英子,他一边抬起大手摸摸英子的小脑袋,“俺家二小姐手最巧!”
“俺有东西送给俺哥哥,您等着!”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噌”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扭身火急火燎蹿出了耳房,她迈开小腿向后院厢房跑去。一会儿,她怀里抱着一摞鞋垫又跑了回来,她把鞋垫推到张伯的怀里,“这一些是给俺大哥二哥三哥的……麻烦张伯带给他们!”
“好,二小姐的心意也一起带给他们!”
第二天天不亮张伯赶着马车走了。英子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英子很失落,她耷拉着脑袋站在门洞子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张伯离开崔家的这两天,英子只做一件事,就是去耳房看看,然后就站在崔家门口向外眺望,她满脸的心事,她满心的忐忑。王氏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她生怕她的话给哥哥和张伯招来杀身之祸。
张伯离开崔家的第三天,沙河镇有人来到了崔家,他们是来报喜的,崔耀聪的大儿子崔英元准备这个月结婚,希望王氏带着孩子们去吃酒席。崔老爷子活着时规定崔家人结婚办酒席一定要在崔家大院办,可是,崔老爷子死了,他的规矩也跟着死了。听说崔英元的媳妇留过洋,还有一定的家底,新媳妇家不愿意到乡下办喜事,崔耀聪只好在沙河镇包了一个饭店。王氏听了很生气,崔耀宗死了还不到三个月,孙子也没有过百天,自己肚子里又有遗腹子,她痛苦的心情一直无法抚平,让她挺着大肚子去参加侄儿崔英元的婚礼,她做不到。她本想让英子去,看着心情低落又胆小的英子,她摇摇头,她只好翻了翻箱底,找出几块大洋,她又找出一块红绸,她一边包起三块大洋,她一边习惯地向院里喊:“他张伯~”王氏苦笑了一下,她突然想起张伯出远门还没有回来。眼下找谁跑趟沙河镇呢?她想找人把三块大洋送到沙河镇崔耀聪家,可是,家里真的没有适合跑这趟腿的人,此时此刻崔家大院里只剩下了三个女人,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王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把用红布抱着的三块大洋揣进怀里。这时,秋霞从后院迈进了前院堂房,她手里攥着一副银镯子,她递给了王氏,“娘,这是俺嫁给英业时您送俺的,本来想好好留着,弟英元结婚,英业也不在家,这算是俺和英业的心意吧!”
王氏听儿媳秋霞这么说,她瞬间眼泪汪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娘,您别难过,以后有钱了,您再给俺买一副金的……”秋霞故意说。
秋霞脸上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流到了她的嘴角,她苦笑了一下,默默低下头抬起袄袖擦擦脸。
王氏点了点头,她庆幸自己身边还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儿媳,这是崔家的福气,儿媳还为崔家生了一个大孙子,如果崔耀宗活着他应该多高兴呀。
“俺崔家欠你太多了!”王氏抬起胳膊把秋霞揽进她怀里,“这一些东西不知怎么送过去,家里没有一个能去的,你张伯出了远门,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唉!”
“娘,让俺去吧!”秋霞抬起眼泪看着她婆婆王氏。
“不,不,不可以!”王氏紧张地连着说了三个“不”,“沙河镇有日本鬼子,你哪儿都不能去!”
“俺舅母来了!”英子在门口没等来张伯,却等来了她舅母刘氏。
英子舅母刘氏四十多岁,身材高大,比王氏高出半个头,她头发梳得整齐,在脑后盘成小圆髽,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痕迹;她上身斜襟蓝青棉袄,下身肥大的黑色棉裤,这一身衣装和她岁数不太相称;刘氏身子不胖不瘦,只是模样有点憔悴,说话声音依然洪亮,态度温和。
秋霞搀扶着王氏奔出了堂房迈到了院子,只见英子拉着她舅母的胳膊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王氏见到嫂子刘氏伤悲从她心里升起来,瞬间在她脸上化成了两行泪。
“妹妹,咱们姐俩都是苦命,苦命慢慢熬,熬成老来福!咱们子孙满堂,应该高兴,不是吗?”舅母刘氏性格洒脱,说话又爽快,她的声音给崔家大院带来了久违的喜庆。王氏的头一下抬了起来,腰杆也突然挺直了,她急忙让秋霞去烧水,“快去烧水,放点红糖!给你舅母暖暖身子!”
秋霞与刘氏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她转身匆匆向厨房跑去。
“不要忙活,不要忙活,俺想妹妹了,只想和妹妹聊聊天,孤独人找孤独人,话题能说到一块去,不是吗?俺这几天心思,您也快生了,俺怕孩子们忙不过,俺来当个指使!”
“嫂子,您,这几天俺真的想托人喊您来!可,怕您也有事,所以……”王氏想起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哥哥又开始流泪。
“娘和爹死的早,没有连累人,孩子成家了也不需要俺了,俺这丢三落四的老太婆,谁还稀罕?”刘氏急忙上前搀扶王氏,“妹妹,以后不许哭,您不为自己着想还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呀!不是吗?”
刘氏为人真的值得翘大拇指,崔耀宗活着时就对刘氏有评价,虽没见过世面,说话做事有尺度,不轻易在人前显示喜怒悲哀,坏事到了她嘴里也变成了好事,也变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当她坐到王氏的面前,谈起英子舅舅和英子父亲崔耀宗时两个女人还是禁不住落泪,说到英子舅舅在世的声音与音容笑貌,更多的是细微周到,刘氏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抠门,如果他不那么惜财,他也不至于丢命啊!”刘氏抬起棉袄袖子擦去脸上泪珠,“咳,又说多了,本来,路上,俺还提醒自己,不要胡说八道,不要谈伤心事……你看看,你看看……”
“那是日本鬼子爱财!是日本鬼子杀害了舅舅!”站在门口的英子生气地向屋里喊着。
王氏一惊,她赶紧从炕沿上站起来,她走到英子眼前,“不许吆喝!小点声!”
刘氏也急忙站起身扶着王氏,“好了,好了,孩子一点也没说错,不要埋怨她!”刘氏向英子招招手,“英子,过来,舅母带了许多面桃,还有炸花……你拿去吃吧,咱们刚刚说的这一些话走出门千万万不能说呀!”
“嗯,俺知道!”英子使劲点点头。
“俺们村子好多人被日本鬼子抓去了!”刘氏压低声音叹了口气。
“抓去?什么意思?”王氏一惊。
“听说鬼子在沙河镇修碉堡!”
修碉堡?英子曾听人说过这句话,在哪儿听到的呢?她似乎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想到了张伯,张伯伯这个时候还不回来,是不是被鬼子抓去修碉堡了?想到这儿,英子急忙转身向前院门口跑去。
“不要出去,不要出院门!”王氏和刘氏在英子背后着急地念叨着。
就在这时,村子外面传来了几声枪声,少顷,突然崔家的院门急切地响起来。英子惊慌失措地回头喊她娘,“娘,娘,来人了……”
刘氏搀着王氏匆匆从堂屋奔到了院子。这时,院门口外面传来了英芬惊慌的喊叫:“娘,妹妹,快开门!”
英子一听是姐姐英芬的声音,她急忙跑到大门口,她踮着脚尖用尽全力打开了两扇沉重的大门,只见,姐夫粮贵搀扶着英芬钻了进来,姐姐英芬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喊着:“快,快关门!”
粮贵回身把两扇大门使劲关上,然后他又抓起墙边上的顶门杠子横在两扇门上。
“发生什么啦!”王氏也惊慌失色地看着英芬两口子。
刘氏还算镇静,她看着英芬,“快去,让秋霞也去躲一躲,还有粮贵,你也去,带上吃奶的孩子,还有英子,你们快去!”
英子紧张地躲在王氏的身后,她只想待在她母亲的身边,秋霞怎么拉也拉不走英子。刘氏回头狠狠瞪了英子一眼,“那你躲进屋里去!”
刘氏急忙抓起旁边惊慌失措的王氏的手,“妹妹,不要害怕,这儿有俺呢,你也进屋,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去,把英子也带进屋!”
“你呢?”王氏全身哆嗦,语音也在哆嗦。
“俺不怕,你们也都不要害怕,崔家有俺呢……我想是来抓劳工和女人的,如果他们要抓,就把俺抓去,俺去给他们做饭!英芬和粮贵不能去,他们还年轻……”
“咣当咣当咣当”外面有人狠狠敲门,似乎他们手里都拿着铁家伙。
“你们娘俩快进屋,这里有俺在……”刘氏一下变成了关羽,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看王氏,一边向大门口走去。
两扇大门打开了,闯进几个端着枪的二鬼子,他们一进门就吆五喝六,还有几个窜到了耳房向屋里东张西望,像偷鸡贼似的鬼鬼祟祟又明目张胆又嚣张跋扈。
“你们有事吗?怎么能擅自闯进崔家?”刘氏面不改色,严厉地吼着。
“呀,什么叫擅闯?我们是奉了皇军的命令来抓人的……”一个二鬼子歪戴着一顶棉帽子,两撇小胡子一高一低,满脸横肉,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他根本没把刘氏放在眼里。
“抓人?抓什么人?这是崔家大院,你们没听说过这儿曾住着清朝的进士和举人?”刘氏声音严厉。
一个站在门口的二鬼子急忙跑到两撇胡子跟前,他轻轻地念叨着,“这是崔耀宗的家……”
“崔耀宗?那个那个在县衙做事的……他不是偷盗皇协军武器的……”两撇胡子斜着眼瞄着刘氏,他嘴里傲慢无礼地嘟囔着。
“他,我妹夫是举人,更是做事磊落,怎么能做偷盗之事,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以死明志,整个掖县人都知道,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刘氏得理不饶人的神采。
“这?”几个二鬼子互相看看,什么也没说,其中有的想说知道,再偷偷看看两撇胡子,两撇胡子横眉竖眼狠狠斜视着他们,他们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两撇胡子突然抬起肿眼泡盯着刘氏,恶狠狠吼着,“其他事情我们不需要知道,更不想知道,今儿我们为皇军抓,不是抓,是找,是招瓦工,还有做饭的女人!”
“崔家这个时候只有我们这几个女人,还有八九岁的孩子,如果你们不嫌弃俺老目横秋,俺愿意去给大家伙做饭,你看行吗?”刘氏往前一步,她的眼睛里带着嘲弄。
两撇胡子急忙摇头,他眼角往上瞥着,看着刘氏愤怒的表情他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一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日本人让他们到乡下来的目的,第一是找年轻的花姑娘,第二是抓年轻力壮的劳工。
“都是一个乡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应该互相照应,不是互相伤害,倒退五辈也许大家都是一个祖宗!”刘氏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几个二鬼子都佩服刘氏的勇气与胆量,还有刘氏的言辞锐利,他们互相看看,慢慢退出了崔家大院。
“如果皇军需要做饭的,俺去!”刘氏对着门口外面吆喝了一嗓子。
躲在堂屋的英子趴在窗台上,她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院里发生的一切,刚刚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她突然佩服舅母刘氏的勇敢,她突然觉得鬼子和二鬼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也长着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他们也胆小,正如祖母曾说的一句话: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舅母已经不怕死了,所以她更不怕鬼子。
英子困了,她脸上带着微笑睡着了,她怀里抱着一本画册,是那年三叔从青岛回来带给她的,画册里画着一只羊和一只狼,狼想吃羊,小猪,小牛,小鸭……所有动物都来帮助小羊,最后狼掉进了山崖摔死了。梦里英子梦到了狼,龇着长牙的狼,狼的一双恶狠狠的眼珠子滴溜转着,一步步逼近英子,英子吓得往后退,后面是一堵墙,没有了退路,英子使劲闭上眼睛,突然一双大手抱住了英子,英子回头一看是她父亲崔耀宗,父亲泰然自若地把英子放到他的身后,他一边挽起衣袖,他准备和狼拼命,突然山下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张伯,他嘴里一边喊着什么,他一边扑向狼,狼的大嘴咬住了张伯的胳膊,鲜血“滴答滴答”流着,“张伯伯——”英子突然醒了,她脸上全是汗。
“你可把你娘吓坏了,她还以为你——”舅母刘氏的脸趴在英子身上,她的眼睛盯着英子的眼睛,“你醒了?姑娘,你怎么说睡着就睡着了呢?你娘说你被他们吓死了……”
英子抬起眼角,她看到她母亲王氏在炕头的另一边摸眼泪。
“俺没事,张伯伯呢?他回来了吗?”英子突然坐起身子,她看看舅母刘氏又看看她母亲王氏。
“唉,回来了,他,又走了!”刘氏坐正身体,“这丫头心眼太好,随她祖母,那个老太太善良慈祥,到了年关常常施舍那一些穷人,远近闻名,街坊邻居都忘不了她,更忘不了她心灵手巧,多少女子跟随她学习刺绣,她一文钱也不收。”刘氏絮絮叨叨的话英子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她心里牵挂着张伯。
“张伯走了?去哪儿了?”英子着急地看着她母亲王氏。
“去沙河镇你二叔家了,听你娘说,你二叔家的你英元哥哥要结婚,给送礼钱去了!”刘氏抬起手拍拍英子的肩膀,她又扭脸看着王氏,“妹妹,这几天俺不走了,俺看您的肚子好像就在这几天落怀——还有一件事,俺们王庄的人家都在挖地道……”
“挖地道?”王氏不明白她嫂子刘氏嘴里话的意思,“家里有地窖子呀……”
刘氏打断了王氏嘴里的话,说:“不一样,咱们要把地窖子通到村子外面,通到树林里去,如果有什么事,大家可以提前逃生!”
王氏沉默了,崔家现在只有几个女人,这么重的活儿,谁能做的了啊?
“俺这次来,俺就打算好了,俺忙您找几个人,都是……”刘氏压低声音,“都是妇救会的,她们都是可以信赖的……”
“妇救会?你,你是吗?”王氏显然听说过这个组织。
“嗯,自从当家的被鬼子杀害了,俺就参加了妇救会!”
英子惊愕地盯着刘氏的嘴唇,生怕漏下一个字,她没听过什么妇救会,但,她可以肯定妇救会也是杀鬼子的队伍。
“俺也参加!”英子突然从炕上站起身来,她双眼闪着坚定的光。
刘氏突然哈哈哈哈大笑,她一边拽着英子衣襟坐下,她一边又转身看着王氏,“有一个女子这几天要来,你见了一定很高兴。”
“这几天?她是谁?谁捎的信?俺怎么不知道?”王氏皱皱眉头,她狐疑地看着刘氏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像是糊弄她。
“俺想卖个关子,可是,还是让您高兴高兴吧,是崔家老三崔耀宏的媳妇!”
“三叔的老婆?”英子替她母亲喊出了吃惊。
刘氏点点头,“嗯!”
“如果是真的,崔耀宗活着该多么高兴呀!还有老太爷……他如果知道了她三叔有媳妇了~”王氏又开始抽涕。
“老三两口子是战友,他们一起去奉天参加过抗联,是出生入死的同志!”刘氏嘴里的话词英子从没有听过,战友,抗联,同志,
这一些字她都不认识,什么意思她也不懂,但,她知道三叔崔耀宏是好人,那么三叔的老婆一定也是好人。
“今儿俺说的话就咱们姐俩知道,千万不能说出去啊……”刘氏神秘地看着王氏。
“俺也知道,俺也要参加抗联,俺也要参加妇救会!”英子心里想,只要打鬼子,无论让她做什么,她也不怕。
刘氏笑了,她故意逗英子说,“妇救会的人必须保守秘密,还要会做鞋垫还要会做衣服!”
“俺会!祖母教过俺!”英子自信地点点头。
“好,从今天开始,英子做鞋垫,做男人那么大脚丫的鞋垫!不许出去玩,更不许自己单独走出崔家大院的门。”刘氏故意这么说,她知道这是拴住英子的唯一办法。
“好!这一些俺都能做到!”英子突然长大了,她往前挺挺胸膛,昂起她细细的脖子。
“真的能做到吗?俺还真不信!”刘氏故意逗英子。
“你不信问问张伯伯,他不让俺说的事儿,俺也没有告诉俺娘和俺大嫂!”英子嘟囔着嘴巴。
刘氏和王氏一齐看向英子,突然“呵呵呵”笑了。英子被她们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晚上吃饭时张伯回来了,他赶的马车上还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女人一头短发,一身灰蓝格子棉袄棉裤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她跳下马车,向前迈了几步,英子发现这个女人个子比舅母刘氏还高。
刘氏急忙提着马灯迎着那个女人走过去,她一边回头招呼躲在门洞的英子,“英子,快来,这是你三婶,快叫三婶!”
“三婶好!”英子嘴里一边喊着,她一边慢慢走近那个女人,这个女人可真俊,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闪着星星之光,英子傻傻地站着、昂着头端详着眼前的女人。
“英子!”刘氏轻轻拍拍英子的肩膀。
英子一激灵,她急忙又向前一步给眼前的三婶鞠了一躬。
“奥,这就是心灵手巧的英子啊?真俊!”三婶夸赞着英子。
英子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三婶是城里的姑娘,却没有城里姑娘的娇气,她一进门就进了厨房,她帮着王氏烧火做汤,她嘴里一声一声喊着王氏,“大嫂,您别忙活了,您这身子……”
“她三婶,您屋里坐,听她张伯说您还没吃晚饭呢,这么冷的天哪儿行?您又是第一次进家门,看看,看看,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您,惭愧,不好意思,俺给您煮一碗鸡蛋汤面,您暖暖肚子……”
“大嫂,俺叫杨玉,以后您直接喊俺的名字就可以了!”
三婶名字叫杨玉,英子扒着厨房门框听着母亲王氏与三婶的对话,两个人只谈了家事,其他什么抗联、妇救会、同志,这几个词没有再说起。借着炉灶里的光亮,还有灶台上的马蹄灯的亮,英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三婶杨玉。三婶不仅个子比娘亲高,模样也比娘亲年轻,头发乌黑,两边鬓角丰满,笑起来漏出两排整洁又亮白的牙齿,走起路来腰挺直,嘴角有一种乐观与坚定,让看着她的人无形之间多了一份力量与希望。
“大嫂,刘缵花大姐呢?”突然杨玉看着王氏问,“刚刚俺看到她在这儿,这一会儿功夫她去哪儿了?”
王氏抬起头看着杨玉,她眼里闪着惊奇的光,“你是问她舅母,您知道她的大名号?”
杨玉点点头,“嗯,她是我们妇救会的队长!”
英子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舅母刘氏还是妇救会的队长,真了不起啊!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舅母,从不把她的伤心难过说给外人听,大家还以为她没心没肺,今儿,英子有点明白了,舅母是表面装糊涂,她心里明镜是的,越受打击,越被人轻视,在外人面前她显示出无可奈何,其实她心里有一杆秤,她不会向任何挫折低头,她在酝酿着复仇计划,她团结了应该团结的、与她一样遭遇的、一样仇视倭寇的、一样想保家的人,这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值得敬佩的女人,老子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英子心里突然决定,她也要努力靠近她的舅母,做她舅母的左膀右臂。
“她们去挖地道了!”王氏一边熄灭灶里的火,一边慢慢站起身,她轻轻嘱咐杨玉,“你们要注意安全!听她张伯说,村子里住进了二鬼子!”
“嗯”杨玉搀扶着王氏的胳膊,她轻轻点点头,“在进村子之前,我们已经大概其地了解了一下崔家村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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