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师傅一边和英子身边的几个工友打着招呼,他一边蹲下身,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英子手里的布包,“这布包上的小猫真漂亮,两双眼睛很明亮,活灵活现,不知出自那双巧手?呵呵,它会抓老鼠吗?咱们烟厂里有好多老鼠,不知道它们饿急了,还是慌不择路?晚上它们也不怕人,它们经常碰到墙上的油灯,它们是想放火吧?哈哈哈哈”
英子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话有什么可笑,她没有笑,她也没有搭理单师傅,单师傅似乎看出了英子不愿意和他说话,他自觉没趣,他一边摔着他手里的毛巾,他一边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开了。
“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他烤的烟叶从来不出差错,所以,日本人把厂子里一间房子倒腾出来给他住!”几个工友看着单师傅的背影悄悄嘀咕。
英子一听是一个汉奸,她咬咬牙,心生鄙视。
下班回到家,杨玉问英子,“英子,今天你遇到了什么人吗?”
英子摇摇头,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她一脸认真的表情看着杨玉,“没有!”
“没有人夸你的布包漂亮?”杨玉皱皱眉头,她不甘心,她又不能急功近利,她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她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她心里很着急,她不相信英子没有遇到自己的同志,英子在烟厂工作一个多月了,自己的同志还没有发现她吗?还是他已经离开了烟厂?联络站的同志说他还在烟厂工作,难道是哪儿出了问题吗?
英子伸伸懒腰,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抬起衣袖擦擦嘴角,她又抬起眼角看着皱着眉头的杨玉,杨玉嘴里一边唉声叹息,一边嘟嘟囔囔。
“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一个烤烟师傅,听工友说他姓单,俺不知道哪个单,他今儿没话找活说俺的花布包漂亮,俺没理睬他,听工友议论说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什么红人?绿人?一个汉奸!”
听到英子冷不丁的这几句话,杨玉心里一颤,她急忙从桌子另一边绕到英子眼前,她一把抓住英子的细胳膊,“真的?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这只猫能抓老鼠吗?他说厂子里老鼠很多,不知是饿急了,还是慌不择路……”英子记忆力超凡,她把单师傅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了杨玉听。
“他还说了什么?”杨玉满脸激动与欢喜,她认真盯着英子的嘴巴,生怕漏掉一个字。
英子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小手挠挠前额,“他还说烟厂有好多老鼠,老鼠经常碰到墙上的油灯,他说老鼠想放火!”
杨玉笑了,这是猫与老鼠的故事。她明白那个同志告诉他们,国民党想把烟厂烧了,烟厂不能烧,烟厂里不仅有两千多的中国工人,当年承建烟厂中国老百姓出过不少的财力物力,更多的是劳力,必须阻止国民党的行动。
英子去睡觉了。杨玉抓起墙上挂着的围巾缠在脖子上,然后她又抓起一旁的背包挎到肩膀上,她回头又看了看已经睡着的英子,英子太累了,可怜的孩子一挨着床就睡过去了,谢谢你英子……杨玉嘴里默默念叨着,她准备去一趟联络站,必须把英子从卷烟厂里带出来的消息传递给上级领导。
离开联络站的时候,联络站的一个小同志悄悄告诉杨玉,“你家老崔回来过了!”
“耀宏回来了?他人呢?”杨玉又惊又喜。
“崔耀宏同志从河北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他直接去了烟台。”联络站站长慢慢走到杨玉身后,他声音低沉,“烟台出事啦!”
原来烟台刚刚建立起来的一股群众力量被鬼子破坏了,鬼子在那儿杀了不少自己的同志,人心涣散,组织安排崔耀宏去了解情况,同时在那儿团结更多的爱国人士……杨玉听站长这么说,她皱了皱眉头,她有大半年没看到她丈夫崔耀宏了,他这么拼命不知他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他身上还有从古北口战场上带回来的枪伤呀,每逢下雨阴天就疼,不知他身上还有没有药?……“唉,也不知烟台那边情况严重不严重?”杨玉轻轻念叨。
“还没有接到那边的任何消息,小杨呀你别着急,如果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
听了站长这么说,杨玉也不好意思多问,她笑了笑点点头。
时间在冷风里徘徊,冷气刺透了被日寇铁蹄践踏的青岛的大地,还有大地上苟且偷生的一个个佝偻的、残喘的生命,哀怨与愁苦就像揭不开的心结霸占了每个人的脸;走路抬不起脚,又如被枷锁与病痛折磨的病人;只有太阳出来时分,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微风吹拂在脸上,心底那点希望才露出点点芽儿,就像城外郊区的小路旁的麦田,已经接受了春的气息;云儿抓起青与黄的调色板,染绿了积雪下面藏着的小草和麦芽,似一个个蠢蠢欲动的小螃蟹,载着它们柔软的盔甲横冲直撞;远处,藏棕色的大树上,干枯的枝条间出现了一点点嫩黄黄的芽,像似枯树披上了一件淡绿色的小衫;杨柳忍耐不住时间磨蹭的脚步,等不及迟到的暖风,它们尽情舒展柔软的、细腻的、嫩诺的枝条在淡蓝色的云下起舞,像一个个青年,招呼着泥土中复燃的新生的力量。
工作的时候,厂院子的风吹进了车间,屋顶似乎被冷气包了起来,年长的工友嘴里嚼着冰冷的口水,喃喃自语,“要冻死在这儿,这天年都过了,还这么冷?!”
窗外,高高的太阳还是招人喜欢的,中午吃饭的时候,英子端着饭盒蹲在厂院子的墙根下,她的饭还是那几样,两条小鱼干和指头那么细;一个又硬又冰的橡面与高粱面混合做的馒头攥在她的小掌心里,冷气冰到她心口窝;还有一块地瓜,杨玉说是朋友给她的,她留给了英子;饭,都凉了。
旁边的几个女人把羡慕的眼神直勾勾盯在英子的饭盒上,英子犹豫了,她准备把那块地瓜分给大家吃,英子的手刚刚抓起那块地瓜,她旁边突然蹿出一个女人,女人像疯子一样伸出鸡爪般的手迅速抓走了那块地瓜,旁边的几个女人“呼啦”围住那个疯女人,她们开始疯抢,英子躲在一边不知所措,她想把她饭盒里两条小鱼干送给那一些人,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一双大手从她头顶落下来,抓走了她的饭盒,英子一惊,她本能地“蹭”站了起来,当她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她又一惊,是那个单师傅,单师傅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英子的眼睛,他又一边把饭盒递到了英子手里,“还有七个小时下班,你能饿到那个时候吗?”
英子诚实地摇摇头,平日里她都饿,饿得难受,饿得发慌,饿得她肚子“咕咕”叫,那种饿她从来不说,她怕给她三婶带来担忧。每逢饿了,她就去院子的水龙头上喝几口水,凉水落进饥饿的肚子里让她全身打颤。
“给,喝凉水时吃一口大蒜,那水不干净!”单师傅把他宽厚的手掌心打开,他的掌心里稳稳坐着一颗扁球形的大蒜,每个蒜瓣手拉手围成一圈,像极了白色莲花。
英子又惊有喜,在乡下大蒜是常见的东西,可是,城里似乎很少见,英子刚要伸手去接,单师傅又开口了,“可以分给大家,但,不能带回家!”他一边说,一边向英子摇摇头,“明白吗?”
英子使劲点点头。
单师傅低头看看英子身上的小棉袄,“这棉袄不算厚,唉,下星期你们该换衣服了,天气就暖和了,我老家那个时候满山绿意盎然!”单师傅嘴里一边念叨着,他一边慢慢转身走开了。
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的背影,英子心里突然感觉这个男人不让她那么讨厌,虽然他是一个“汉奸”。
下班回到家,英子把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杨玉。英子也带回了单师傅的话,杨玉满心欢喜,她知道单师傅告诉她,鬼子下个星期去烟台荣成送军需品,那儿是单师傅的老家,也是鬼子的盘踞点,那里有鬼子的五个营,其中两个营分布在掖县和招远的地界。杨玉想,这个消息很重要,一定把这个消息送出去,让抗日游击队做好战斗准备。
近段时间,日本鬼子的手段越来越残忍,在他们眼里无论是老百姓,还是手无寸铁的学生都是抗日分子。鬼子一方面不断地掠夺中国的资源,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他们的“三光”政策也不断延伸到每个镇子、每个村子,他们所到之处一律杀光,烧光,抢光。日本鬼子以为中国人民会害怕他们,可是,他们的野蛮罪行更激怒了中国人民,中国人民更加团结,全民皆兵,为了抗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无论日军多么残暴,都无法磨灭中国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以及反抗侵略者的决心和意志。这一年全国人民已经觉醒了,抗日队伍不断扩大,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下,中华各界各族人民和海外侨胞、港澳台同胞携手而行,支持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青岛地下党组织本想安排杨玉去一趟烟台招远,因为英子刚刚与单师傅接上头,如果杨玉突然离开青岛怕影响英子的情绪;又因为英子刚到青岛不久,她对杨玉的依赖性很强,如果没有杨玉做后盾,年幼的英子一定会感觉心里不踏实。杨玉也明白,英子一旦出现什么差池,这条刚刚建立起的情报线就会前功尽弃。经过深思熟虑后组织决定让杨玉继续留在青岛,安排刚刚从烟台返青的崔耀宏再次返回烟台招远,崔耀宏都没来及歇歇脚,也没来得及看看杨玉和英子,他就这样匆匆忙忙连夜离开了青岛,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他们的永别。
杨玉与崔耀宏两个有志青年、两个可怜的恋人,为了保家卫国,他们舍弃了自己的小家,更把生死置之度外。
早上,太阳还没有露出一丝丝亮儿,天还蒙着一层灰纱,杨玉就带着英子出门了,她送英子去烟厂上班。一路上,英子一直在打哈欠。杨玉低头看看瘦弱的英子,她心里有点疼,她更紧地把英子的小手攥紧。她回想起第一次在崔家大院门前见到英子时的情景,英子的可爱与善良让她心生怜悯。尤其这半年,她与英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她已经把英子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
风从半空飘来,街角的路灯被吹得左右摇摆,好像喝醉酒的醉汉东倒西歪;焦黄的树叶在角落里扭动着它干枯的躯体,携带起地面上黑色的煤灰,飘飘洒洒;车夫从身边跑过,急匆匆的脚步声拽着车把上的铃铛声,声声入耳;偶尔,不远处的小巷里传来几声狗吠,接着,“咔咔咔”皮鞋砸在坚硬的地面上,一队日本兵出现在前面的路上,杨玉急忙拉着英子钻进了一条巷子,小巷子里有几个刚刚升起的煤炉,煤炉冒着厚厚的烟,烟雾缭绕,不仅难闻,更呛鼻子,英子被呛得喘不动气;杨玉拉着英子的小手准备穿过小巷子,她头顶碰到了不知谁家晾晒的衣服,窗户里传来几声咳嗽声,那是吓唬小偷而故意发出的声音;旁边屋里,有孩童的吵闹声,还有婴儿啼哭声,还有女人焦虑的絮叨声和嘤嘤的抽涕声。
“哭,哭,哭死最好,活着也会饿死!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天呀,您就行行好,把俺们一家一起带走吧!呜呜呜”一个苍老的声音。
“大人没得吃,婴儿没奶吃!只有赶跑那一些鬼子……”杨玉嘴里轻声呢呢着,听着好像是对英子说,其实是她情不自禁地念叨。这么多年了,杨玉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每每听到这一些声音她不仅难过更伤心,“你们一定好好活着,我们一定会把侵略者赶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的!”
眼前看到了卷烟厂的大门,那扇大门像一个血盆大口,吞噬者穷苦工人清瘦的躯体。杨玉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真不想再把幼小的英子送进去,可是,每个老百姓想过好日子,每个婴儿有奶吃,每个孩童快乐长大,只能牺牲一些人,如果英子不去,还会有其他人去……
黑暗里杨玉弯下腰寻找着英子的眼睛,“英子,无论你听到什么?无论你看到什么?无论你知道什么?都不要说,明白吗?”
“明白,俺明白!”英子一边从杨玉手里接过花布包,她一边使劲向杨玉点点头,她一边打着哈欠,“三婶,再见!”
“嗯,如果,如果晚上三婶不来接你,你自己知道怎么回家吗?”杨玉压低声音问英子。
英子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突然,杨玉又紧紧拉住英子的手,“英子,你还记得叶小姐的家吗?”
英子点点头,“知道!”
“如果三婶不能按时回家,你去找叶小姐,可以吗?”杨玉的心在流泪。
英子听着杨玉嘴里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瞬间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经过她的心口窝,然后直冲头顶,她僵了,同时她的胸口“砰砰”乱跳,她感觉她的胸口里突然蹿进了一块冰坨子,她不仅冷,还紧张,更多的是害怕。
“英子,不要害怕!”杨玉从英子的眼里看到了两串泪水溢了出来,瞬间泪水在英子脸上哗哗流着。
杨玉慌忙蹲下身子,她抬起胳膊,她用衣袖擦着英子脸上的泪水,安慰英子,“英子,今儿三婶还有别的事情,要去一趟乡下,所以今儿早上早早把你拽了起来,唉,三婶不在家又怕你睡过了头~如果三婶今儿晚上不能及时赶回来,如果三婶路上有事耽误了不能按时来接你,怕你等得着急不是吗?叶小姐人很好,我们认识好多年了……”
“俺不去叶家,俺要等三婶回家!”英子伸出一双小手紧紧抓住杨玉的胳膊,她怕她一松手,三婶就会扔下她不再回到她身边。
听了英子一席话杨玉心里酸酸的,她忍住泪水,她站起身轻轻拍拍英子的肩膀,“快去吧,不要迟到!”
这一天,英子一点也没有精神,每每想起三婶杨玉说的话她就想哭。
“不准哭!”她身后传来了监工的吼声,“不要把眼泪滴到烟叶上!”
英子急忙抬起衣袖擦擦眼睛,她弯着腰,垂着头,她怕监工手里的皮鞭落到她的头上。监工没有打英子,他也许觉得英子还是比较听话的,他也许觉得英子那个小身板太瘦弱,他怕他一皮鞭抽下去英子就会死掉。
工友们用羡慕的眼神瞄了一眼英子,又偷偷瞄一眼凶神恶煞的监工,监工狠狠瞪着大眼睛横扫着车间里每个工人,“快干活,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命了吗?”刚刚抬起头的工人赶紧把头低下去继续做事。
晚上下了班,英子跟着工友慢慢走出了厂门口。
街上的路灯亮了,那惨淡的光照在马路牙子上,那儿挤满了来接孩子下班的家长,她们有的唉声叹气,他们有的沉闷无语,风扫过一张张毫无表情、毫无血色的脸。
英子瞪着一双渴望的眼神四处张望,她多么希望三婶杨玉的身影就站在小路旁的人堆里,她寻找了半天,她失望地垂下头,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又累又饿又困,更多的是孤独。
“英子!”是叶小姐的声音。英子抬起头,在路边的路灯下有一个苗条的身影,那个身影凹凸有致,只有叶小姐有那么优美的身姿。
英子迎着叶小姐的声音往前疾走了几步,她不奇怪叶小姐的突然出现,毕竟三婶提前告诉过她,“如果三婶赶不回来接你下班,你就去找叶小姐。”
英子只是没想到,没等她去找叶小姐,叶小姐先来找她了,让她心里即高兴又暖和。
“叶小姐好!”英子急忙向叶小姐鞠躬施礼。
叶小姐弯着腰温柔地看着英子的眼睛说,“英子,你三婶让我来接你下班!”
英子点点头。
“英子,你想回你和你三婶的家,还是回我们叶家?”叶小姐的声音很温柔。
“我要回三婶家,我要等三婶和三叔回家!”英子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嘴上也是这样说的。
“好,阿姨送你回你们家!”叶小姐笑眯眯拉起英子的小手,“路上俺也是这么想的,你三婶说你恋旧,所以,她还让俺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叶小姐的话是真实的。刚刚走近那间小屋,英子就闻到了肉香味,这股香气她好久都没有闻到了,还是过年的时候,那是两个月前,三婶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块像手指肚那么点点红烧肉,那块肉真香,英子嚼了半天,直到嘴里没有了一点香味,她才咽下去。
进了屋子,只见桌子上用碗扣着两盘菜,旁边的竹篮里放着几根油果子,今天什么日子?叶小姐为什么这么破费?英子一边走近桌子,她一边想,她一边抬起头看着漂亮的叶小姐,她张张嘴想说,“俺三婶她什么时候回家?俺等她一起吃饭~”
“这是你三婶昨天嘱咐俺给你做的,她说,英子跟着她没有吃上一顿好饭,她说,她对不起英子……”叶小姐的话不知被什么噎住了,她哽咽着,她慌忙抬起衣袖擦擦眼角的泪水,她又从她红红的嘴角挤出一点笑,她抬起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今儿你三婶赶不回来了,今儿阿姨陪着英子,英子快去洗手吃饭,然后去睡觉,然后明早早早去上班……后天,后天你三婶他们也许就会回来了!”
叶小姐的话让英子听了心里暖暖的,她吃饱饭,她也没有多想就上床睡觉了。半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到了三叔和三婶,还梦到了她爹崔耀宗,爹还是那个样子,文质彬彬,突然她又看到了祖父祖母坐在中堂上,屋里挂着红色灯笼,宾客盈门……是三叔和三婶结婚,三叔穿着黑色长袍,头上戴着插着红翎的宽礼帽,三婶身上穿着大红喜袍,头上还盖着红绸缎的盖头,真美!
英子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今天迟到了!”英子一轱辘从床上跳到地上,她突然愣住了,眼前不是她和三婶的家,她听到了一个老太婆的咳嗽声,她还看到叶小姐站在门口的过道里抽烟,英子冲出屋子,“叶小姐,不,阿姨,俺怎么到了这儿?”
叶小姐听到英子的声音,她急忙抬起她纤细的手指胡乱划拉了一下她的脸,她转过身,她蹲下身子,她的脸上明显挂着眼泪的痕迹,“英子醒啦?!”
“俺上班迟到了!”英子着急的样子让人可怜。
“今天下雨,休息一天!”叶小姐抬起头看着窗外,窗外的风带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户。
“您把俺怎么带到了这儿?”英子满脸疑惑,“俺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睡的太沉,他们把你搬到床上时你都没醒来,真好,你们能睡得那么踏实真好……”叶家祖母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她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看着英子,她浑浊的眼神里满是怜悯。
“英子,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吧!”叶小姐故意用漫不经心的眼神看着英子,微微一笑,“你三婶已经交不起房租了,她说把你寄养在我们家,如果你还想去卷烟厂上班,以后你自己去,可以吗?”
“我三婶以后住哪儿?”此时此刻英子只关心她三婶杨玉的情况。
“她去了乡下,以前她也曾住过乡下不是吗?”叶小姐背过脸去,她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又使劲吐出来,烟雾瞬间遮盖住了她那张忧伤的脸。
“嗯,她在乡下就住在我家,不,那儿也是她的家,因为她是三叔的媳妇。”英子嘴里话很诚实。
“对,她以后和你三叔住在一起,以后她们再也不分离,以后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你以后暂时住在这儿,住我们叶家……”叶小姐一边说着,一边迈下楼去,她不敢看英子那双单纯又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有好多问号,那一些问号她无法回答。
昨天,叶小姐就接到了消息,杨玉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枪下。崔耀宏也已经牺牲大半个月了,只是大家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杨玉,没想到,昨天杨玉在去平度的路上遇到了鬼子扫荡,为了掩护老百姓,她献出了她二十七岁的生命。杨玉牺牲之前虽然没有暴露她自己的任何信息,大家为了安全,还是连夜把英子转移到了叶家。
同时叶小姐知道,英子必须继续留在了颐中卷烟厂工作,这是杨玉和崔耀宏一手建起的联络线,不能断了,那样更对不起杨玉和崔耀宏的心血,只是苦了英子。
年幼的英子却没有感觉到苦,她每天都有一个希望,希望三婶杨玉有一天突然回来,回来把她从叶家接走,这个希望一直支撑着她坚持留在青岛。直到青岛解放,英子也没有等来她三叔和三婶,这是后话。
英子继续把烟厂里单师傅的话转给叶小姐,她不知道她从烟厂带出的每句话都是绝密情报,也是抗日取得一次次胜利的关键。
大家不敢把这些话告诉英子,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表扬英子,主要怕英子危险。
叶家祖母的生日到了,农历五月初七,在这天,叶小姐没让英子去上班,她给老太太买了新衣服,她也给英子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弟弟妹妹突然变得很乖,他们好像知道今儿是叶家祖母的生日,必须谨慎小心,不能惹老人生气。
叶家祖母也低声嘱咐他们说:“你们英子姐姐不容易,她工作很累,每天要挣钱养着大家……”也许是老太太的絮絮叨叨起了作用,新丽新菊新新看英子的眼神不再陌生,多了崇拜,还有无话不说。
新丽不仅懂事长得还像花儿一样漂亮,老太太喊她“老大”,似乎她没有名字。“我有名字,我叫新丽,是叶小姐给起的名,好听吧!”新丽歪着头,呲着一对虎牙,美滋滋地看着英子,“俺跟祖母说过好几遍了,不要喊俺老大,她似乎老了,记性不好,也许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称呼俺,哈哈……英子姐,祖母说你的手好巧,祖母说我们刮破的衣服都是你给缝的,你还在碎的地方绣上花,我们都喜欢!英子姐,俺也想去工作,俺也想挣钱养家……”新丽比英子小一岁,她要比新菊和新新懂事,她看英子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还有对工作挣钱的憧憬,“祖母说我们吃的饭是你挣得钱买来的,是吗?上班累吗?你为什么很晚回家,你睡觉很死,我们想拽你起来,大家一起玩,你似乎不知道,如果被祖母看到,她会偷偷扭我们的胳膊,很疼,她说我们不长良心……”
老二新菊说话“叭叭”的,“俺叫新菊,听祖母说俺来到叶家时还不会走路,没有爸爸妈妈,叶小姐说俺的名字顺着姐姐一个字,俺生在秋天,所以取了菊,菊花的菊……”
新丽看看在楼道里玩木马车的新新对英子说,“去年你来到我们叶家只住了四天,你走了后祖母天天念叨你,尤其骂我们的时候,她说,希望你们跟那个英子学学,她那么懂事,还会针线,还会干活,本来俺想歇歇,让她伺候你们这群野孩子……”新丽学叶家祖母说话的口气真像,大家不由自主笑了,笑得好开心。
“弟弟叫新新,祖母说没有好名字给他,可是,叶小姐说这个名字比任何名字好听,他也没有父母,叶小姐说他是她在马路上捡来的……”新丽嘴里说着,她脸上的表情凝重,“他是可怜的弟弟!”
英子没有说话,在她第一次来到叶家之前,三叔崔耀宏已经告诉她叶家的具体情况,她已经在心里接受了叶家的所有人,叶家祖母虽然喜欢唠叨,甚至有时候还骂人,其实她是一个好人;叶小姐也是好人,虽然她的外表很迷惑人,尤其迷惑男人,可她心里的善良与真挚是藏不住的;眼前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真的可怜,她们那么小就变成了孤儿;还有一个霸占着一间卧室的那个大哥,英子没有和他正面打过交道,更没有看清他的脸,他的出生一定也很值得可怜,也许像她一样有家不能回。
楼下传来了吵闹声,英子抬起头,大妹新丽拉起新菊跑到了窗户前,她们把半个身子探出了窗户外面,突然她们又缩回了身子,她们满脸惊慌地看着英子说,“英子姐,叶小姐和大哥又打起来啦!”无论是当着叶小姐面,还是背地里,新丽新菊都这样喊叶小姐。
英子不明白新丽新菊嘴里话的意思,她急忙奔到窗前,她的眼睛投向窗台外面,楼下草坪上站着气急败坏的叶小姐,还有一个穿着西服的、瘦弱的、高大的男孩,男孩个子几乎与叶小姐一般高,只见这个男孩的双眸明亮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恰如熠熠生辉的星辰;他眉目清秀,肤色干干净净,似乎没有染上世俗的煤烟气。他满脸气愤,他满嘴带刺,刺刺扎心,“你说我不回家?我为什么不回家?难道你不知道吗?为什么?因为你,你能说你每天都在做什么工作……”
“闭嘴!今儿是你祖母生日,大家都在家里,你至少应该回家看看把你一手养大的祖母!你越学习越变傻了,为什么?脑子进了浆糊吗?”叶小姐很生气,她的嘴巴都气歪了,“你看看你,妈妈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了吗?你觉得你翅膀硬了是吗?”
“好,你说你是我妈妈,那我问你,我爸爸呢?”
“你,你爸爸死了!”叶小姐使劲跺着脚丫。
“你只会说他死了,也许你都不知道哪个男人是我爸爸吧!?”
“啪”一记耳光狠狠打在那个男孩的脸上。
男孩回头看着叶小姐,他满眼是愤怒,他一转身,“蹬蹬蹬蹬”,他的身影瞬间被风带走了。叶小姐抱着脑袋,她慢慢把身子蹲在草地上,她的双肩在颤抖。
“叶小姐哭了!”新丽和新菊拉起走廊的新新冲下了楼。英子没有动,她不知道她怎么去安慰叶小姐,她更不知道让叶小姐知道了她看到了楼下那一幕,叶小姐是不是会更难为情?那个男孩难道真的是叶小姐的儿子?难道三婶和三叔也在编故事?不可能呀,三叔和三婶都是好人,他们决不会用故事骗人。
英子转身准备去厨房,她一转身,她几乎与叶家祖母撞个满怀,叶家祖母长长叹口气,老人嘴里低低埋怨,“昧良心的东西,没有长良心的白眼狼,我曾嘱咐她不要太善良……”
英子急忙扶住叶家祖母颤抖的胳膊,“您不要生气,俺知道阿姨是好人!”
叶家祖母尽量抬直身体,她勾着眉毛,“英子,你可能长大了,你懂事,可是,新修比你还大两岁,他怎么那么不懂事呀!”
“新修!”英子知道叶家祖母嘴里的这两个字是属于那个男孩的。
“他的父母被日本人杀了……他出生在东北奉天,他父亲是一名军人,曾在张学良手下做事,那年他三岁多几个月来到我们叶家,如果当年他五岁就好了,他也许能记事,能记住他父母的样子……唉,这话说起来有点长,新修从一岁多点就跟着你三叔崔耀宏,对,就是那个年轻人,他从东北把新修抱到了河北,后来,因为那个年轻人要去古北口战场,就把新修交给了嫚,那个时候新修除了牛奶什么也不吃,为了新修,你阿姨去讨好有钱人,讨好别人只是为了那一桶桶的奶粉……”叶家祖母的话里满是心酸与无奈。新修的故事英子的的确确听她三婶杨玉说过,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新修与三叔崔耀宏还有如此曲折的缘源。
饭桌上,叶小姐把她脸上的难过收了起来,她换了一副笑脸,也许她心里一直在流泪,但,英子的的确确看到叶小姐在笑,她笑得很好看。
饭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个菜:一盘黄花鱼,六条,每一条比一根烟长不多少;一盘红烧土豆,多了几片肉;一盘西葫芦炒鸡蛋,绿黄相见,很诱人;中间是一碗汤,是冬瓜汤,汤里面漂着几个虾皮和几缕薄薄的紫菜;还有七碗面条。
“我,我好久没有在家吃饭了,有点,做母亲有点不够格,做女儿不孝!”叶小姐伸出双手慢慢端起桌上的一碗面条,抱在她的胸前。英子看到叶小姐的双手在颤抖。
今儿新丽新菊新新都很懂事,他们都没有先动筷子,似乎他们一下子长大了,他们用单纯、又严肃的小表情看着叶小姐。
少顷,叶小姐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泪水,她温和地看着叶家祖母,她声音哽咽,“妈,谢谢您,谢谢您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们养大!”
“嫚,咱们不等等新修啦?”叶家祖母满眼湿润,“咳,你做的事是对的,没有错,只是,嫚呀,你应该把他父母的事儿早点告诉他!”
“妈,您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性格,他性格暴躁,还目空一切,万一,万一告诉他,他父母是被日本人杀害的,他如果做出什么傻事,我不仅对不起崔耀宏对我的信任,更对不起孩子的父母,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生命延续,更是父母的希望,希望他们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
英子垂着头,她已经明白叶小姐为什么去承受新修的蔑视和侮辱,是为了保护他。那个新修真是一个傻瓜,一个可恶的傻瓜,英子心里气愤填膺,她想如果有机会遇到新修,她一定狠狠说说他。
叶家祖母的生日聚餐不欢而散。每个人脸上都布着氤氲。
第二天,英子准备去上班,她休息了一天,是因为叶小姐给她请了假,日本人扣了英子两天的工钱,那么英子必须白干两天才能继续留在卷烟厂工作。叶小姐替英子签了字。叶小姐明白,英子在卷烟厂上班不是单单为了那点点工钱,是为了抗战的需要,必须保住英子卷烟厂的这份工作。
天蒙蒙亮,整个市区被日本鬼子的集合声吵醒了,鬼子开始换岗,刺耳的哨音和他们脚下的大皮鞋声穿梭在大街小巷。
睡梦的人们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他们已经习惯了那种刺耳的声音,有的人把那一些声音当做了闹钟。
平民区的人们无精打采地走出阴暗潮湿的小屋,街道上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蹒跚的脚印沿着坑坑洼洼的石头路朝前走着,他们有的去煤场,有的去棉纱厂,有的去机械厂,还有的去罐头厂。他们一个个喉咙里吞咽着自己的口水,那是饥饿的样子,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又瘪又硬的肚皮里发不出响亮的声音,有气无力。日本人的机器榨取了他们的血液,甚至是筋骨上的肉,男人的上身没有衣服包裹,只有一条破烂不堪的裤子遮住他们竹竿一般的两条腿,他们身上筋骨就像脚下的石头路那样高低不平。
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稀里糊涂的生活瞬间被黑暗吞噬,时光毫无踪影地在生与活之间蹉跎,不知前面是坟墓还是天堂?
夜晚,街口破烂不堪、脏水满地的小酒馆是他们某一些孤独人的歇脚地,他们享受着酒的麻醉,在麻醉中寻找酒精的刺激。成年的劳累让他们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意义,有的人挣钱是为了添饱肚子,有的人就是为了那口酒,让高度数的酒精的灼热刺激他们的神经,忘记饥饿与劳累,忘记所有忧愁与困苦。
一个男孩的脚步穿梭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穿梭在脏兮兮、冷冷清清的酒馆之间,他的一双圆眼睛在四处张望,他的身后跟着一条半大的小狗,摇着小尾巴,迈着细碎的小脚步。
一个男孩,一条狗,形影不离。
酒馆里,几个醉鬼离开的地方残留着几粒花生米,男孩急忙走过去,他把那几粒花生米小心翼翼、一粒粒捡起来放进嘴里,那只小狗抬起头看着它主人的嘴,男孩把嚼成泥的花生酱放在他手心里,小狗小心翼翼舔舐着男孩的手心,男孩“咯咯”地笑着,他一边扭转着身体,“黄丫头,痒,痒……”
困苦不堪的人满肚子的无名火被酒精点燃了,有的醉鬼向男孩吼着,“喂,你们有钱人养狗,还,还用别人的食物喂……嚼着舒服吗?”
“是你们,不,这一些花生粒是那些人不要的,是俺捡的!”男孩用简单的语气反驳,他觉得自己无理,所以语气飘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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