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先生,您老话重了,他们总归是孩子,唉,也是的,英业应该知道您来了,他怎么不先来见见长辈~邱先生您一定多担待啊,等英业回来,俺一定絮叨他几句,都当爹了,还没长大似的~”
“哪里?哪里?这不能怨孩子,孩子有事,有事。”邱先生一边吞吞吐吐,一边不好意思地抬起右手扶扶他鼻梁上的眼镜,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如果因为俺这次来而耽误了孩子们的大事,俺更会自责。”邱先生好像知道点什么,他抬起头看看堂房门口,“如果,孩子们需要俺做点什么,俺心里踏实点,俺至少还能做点什么,那样,感觉俺还有点用处的~”
听了邱先生的话王氏心里很高兴,“当然有用处,有用处,邱先生,俺年前就让秋霞带话给您,说让您和亲家母来俺崔家,您和亲家母过来俺就轻松啦,您,瞅瞅,小的小,有时候出趟门都出不去,甚至踏出这院子都不敢,俺崔家真的很需要亲家过来帮忙啊……”
邱先生知道王氏把他的话领会差了,他也不反驳,他只尴尬地点点头。
邱先生虽然有很高的文化,却不太善言,自从崔耀宗离世后邱先生就似丢了魂,话更少了,大半年过去了,他似乎刚刚清醒过来,他常常情不自禁走到崔家村附近也不敢踏进崔家大院,他心酸呀,他更心疼,崔耀宗是他的亲家,更是他的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而这个知己先他而去,他何止是空寂?他活着的精神气也随之而去。
看着沉默寡言的邱先生,王氏心升可怜,可怜邱先生的矜持与拘谨,“邱先生,您,您可不要把自己当外人啊!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呀!”
“大太太,本来想等秋霞回家过年的,今儿,俺也没跟您打招呼,唐突带着她娘过来了,太鲁莽,叨扰您了,望您不要见笑啊。”邱先生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不安的眼睛再次瞅瞅院子,咽了一下口水,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英子端着茶盘从后院过来,她见了邱先生急忙鞠躬,“邱先生过年好!”
“咳,二小姐好,二小姐长高了!”邱先生一边说着,他一边急忙伸手接过英子手里的茶盘轻轻放到桌子上。
“哪里呀,这个孩子似乎不长个,俺还担心是不是去年生病给耽误了长个子?”王氏一边叹息着,她一边双手抓起茶盘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邱先生,她又摇摇头,“唉,就怕她随了她祖母,她祖母个子不高。”
“孩子还小,不耽误长个子~”
正在这时,旁边的内房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王氏急忙站起身,“邱先生,失礼了,您自个先喝着,俺去看看孩子。”
“好,您忙!真好,真好!”邱先生嘴里连着说了几个“真好”。英子不明白邱先生嘴里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看到邱先生脸上瞬间升起一层微笑,那层微笑久久挂在邱先生的脸上。
“二小姐没出去玩玩?”邱先生一边低头嘘了一口茶水,他一边看着英子温和地问。
英子摇摇头,“俺娘她们不让俺出去!”
“对,一定要听大人的话,这个时候外面不安定!”
“嗯,俺知道,外面有鬼子~”英子站在她母亲刚刚坐过的椅子旁,她一边礼貌地回答邱先生的话,她一边打量着邱先生。
单凭外表来看,邱先生真的是个体面的人,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学者气质。他头上依然戴着一顶瓜皮帽,他的鼻梁上依然挂着一副金边眼镜,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的身形还是那样高大清瘦,不厚不薄的长袍裹着他骨瘦嶙峋的身体,似乎他身上每块骨头都坚硬似铁,语气反而平顺如棉。
“这天,这天是要下雪呀?”邱先生抬起头看着院子自言自语。
英子顺着邱先生的目光看过去,天突然阴了下来,冷风越过了墙头,从街上蹿进了院子,张伯刚刚剪的石榴树枝条还没来得及收拾,被风吹得满院跑。
张伯手里的大笤帚在挥舞。
“这老天真的不给一个喘息空间吗?”张伯嘴里的话听着非常着急,还有埋怨,他是在埋怨突变的天气?他还是在担心着什么?
就在这时崔英业急匆匆踏进了院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
“大少爷回来了!”张伯声音里透着欢喜。
“嗯,张伯,俺老丈人呢?他老人家不会责怪俺吧~”
“没有,邱先生不是那种爱计较的人,他在堂房喝茶呢~”张伯轻轻回答。
英子听到院里传来她大哥的声音,她兴奋地窜出屋子,嘴里喊着,“大哥,大哥,邱先生来了!”
崔英业弯腰摸摸英子的头,“小妹,冷不冷?”
张伯手里抓着大扫帚慢慢走近崔英业,他又轻轻喊了一声,“大少爷!”他又偷偷瞄瞄崔英业身后的那个男人一眼,那个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张伯抬起手挠挠后脑勺,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邱先生撩着长袍迈出了屋子,他迎着崔英业低声叫了一声,“大少爷,回来了?”
邱先生一边向崔英业打着招呼,他一边拘谨地站在门口台阶下,他眼睛里满是欢喜,他欢喜地盯着风尘仆仆的崔英业,崔英业二十刚出头的年龄,一双凛冽桀骜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细细长长的不浓不淡的眉毛,眉清目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透着书卷文人风度;朱唇皓齿 ,上唇一圈青青胡茬,显露出青年的英雄气概。邱先生刚想再张口问一句,突然他的眼睛盯在崔英业后面的那个男人的脸上,他嘴唇哆嗦了几下,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邱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做事说话不仅文质彬彬,还谨慎小心。
“爹,您过年好!”崔英业上前一步就要给邱先生下跪。
邱先生急忙扶着崔英业的胳膊,“大少爷,您不要这样,快起来,快进屋,院子冷,地上凉……”邱先生又偷眼看看崔英业身后的男人一眼,“大家都好就行,就行!”
崔英业身后的男人见到邱先生一愣,他往前一步,他伸出双手想去握邱先生的手,崔英业急忙向前一步挡住了邱先生,他扶着邱先生的胳膊,“爹,有话咱们进屋慢慢聊!”
英子站在院子里,她看着她大哥和那个陌生男人表情神神秘秘,她也似乎从邱先生脸上看出了什么,她可以肯定邱先生认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回头看看张伯,他又向张伯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他跟着崔英业进了堂屋。
崔英业扶着邱先生坐下,他回头走近门口,他向院里的张伯递了一个眼神,张伯心领会神地点点头。
堂房的两扇门从里面关上了。英子呆呆傻傻地瞪圆了一双好奇的小眼睛,她要把眼睛当耳朵使,她想听听屋里大哥他们和邱先生说什么。
“二小姐,帮着张伯收拾一下院子可否?”张伯在招呼英子。
英子撅着小嘴慢慢离开了堂房的门口。
屋里,那个男人向邱先生抱拳施礼,“谢谢邱先生出手相救。”
“没想到您还真是大少爷的朋友,俺以为您是故意说的。”邱先生咂咂嘴角,“谢字咱们就不要说了,都是一家人。”
“爹,赵林曾是俺爹的文书,他也是我们联络线上的交通员,那天他刚刚从招远过来就被汉奸认了出来……鬼子追他紧,他就迈过了崔家村,幸亏遇到您,您救了他……害得您有家不能回……”崔英业一边说着,一边给邱先生奉上一杯热茶。
“应该的,只是,不好意思,是秋霞她娘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所以,就打扰亲家……”邱先生低头搓着他无处安放的双手喃喃着。
“俺娘年前就想让您二老过来住,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娘最怕这么大的崔家大院空静,无论谁来,她都高兴!高兴有人陪她说说话,以后呀,您二老就留下来,帮忙照顾一下您的小外甥顺,也算您二老心疼秋霞一下……还有俺小弟太小也离不开俺娘,家里里里外外都要靠秋霞,秋霞有时候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呀!”
“嗯”邱先生话不多,他嘴上答应着,他心里也知道,住在亲家也不是长远之策。
崔英业慢慢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窗户看出去,外面的天色很暗。崔英业扭脸看看赵林,两个人皱皱眉头。
一阵风扫过窗户棂,几根细细的石榴枝条随风而起,落在了外面的窗台上。也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缀幕,看不清天的颜色,一切变得不阴不明。
崔英业突然转身看着邱先生问,“爹,您看,这天气是不是要下雪?”
“看样子,这雪晚上就要下了,大少爷,你们是不是有事?”邱先生声音里带着担心。
“雪能下多久?”崔英业有点着急,他认真端详着邱先生的眼睛,“爹,您说,雪不会太大吧?”
“看风向雪不大,时间不长,明儿午后就停了!”邱先生皱皱眉头看看崔英业,他隐隐感觉到崔英业心里有事,有什么事儿呢?他不敢确定,“踏雪留痕!”邱先生嘴里瞬间冒出四个字,他被自己情不自禁冒出的这四个字吓了一跳,他突然站起身来盯着崔英业的眼睛,“大少爷,你们准备做什么?”
崔英业和赵林又互相看看皱皱眉头,他们满脸愁云。邱先生不知道眼前的孩子们想做什么?但,他很确定孩子们要做的事情被这场雪阻挠了。邱先生思想进步,他在南方上学时曾经参加过同盟会,同盟会是推翻清政府,建设民主的团体,1912年同盟会四分五裂,邱先生回到了掖县,他与崔耀宗志同道合,相聊甚欢,这也是他们后来结为亲家的主要原因。
“如果,如果你们是为了粮食,可以提前……”
邱先生的半言半语惊醒了崔英业和赵林,两人齐刷刷把目光再次投向邱先生。
邱先生使劲点点头,“今天晚上行动!”
“可,刚刚收了一半,俺去送粮时看过了,只能装一马车……”崔英业不甘心地摇摇头。
“蛇吞象不可取!否则,前功尽弃!”邱先生盯着崔英业的眼睛,“你也是教书先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邱先生第一次用这种口气与崔英业说话,他主要想用这样的语气惊醒眼前的两个年轻人,让他们知道怎么避免危险。
崔英业沉默了,赵林突然抬起头看着崔英业,“咱们听邱先生的,今晚行动,不要等到明天!”
崔英业无奈地点点头。邱先生长长舒了口气,他慢慢坐回座位上,他慢慢端起茶杯,茶水不凉不热,他慢慢品着。
半夜时分雪下了下来,飘飘洒洒,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羊绒毯子。睡梦中英子听到院门打开了,张伯的声音从院里传过来,他的脚步很沉,身上好像背着什么,压得他走路喘粗气。王氏没有喊醒秋霞和英芬,她穿上大棉袄,举着灯,踮着小脚,迈出了卧室来到了院子,“他,他张伯,你,你背的谁呀?”
“大太太,是,是邱先生,他晕过去了,他没事……”张伯背着邱先生急匆匆往后院去了,王氏紧张地看看院门口,院门口还站着一个身影,“是英业吗?”
“是,娘……”崔英业轻声应答。
“邱先生怎么了?”王氏走近她儿子崔英业。崔英业垂着头没有回答。
“娘,俺想去看看……待会俺三婶就回来了……”崔英业喃喃着。
“去吧,去看看你老丈人,如果可以,给请个医生!”王氏心里有点明白,她想起傍晚时分邱先生就走出了院门,她就感觉邱先生有心事,虽然他说出去走走,那么冷,他去哪儿?王氏当时没有多问。
“他自己就是半个医生,他说不要惊动外人!所以,俺直接带着他回家了!”崔英业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院疾步而去。
“奥,他说没事,但愿就没事!”王氏盯着崔英业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前院,在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脚印。突然,王氏看到洁白的地面上有一串黑乎乎的东西,她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是血?!王氏急忙抓起墙根的扫帚往门口走去,门外有响声,王氏紧张地盯着那两扇门,突然杨玉从外面闪了进来。
“他三婶,有血……”王氏嘴唇有点哆嗦。
杨玉点点头,“知道,俺已经处理过了!”
“他,邱先生没事吧?”王氏担心地问。
杨玉摇摇头,“没大事,大嫂,千万不要惊动邱太太,她会害怕的。”
“嗯”王氏点点头。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了,雪片在阳光下飞舞。麻雀不知什么时候落在院子里,它们啄食着雪下面的脚印。
屋里,杨玉对崔英业说:“这个时候,赵林他们可能到了大泽山,你看看也该回沙河了!组织研究让你继续去沙河教学,不知你怎么想的?”
“俺听组织安排!”崔英业说,“俺老丈人醒了,您告诉他,不要去冒险,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俺对不起俺丈母娘和秋霞……”
“你还知道?!昨夜不是他引开鬼子,你们都要完蛋,行动之前为什么不等着俺回来?至少给敌人一个假象,幸亏邱先生拉着杨柳枝到处划拉……”
“等您回来,雪更大了,那个时候行动,是不是更危险!”崔英业倔强地怒着嘴巴,“为什么?什么都要听您的,咱们的任务不一样!”
“是不一样,运粮食是我们妇救会的任务,是你们反插了一杠子,为了避免牺牲,我们可以选择放弃这批粮食,你懂吗,活着比什么都好!”杨玉声音气愤。
“都是你的理,你不就是参加过东北抗联吗?有什么骄傲的?”崔英业年轻气盛。
“前天,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看天气行动,如果,如果……”杨玉撇开崔英业的话题,她的脸色更加凝重,她低头想了想,然后她再次抬起头严肃地看着崔英业,说:“如果你继续教学,千万记住,不能让学生白白送死,在危险时刻,可以放弃任何行动!他们是国家的未来,是新生的力量,感情用事不可取!崔耀聪可以利用,有危险他也可能保护你,至少他是你们崔家的人,但,不要告诉他你是什么人,毕竟他是做生意的,金钱才是他的利益。”
“俺不去找他!”崔英业对他二叔崔耀聪还是有点偏见,尤其二叔的亲家,那是日本人的红人,商会会长。
“你自己看着办?记住一点,一切行动听指挥,不仅要生,还必须要活!无论有多少挫折与气愤,都要学会忍让,在忍让下求生存。”
就在杨玉与崔英业聊天的第二天,崔英业再次离开了崔家大院,他去了沙河镇中学继续他的教学生涯,这也是他地下抗战身份的掩盖。
过了正月,街上平静了许多。英子没有等来踩高跷的,也没有等来唱戏的,日本鬼子的枪声在乡下响了一个冬天,大家不敢出门串门,更不敢在街上留步。
崔家院门从外面被人敲响了,张伯手里抓着扫帚,他紧张地回头看看,英子一蹦一跳从后院蹿了出来,她歪着头看着张伯,“谁呀?谁来了?张伯伯,您没听见门响吗?”
“二小姐,听见了,听见了,俺去看看!”张伯走近门口,他把他眼珠子穿过门的缝隙,只见张保长站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上揣着手、跺着脚丫,头上的毡帽还是那样新。
“二小姐,快,快去告诉大太太,保长来了!”张伯回身看着英子的眼睛说。
“保长?”英子想起了大年初一上午在打谷场那个替鬼子吆喝的保长,她怒起了嘴巴,那个人突然到崔家来做什么?一定没好事,她必须告诉母亲。英子一边想着一边向后院跑去。王氏正抱着英春与秋霞说话,她嘱咐秋霞,“你爹肩膀上的伤不能捂着,更不要冻着,虽然不碍事,但,天冷,也要注意,还有,不要让你娘害怕,你爹没大事,如果,有外人来了,尽量不要让你爹出去,外面有你张伯,厨房有咱们娘三足够!”
“是,俺嘱咐俺爹了,他说,他不能闲着吃闲饭,让人伺候着他心里不舒服,他想找点事做。”秋霞无奈地摇摇头。
“娘,保长来了!”英子气喘吁吁跑到了后院。
“保长?他来做什么?告诉英芬,这几天不许她回她婆家,路上不安全!”王氏抬起头向秋霞递了一个眼神,她扭身跟着英子来到了前院。
六十多岁的张保长个子不高不矮,獐头鼠目,一步一遥,一摇一晃,一晃一耸,看他甩着两条胳膊的力度就知道,他身体还挺结实,看着他摇头晃脑的做派,好像他过得很舒心,他的眼珠子在崔家大院上空溜溜转,一副怙才骄物,又目空一切。
“张保长,今儿您怎么有空……”王氏抬起眼角微笑着看着张保长。
“奥,是,是弟妹,这几天家里怎么样?”张保长无话找话,“有活儿您就开口,俺手下还有几个能使唤的,你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呀……”
“老大在沙河镇上教学,这不,寒假还没过就返校了……家里还有张伯,如果有一天真的忙不过来,俺就让孩子们去喊您,崔家老太爷活着时,也没少给您添麻烦,听老太爷说,咱们两家还是亲戚,俺家老太太还是您的表姑,这么论,俺还要喊您一声大哥,不是吗?”
张保长嘿嘿一笑,“就是,就是,都是一家人!今儿俺来有一件事想问问,是不是,是不是咱们到屋里说说!”
“可以,大哥,您屋里请!”王氏偷偷撇了一下嘴角,她又回头喊英子,“英子,让你大姐烧点水,就说家里来客人了,不要总坐着绣花!”
“大小姐也在家?怎么,没去婆家?”张保长贼眉鼠眼试探着问王氏。
“您也知道,做童养媳的都是受气的,能让她在家多住些日子就多住一些日子!”
“也是,也是,听说崔家老三也说媳妇了?!”张保长斜着身子坐在了堂房的椅子上。
“是呀,老三在青岛教学,他们都很新式,再说家里他大哥没有满丧三年,崔家大院有规矩,三年之内停止一切喜事,所以,俺家他二叔崔耀聪家老大的婚事也没回家办?俺也没去!”王氏的脸色挂上了一层气愤。
“前几天,有人看见老三的媳妇回来过,是真的吗?”
“自然,她回来给祖宗磕头,顺便到乡下找找怀孩子的偏方,毕竟快三十岁了,她那个身子骨太单薄,怀孩子有点困难!”
“老三崔耀宏没有回来?”张保长抬起他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扣着他的大鼻孔。
王氏斜了他一眼,故意说,“老三也回来过,在家住了一天又回青岛了,听说他寒假里给日本人做翻译,毕竟要靠他挣钱养家糊口,他一个男人不能为了婆婆妈妈的事情抛头露面,留在乡下也没用,更不能耽误工作呀!再说,女人怀孩子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嗯,也是,昨天俺去地头看了看,你们崔家的麦子长势喜人,雪也化了一多半……”
“如果是那样,等麦收后俺崔家可以卖掉一些粮食,把欠的工钱发给乡邻……”王氏笑着点点头。
“今年不能卖,不能卖!”张保长急忙站起身向王氏摆摆手。
王氏皱皱眉头。
张保长故意压低声音,“日本人需要粮食,他们不准大家卖粮食,也不准外村人来买咱们的粮食。”
“不让卖,我们崔家拿什么付工钱?再说,也不是卖给别人,他二叔不是开粮店吗,就卖给他!”王氏笑呵呵地看着着急的张保长。
“那也不行!”张保长咂咂嘴巴,“你不知道日本人多么厉害呀。今年您听俺的,俺出工帮崔家麦收。”
“您是说,俺的粮食直接被你们收走?不成,想饿死我们孤儿寡母吗?!”王氏气愤地“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怒着脸,狠狠瞪着张保长,“您还算一家人嘛?您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王氏怀里的英春被他母亲的一声吼吓得“哇哇”大哭,王氏急忙一边嘴里哄着孩子,她一边狠狠瞪着张保长,“您可要想好了,崔家还有这么多张嘴,不仅能吃,还能记仇,以后,以后谁用不着谁?崔家后辈越来越有出息,说不定以后世道变了还能再出个举人进士什么的……”
张保长急忙摆手,“俺不是那个意思,一定给您留下够一家大小吃的,俺不会让他们都拉走的……”
王氏故意叹了口气,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粮食不会轻易掉进鬼子的嘴里,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然后她又抬起头,咬着牙,狠狠地说,“那就等麦收再说吧!算算还需要几个月,到时候您可要说话算话,不能让我们一家大小喝西北风去!”
“自然不会,自然不会!”张保长急忙点头哈腰,他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人突然变得厉害起来,这架势,为了一家大小她似乎要和谁拼命,说话口音也不像以前唯唯诺诺,这是逼得,这个世道逼得哑巴开口说话了。
张保长站起身准备离开,他从王氏嘴里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以说王氏回答问题滴水不漏。日本人说崔家村有八路让他调查清楚,街上有人看到有几个神神秘秘的人出入崔家大院,今儿他就是来崔家探听虚实,没想到谈起粮食的事情激怒了眼前的王氏,粮食就是命,谁都清楚的道理。
张保长只好悻悻离开了崔家大院。
看着张保长离开的背影,王氏心里也清楚,有人已经盯上崔家了,她必须小心再小心。她让张伯关了院门,她一边往屋里走,她一边压低声音对张伯说:“他们已经开始怀疑咱们崔家了!”王氏希望张伯能把她嘴里的话传给杨玉和刘氏她们。
张伯点点头。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英子转眼十二岁了,个子仍然不高。顺和英春已经能够满地跑了。
王氏在屋里和邱太太做棉被,王氏叹口气,“下个月,英芬和粮喜圆房,这孩子命苦,很小嫁人,给人家使唤,如果她祖母活着怎么也要给她多做几床被子,今儿算算家里棉花只能够做一床,还薄薄的……”
邱太太低声细语,“还不都是你,你把那一些棉花给他们三婶做了棉袄……”
“应该的,应该的,他们住在深山野林里,也不敢升火,他们多冷呀!听说好多乡亲们都把自家的棉被给了妇救会!”王氏舔舔她干裂的嘴唇说,“俺没想到大家这么团结呀!”
“她爹说,大家都想过太平日子,都不希望倭寇在咱们土地上耀武扬威!”邱太太手里的针线飘过王氏手边,她一边抬起头看着王氏的脸,一边压低声音说,“俺也这样觉得,虽然以前的日子也有不如意,至少还能大声说话,还能在大街上串门,你瞅瞅现在,孩子们都不敢出门,好像咱们是老鼠……”
王氏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着邱太太的眼睛问,“邱先生说,他准备在崔家村办一个学堂?”
“看他的能耐多大呀,他前天还去找了你们村子的保长,保长说没有地儿,村子里的几间公房被二鬼子占了,只有村东头那个山坡上有一座破房子……”
“土地庙旁边?咳,太远了,村子人都怕那个地方,以前闹鬼,也不知真假?谁愿意把孩子放那儿?这样吧,如果邱先生真的放不下他的老本行,就把崔家前院这间厢房倒腾出来,能放下二十几张小桌子,还有凳子,村子里七八岁孩子也不多,正好让顺子和英春跟着邱先生,这两个孩子虽然小,他们却怕邱先生,一物降一物,这几天邱先生没少给他们讲故事,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呵呵呵”
“那样更好,至少能挣点钱!”邱太太有点高兴,突然又有点伤感,低声说,“都是穷人,也只能收点粮食之类的!”
“邱先生想收学生,他不是为了挣钱,这是他的……”王氏不好意思了,她不知道下面话怎么说。
“他的理想!”邱太太说,“他自己说的!”
“对,理想,就是理想!”王氏急忙附和着邱太太。
那天中午崔家老三崔耀宏突然回到了崔家大院,他告诉王氏,他在青岛给英子找了份工作,他希望这次回青岛把英子带走。
王氏一听,高兴的同时还有点难过,更多的是不舍得,英子毕竟刚刚十二岁,本来还打算给英子也找个婆家,英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她不想那么早嫁人去别人家做事,还要看别人的眼色,还要去伺候公婆,公婆如果不高兴还会挨打。
崔耀宏的话让英子看到了希望,似乎满天的乌云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了太阳,她满脸满心欢喜。
崔耀宏把英子叫到堂屋,他低头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三叔在找一个适合这份工作的女孩,那天你三婶说起你,你不仅认字,还会写字,还聪明,主要你的个子引不起鬼子的怀疑。”
英子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她三叔崔耀宏的眼睛,她满眼兴奋,“您是说,俺可以参加你们的队伍吗?!”
崔耀宏点点头,又摇摇头,“怎么说呢?也是,也不是,颐中卷烟厂一直在招人,在那儿有许许多多童工,他们每天劳动量很大,还吃不饱饭,我们希望,能够揭露日本鬼子的罪行,引起爱国人士的注意,你的任务是把里面的消息送出来,把我们的宣传单带进去,行吗?”崔耀宏说这一些话时他心里带着自责,他不知年幼的英子能不能扛起这么重的任务。
英子使劲点点她尖窄的小下巴,“行!俺不怕吃苦,俺也不像以前那么胆小了,如果,如果能天天看见三婶,再苦再累俺也不怕!”
“好,我们家英子长大了!”崔耀宏心里好像多了一条伤口,好痛,只要英子不发生事故,他这条伤口才能愈合。
天在下雨,秋天的天气阴暗潮湿中带着冷,王氏知道英子就要离开家,突然在她心里平添了一种悲凉,好像生离死别;张伯也知道了崔耀宏为什么突然要带走英子,他心里真的很难受,他真希望他能替代英子去,可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英子不去,还会有其他和英子一般大的女孩去,英子聪明机灵,只有她适合这份任务。
英子离开崔家大院那天,英芬从她婆家赶过来了,舅母刘氏也来了,大家一直把英子送到门口。
雨突然又下了下来,雨珠凄历历下个不停,王氏把她手里的英春塞给了刘氏,她紧跑几步抓住马车上的车棚,她一把搂过英子的细脖子,“女儿啊,到了那边,听你三婶的话,早睡早起,眼里要有活,千万不要偷懒,常写信回家,虽然你娘不认字,还有邱先生在,是不是?”
英子没想到她的离开会让娘这么伤心,娘脸上的泪珠让她心升悲哀,她不由自主也开始抽涕起来。
马车离开了崔家村,一路往南,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下来,坐在一旁的三叔崔耀宏垂着头,眯着眼,一句话也没说,好像睡着了。撩起车帘把头伸出去,路两旁的玉米地里只剩下了光禿秃的玉米杆子了。路上的行人很少,小半天也没看到几个。突然一群乌鸦从远处树林飞起来,雨珠里传来它们叽叽歪歪的叫声,好像喊着不吉祥的话,英子急忙把头缩进车棚里,她想起了那天大哥大嫂带着她给爹上坟的那个早上,也有一群乌鸦飞过村东头的林子,在崔家村的后山上盘旋了好久,大嫂说是爹显灵了,今儿难道是爹知道她要离开家,是爹来送她吗?想到这儿,英子再次把头探出去,那群乌鸦不见了,只看见远处的太阳悄悄地从灰蒙蒙的云里冒出一点明亮,接着,明亮的地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乡村的路连绵不尽,马车走了一程又一程,又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进了一个小镇,雨全停了,车轮明显转动得轻快了许多。车外面传来了叫卖声,还夹杂着几声狗叫,英子突然想起了和她祖父一天死掉的那条老狗,她不由自主再次把眼睛投向车棚外面,只见一条小奶狗拖着一身泥浆在人群里蹒跚。
“小狗!”英子呼喊了一声。
崔耀宏从睡梦里醒来,他看着顽皮的英子,压低声音问,“是不是饿了?英子。”
英子摇摇头,她突然又点点头,她想下车,她想去抱一下那只孤独的小狗。
崔耀宏掀开车帘问赶车的师傅,“徐师傅,到哪儿了?”
“平度镇!”赶车师傅回头看看崔耀宏,“咱们是不是找地歇歇?这孩子饿了,咱们大人还好说……”
“徐大哥,您,您看看附近有没有面馆,咱们先找地坐坐,给马也喂点水和草!”
“前面就有马车店,那儿应该有面条,咱们就去那儿吧!”徐大哥名字徐豪辰,是崔耀宏的战友,虽然他们一路上互相不交流,但他们有共同的任务,尤其在这种环境下,他们只能装作不认识,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雇佣关系,背地里他们可以互相称呼名字。
马车刚刚停下,徐豪辰想把英子抱下马车,还没等他伸出双手,英子“扑通”一下,小小的身影像一只蝴蝶飞下了马车,她没有去与徐豪辰打招呼,更没有与崔耀宏说一声,她迈开小脚“腾腾腾”去追赶那只脏兮兮的小奶狗。
“英子,慢点!”崔耀宏着急地朝着英子背影喊,“还是一个孩子!”崔耀宏嘴里念叨着,他心里不由自主又升起一股凄凉。
“知道她是孩子,你们就这样决定了,我看你们冲昏了头脑!”徐豪辰低声埋怨,“你们真忍心,她母亲还不知道有危险吧?”
“知道,昨天我就跟大嫂说了,大嫂同意了……”崔耀宏难过地垂下头,“大嫂也不舍得,今早我看她眼睛都肿了,她一定哭了一夜……后来,我说以后有机会让英子留在青岛上学,大嫂才点了点头。”
“我也看见了,做娘的怎么舍得?咳,不行就让孩子在青岛住几天,然后再把她还给她娘!”徐豪辰一边把马从马车上卸下来,一边低低说,“看看你们两口子做的什么事儿?孩子这么小……唉!”
英子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狗回来了,她的衣服前襟都粘了一些泥浆,“三叔,是一只找不见妈妈的小狗……”
崔耀宏顺着英子声音看过去,只见英子的双手往下淌着泥儿,本来梳的整齐的头发上也挂着泥浆子,他想埋怨英子,他犹豫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
“快,到这边来!”徐豪辰扭脸看着脏兮兮的英子,他想笑,他只咧咧嘴角,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一个大男人更想流泪,一只找不见妈妈的小狗,一个离开妈妈的小女孩~徐豪辰从英子手里接过小奶狗,慢慢弯下腰,他撩起水桶里的水给小奶狗冲洗着身体,小奶狗有气无力地“汪汪”叫着,叫得徐豪辰眼泪汪汪。
“英子,去马车里换上衣服!”崔耀宏不知什么时候从马车里找出英子的一件衣服,“把身上这件衣服换下来,到了青岛让你三婶给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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