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墙头落进叶家院子,纸灰从瓦盆里窜出来,随风飘飘荡荡,夹杂着孩子们悲哀的哭声。
今天是正月初五,是破五,如果没有日本鬼子,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正在捏饺子,剁肉馅,用老辈子人的话就是捏小人,剁小人……
……英子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头上梳着两个髽髻,她的小脸蛋上抹着淡淡的胭脂红,跟着她母亲王氏看看堂房、厢房、耳房窗户上贴着的红红的窗花是不是被风吹起来了,再跟着大嫂转转水缸、粮缸是否满着?看看那个除夕之前贴的福字还在不在?如果一切都安然无恙预示着今年依旧会诸事顺利、粮食满仓……张伯拿着大笤帚扫着门前放鞭炮留下的纸屑,看着穿戴整齐的英子拉着她母亲的手从长廊里走过,他昂着头欣喜地喊着:“二小姐,快去看看吧,街口来了跑高跷的啦!”
“他张伯您别忙了,您也去看看吧!年下就这么几天热闹,不是吗?”英子母亲王氏轻声嘱咐。
“今天初五,大扫除,必须扫干净!哈哈哈”张伯哈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感染着年幼的英子,英子也跟着嘿嘿直乐。
“待会您扫完了,就带英子去街口看看热闹,俺去剁馅捏饺子,今儿捏小人嘴,呵呵呵,崔家就是这么多的讲究!”英子母亲王氏一边埋怨,她一边笑,她笑得那么美,那么开心,“英昌和英茂他们哥俩去哪儿了?唉,他们也不等等英子,真是的,俺也出不去,崔家人多,还要趁早忙活不是?男孩子无论多大还是那么调皮捣蛋,不让长辈省心,出去玩也不知道带上妹妹……”
“咳!大太太,让下人们去忙活吧,您去歇着吧,俺一会儿带着二小姐去看光景!”张伯嘴里应着王氏的话。
“这哪行?老太爷有规矩,初五的饺子必须自家人亲手去捏,肉必须自己去剁……”王氏嘴里埋怨着,其实她心里很愿意去遵守老家的规矩,第一是为了家人一年的如意,没有小人找事;第二为了能够享受亲力亲为的乐趣。
听着街上演大戏的锣鼓,听着爆竹蹿天,英子怀里揣着长者给的压岁钱,身上漂亮的棉旗袍的口袋里装着甜瓜糖果,她紧紧跟着张伯钻进街道上的人群里……孩子们欢快的笑声、锣鼓声、扭秧歌的嬉闹声,声声入耳。
……此时此刻看着冷风载着烧纸灰在叶家院子里四处游荡,看着叶家四个孩子跪坐在冰冷的院子里守护着叶家祖母的棺柩,孩子们久久不愿意离开,他们稚嫩的脸上全是泪,他们本可以有个快乐的童年、少年时光,可是,她们在日寇的铁蹄下饮着泪、饮着风、胆战心惊地生活,是谁对不起孩子们?是日寇,是侵略者的炮火……宋先生眼圈湿润,他看着瘦弱的英子,只见一件旧棉袄紧紧裹着英子细弱的身材,徐豪辰说的是实话,这个孩子跟着大家受苦了……可,这个孩子的懂事更让人心疼。泪水瞬间再次模糊了宋先生的眼镜,他急忙从鼻梁上摘下眼镜,他一边抬起衣袖擦拭着眼镜片,他一边吸吸鼻子把泪水咽下去,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没时间去照顾叶家这几个孩子,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做出合理的安排和决定,他必须保证每个出城人的安全,只有这样,叶家才能万无一失!
几只乌鸦“呱呱呱”叫着飞过半空,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他又想起了英子三哥崔英茂,宋先生心里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颤,崔英茂一年多前已经牺牲了,他时年刚刚二十二岁,崔英茂活着时还曾给他说过,抽时间带着媳妇回家拜望崔家长辈,想起年轻英俊的崔英茂,宋先生又想起了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宋先生的两个儿子把青春留在了古北口战场。那是1933年,他的大儿子十八岁,他的小儿子十五岁,为了抗日,哥俩参加了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大刀队,战死在喜峰口,在他接到消息时两个儿子已经牺牲三个多月了,宋先生带着国仇家恨参加了抗联,八年前他被组织安排到了青岛做地下党的联络员,这些年他看到了战友一个个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他看到了一个个老实本分的老百姓死在了鬼子的炮火下,他也看到了被鬼子侵占、围困的青岛的市民被活活饿死,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下躺着多少中国人民的尸体?流着中国人民的多少血?
两行泪水瞬间再次滚落宋先生的前襟,他抬起衣袖擦擦泪眼,他慢慢走近英子,“英子,你愿意回家吗?如果你愿意,你徐叔叔就送你回家!”
英子抬起头看着宋先生的脸,宋先生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英子又回头看看跪在地上的新丽新菊新新,“宋先生,俺走了,他们怎么办?俺愿意留下来!俺二哥说过,俺们欠叶家的……叶祖母不在了,俺要养活新丽新菊和新新。”
“……”宋先生无语。
一会儿,宋先生抬起眼睛瞭望着院门口,他长长叹了口气,“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也许乡下的日子比较好过。”
“过了年暖和了,那个公园里就会长出野菜……俺可以去捡煤渣,去捡白菜叶,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宋先生,您不要担心!”
英子反而安慰宋先生,“宋先生,叶家的事情您不要太操心,俺不会让弟弟妹妹挨饿!”
宋先生更难过了,“英子,过几天,宋先生想办法给你们弄点高粱面……英子,你记住,你谁都不欠!”宋先生突然蹲下身子,他抚摸着英子的头,“是日本鬼子欠咱们的。”
“嗯,俺知道!”英子使劲点点头,“等打跑了鬼子一切都会好的,是吗?宋先生!”
“是!英子说的对,英子,今天或者明天有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叶家!”宋先生想把这个消息提前告诉英子,让年幼的英子高兴一下。
“是舅妈吗?”英子想起了她母亲的来信,母亲来信提起过舅妈要来青岛的事情。
宋先生一愣,少顷,他使劲点点头。
”俺舅妈来就不走了吗?”英子心里真的有点小激动,她需要一个大人留在叶家做她的靠山。
“不一定!”宋先生摇摇头,他知道刘缵花是带着工作来的,也不可能永远留在叶家,她要在青岛发展爱国的群众。叶小姐牺牲后,面纱厂和罐头厂的工人已经群龙无首,有几个没有经验的同志还没有开展工作就打了退堂鼓,这次把刘缵花从掖县调来,只能说她暂时住在叶家,叶家的生活还是要靠英子一个人承担。
“俺母亲捎信来说俺舅母要来看俺,这么说是真的啦!”英子看着宋先生的眼睛,她知道眼前的这双眼睛不会骗她。
宋先生认真地点点头,又压低声音说:“英子,弟弟妹妹需要你保护,这是俺不让你去送叶祖母的原因之一,其次,你要等着你的舅母,如果有鬼子来,希望你能带着你舅母安全离开这儿!”
英子一下瞪大了眼睛,难道鬼子也知道舅妈要来?
“你知道你舅妈做什么的吧?”
英子使劲点点头,“嗯,俺会保护俺舅妈的,您放心!弟弟妹妹俺也会好好保护的,家里一切宋先生您不要牵挂,只要您把叶祖母送到叶小姐身边就可以啦,您一定念叨一下,让叶小姐好好照顾叶祖母。”
“好!”宋先生点了点头。
叶家祖母出殡了,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登州路一直往北。
英子带着新丽新菊新新跪在叶家院门口外,他们一直目送着叶家祖母的棺柩被徐豪辰赶着马车拉走了,街道上满是看热闹的人,也许是好久没有看到谁家有这么多人送殡?
吴莲也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她偷偷哭涕,她偷眼看着跪在叶家门口的英子姐弟四人,她的脚步往前挪了一步,她真想去安慰一下英子,再胆战心惊地抬起头看看她身旁扭着腰身、揣着手、撇着嘴角的后母,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吴莲的后母刘香娥正狠狠白愣着一双绿豆眼,撇着血红的嘴角,“没看见你哥哥在那儿吗?你们爹死也没见他披麻戴孝,他这不是给你们吴家眼睛里抹辣椒水吗?”
“哥哥是为了换口饭吃!”吴莲替她哥哥狡辩,她的话在她的嗓子眼里转悠。
“他只管他自己吃饱了,他眼里还有俺这个娘吗?”刘香娥一边喋喋不休,她一边梗梗她细瘦的脖子,“我看你爹死了后,他也不认俺这个娘了!”
吴莲沉默,她害怕刘香娥嘴里蛮横无理的话被街坊邻居听到,怪难为情的。
街坊邻居都故意把身体挪开,远离刘香娥。虽然他们不会对刘香娥说什么,他们几乎都很讨厌眼前这个女人,她的丈夫与婆婆刚刚过世,她身上却穿红挂绿,她嘴里蛮有理儿说,“没衣服穿,这都是做姑娘时候的衣服,再不穿就小了!”
这个没衣穿、没饭吃的时候,也没有人过多地埋怨她的穿戴,可是,她三天两头与吴穷吵架,还欺负打骂吴莲,这个女人不仅自私自利还脾气刁钻,她也不看看吴莲给她挣了多少钱?大家都清楚刘香娥把吴莲卖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卖吴莲的钱她装进了她自己的腰包里,她就不能拿出点儿给吴莲和吴穷改善改善伙食?也不至于吴穷去饭店后院捡人家吃剩的骨头渣子。唉,这个坏女人,心胸狭隘,心里只有她自己;心机太重,总是处心积虑算计别人;说话灼灼逼人,得理不饶人;更看不得别人比她过得好,今儿看着叶家凄惨一幕她竟然满脸得意,幸灾乐祸。
太阳慢慢落山而去,一切都静了下去。英子带着新丽新菊新新回了叶家院子,叶家院子里少了叶祖母的身影,似乎少了很多东西,听不到老人的念叨,看不见老人弓着身子的背影。小院安静的可怕,新丽在嘤嘤抽啼,新菊也把头垂在她的胸前,新新饿了,他的肚子在叫,他也不再嚷着要东西吃,似乎他们在这一天一下长大了。
朱家老头送来一暖瓶热水,“孩子们喝口热水暖暖身体,待会到老伯家坐坐,俺让煤球他娘……俺让老太婆做了点荞麦面,待会你们一起去吃!”朱老头知道这个时候叶祖母的棺柩已经出了城,没听到城门口的枪炮声,这说明大家都很顺利,他的二小子朱家瑞也很平安,他自然放心了不少。
“朱老伯,俺们不去了,您回去休息吧!”英子看着满脸憔悴的朱老头,“谢谢您来帮忙!”
“不客气,都是街坊邻居,应该的!”朱老头心里也清楚,是叶家的亲戚救了他的二小子,他觉得,他帮这点忙是小菜一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无法报答叶家恩情,他只能给可怜的孩子们做口吃的。
“俺去把面条拿到这儿来吗?”朱家老头砸着嘴巴,又摇摇头,“不方便的,天这么冷,凉的快,再说面条容易坨,你们这些孩子还是去俺铺子吧!那儿暖和!”
英子看看新丽新菊,她又低头看着新新,“朱老伯好意,你们去吧!”
新丽抬起头看着英子,“英子姐,你呢?”
“家里锅里还有两碗玉米粥,他们谁都没吃,祖母也没吃!”想起叶家祖母英子又开始抽涕,“待会俺饿了就喝了它,现在还不饿,你们去吧!”
“那个拉二胡的老头给祖母的手里攥着两个包子,他说让祖母看见狗给狗吃……”新菊巴拉巴拉眼珠子,她昂着头看着英子的眼睛,吞了一下口水,“那个包子看着就香。”
英子喉咙里哽咽着说不上一句话。
“咳,那是在阴间路上讨好狗的狗食!”朱老头听了新菊嘴里的话唉声叹气。他也很难过,他摇摇头,“唉……”
老人想解释什么,从他嘴里却只听到了长吁短叹,死人手里为什么抓着吃的离去?只因为阴间路上也有讨食的狗,不给它们吃,它们就会咬人!阴间阳间都有吃人的狗,这日子怎么过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朱老头把新新新丽新菊带走了。
英子一点也不饿,这两天的悲伤掏空了她的眼泪、耗尽了她的体力,天很冷,她只感觉到了冷,孤独与冷清包围着她单薄又虚弱的小身体;她的喉咙与心脏似乎被什么压着,她很沉闷,有点喘不动气,她真想把她心里压抑的痛哭大声吆喝出来,可是,吆喝出来又有什么用?谁能看见?别人看见、听见又能怎么样?
英子忧忧郁郁地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院里静悄悄的,楼上也静悄悄的,身后的客厅也黑乎乎的。抬起头看着冰冷的天空,天空飘过一层层乌云,在慢慢游荡,像是一个锅盖,重重压在头顶……突然云与云之间钻出一颗两颗星星,这是英子第一次看到青岛的天空上的星星,她感到非常稀奇,难道是叶祖母和叶小姐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吗?她们娘俩相聚了吗?她们正在看着英子吗?
黄丫头慢慢蹭到英子身边,它的脚步很轻,很轻。英子抬起无力的胳膊搂住黄丫头的头,“黄丫头俺好冷呀!”
黄丫头似乎听懂了英子的话,它把身体更紧地偎依着英子,英子把头慢慢靠在黄丫头的身上,好暖和。英子再次想起了叶家祖母,她曾多次就这样依偎着老人,老人身体虽然没有多暖和,英子却感到有一种依靠、一种温馨。
“黄丫头,以后你还要多费心了,叶祖母不在了,叶家的院门你可要看好了呀!”
就在这时,院门口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那么熟悉,“英子,英子,你家住哪个门呀?”
黄丫头“腾”钻出了英子的怀抱,它一下窜到了院门口,它“汪汪汪汪”大叫。
英子急忙站起身来,她也追着黄丫头的脚印蹿到了院门口,她惊讶又惊喜地喊,“是舅母吗?是舅母吗?”
黑暗里传来了英子舅母刘缵花“哈哈”声,那久违的爽快又明朗的声音似乎扯开了厚厚的云层,“英子呀,你说奇怪不奇怪?俺就这样找来了,靠着俺鼻子下面这张嘴,就这样打听来了!”
英子急忙打开院门,“舅母您快进来!”
刘缵花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英子的眼前,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身上穿着肥大的棉裤棉袄,她头上围着厚厚的围巾,还有她的肩膀上扛着一个沉重的搭连,那个搭连就是两个布袋子系在一起,单单从她的外表看过去,似乎就是一个满大街讨饭的主儿,如果不是英子熟悉她舅母的声音,英子几乎都认不出来人是谁。
“快进来!舅母!”英子高兴地要跳起来,她没有跳,反而大哭起来。
“英子,俺可怜的闺女,不要哭,不要哭!”刘缵花一边往院里走,她一边抬起大手抚摸着英子的脸。
院子里正中间有一个瓦盆,似乎有股烟味,是烧纸钱的味,刘缵花皱皱眉头。
英子带着刘缵花走进了一楼客厅,她顺手打开了电灯,屋子一下敞亮了许多。
“闺女,让你舅母好好看看你!”刘缵花一边放下她背上的东西,她一边把英子揽进她的怀里,她摸着英子的小脸不停地咋咋嘴巴,“可怜的闺女,你怎么啦?生病了吗?怎么这么瘦?怎么这么憔悴?”
英子抬起泪眼摇摇头,她什么也不想说,她又把头埋进刘缵花的胸前,好温暖好温暖,她想一直这样靠着她的舅母,舅母的胸脯好像是一个火炉子,在寒冷的夜晚,让孤独无助的英子有了依靠;在英子走投无路时突然出现了一盏灯,这盏灯照亮了她前面黑漆漆的路,这盏灯就是她的舅母。
自从父亲崔耀宗和舅舅过世,舅母不单单是母亲的精神支柱,更是英子的力量。
许久,英子抬起头看着她舅母黑黝黝的脸,“舅母,您黑了,还瘦了!”
刘缵花抬起她肥大的袖口擦擦泪眼,“不要说俺,俺老了,死了都没事,可是,你瞅瞅,你瞅瞅俺英子,可怜人呢,这个小脸,只有俺一半的手掌大,去了高鼻梁,小眼睛,还有什么?……心疼呀,让你娘看到,准会哭……”
“不要告诉俺娘,千万不能告诉她呀!”英子急忙摇头摆手。
刘缵花咧咧嘴角,“本以为青岛比家里强,看到你,俺就明白了,只要有鬼子的地方,都没有好日子过!英子,叶家里不是还有一个老婆婆吗?老人在家吗?”
英子知道舅母是在问叶家祖母,英子鼻子一酸,眼泪又“哗哗”落下来。
“怎么了?院子里那一些纸灰……”
“是,昨儿正月初四祖母过世了!”英子又开始嚎啕大哭。
刘缵花愣了,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老人呢?还在家里吗?”刘缵花以为老人还躺在家里。
“今儿下午被宋先生他们送走了,送到城外了!”
“宋先生,是不是书店的宋先生?”刘缵花盯着英子的眼睛问。
英子点点头。
“俺放心了!唉!”刘缵花长叹了一口气,“老人不容易,她养大了四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叶家的,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她名字陈苏坤,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个可怜的老人呀!”刘缵花心里也很难过,她尽力克制自己的眼泪,但,泪水还是模糊了她的双眼。
“英子,吃饭了吗?那些弟弟妹妹呢?”刘缵花似乎对叶家很熟悉,让英子没有吃惊,英子猜测叶家的情况一定是有人提前告诉了舅母。
“他们去朱家开水铺子了,朱老伯给他们做了荞麦面条……舅母,您饿了吧?”英子才想起舅母跑了一天,可能还没吃饭。
“俺早饿了!从昨天就跑,俺去了趟城阳……”刘缵花一边说,一边摇摇头,“到现在滴水没进,英子,家里有什么能吃的,只要能塞满俺这个饭桶肚囊就行。”
英子急忙往楼上跑,“家里还有玉米粥,两碗,俺去热热咱们娘俩喝,好不好?舅母!”
“英子,俺来吧!你不要跑,别磕着!”刘缵花在英子身后喊,在她眼里英子依旧是一个孩子。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后,新丽新菊新新回来了。刘缵花听到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她就急急忙忙跑下了楼。
新丽新菊新新看到一个陌生高大的女人站在叶家院里,她们眼睛都直了,刘缵花一身乡下打扮,不到五十岁的年龄,看上去有点苍老,声音却非常洪亮,她不宽不窄的脸盘,细长的眉眼,不高不矮的鼻梁,还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嘴巴,嘴角上扬,满脸的皱纹,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霜;衣裳褴褛,有几个补丁,每个补丁缝制的精细,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这种花纹的棉袄;风扯着她额前两绺散发,把她脸冻得微青;一开口,“娃们,吃饱了吗?”
新丽皱皱眉头,眼前的女人似乎早就认识他们,老相识?自来熟!竟然还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她是谁?
“您是谁?”新菊语气小心翼翼。
新新紧紧拉着新丽的胳膊,他从新丽身后探出头看着刘缵花。
“俺,俺是,俺是你们祖母找来看家的舅母!”刘缵花本来想说她是英子舅母,她没有说,她怕孩子们心里有隔阂。
“祖母认识您?”新丽大吃一惊,她疑惑地盯着刘缵花那双细长的眼睛,这双眼睛很实在。
“自然,俺是你们叶小姐的大嫂,你们是不是应该称呼俺一声舅母呀?”
新丽点点头,这点亲情关系她还分的清楚。
“祖母死了!”新丽和新新突然张大嘴巴大哭。
“知道,孩子们,舅母知道,如果不是你们祖母死了,俺也不会万里迢迢来青岛照顾你们!孩子们别哭,你们的祖母以后不会再挨饿了……快上楼洗洗睡觉吧,你们英子姐把热水给你们准备好了!”
睡觉时,孩子们都不愿意去叶祖母的卧室,她们害怕。
刘缵花看着三个孩子一张张幼稚又可爱的小脸,她轻轻摇摇头,“有舅母保护你们,再说,祖母也不可能出来吓唬你们,平日里她老人家都很爱你们对不对?”
三个孩子使劲点头。
“明天你们英子姐还要去上班,你们谁愿意跟着舅母睡呀?”
“俺!”看着高大又说话温和的刘缵花,新新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俺跟着舅母睡一个屋子。”
“好,舅母睡祖母的大床,新丽新菊跟着俺睡,新新是男子汉,自己睡一个小床!”
“以前我们就是这样的!”新菊嘟囔着。
“好,舅母是你们的保护神,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舅母都会保护你们左右!现在,咱们马上去睡觉,不要打扰你们英子姐休息,大家还要指望她挣钱养活咱们,不是吗?”
“是!”
三个孩子都很懂事,让刘缵花眼眶湿润。她也已经听说了英子每天工作情况,每天天不亮起床,每天晚上七点左右下班,九点左右到家,还要给裁缝铺子编凤凰扣子,英子真的很辛苦。在乡下,如果没有什么事儿,早上天不亮不起床,太阳一落山就睡觉,可怜的英子为什么没长个子,她原来每天昼出夜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不仅吃不饱饭,还要做着最劳累的活计。
刘缵花的到来,叶家重新有了生机,甚至比叶祖母活着时更热闹。
宋先生来了,他见到了刘缵花,他很早就听说刘缵花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还是一个勇敢机智的女人,更是大泽山游击队的后备力量,每个战士都随着崔英昌喊她舅母,都说她是铁娘子,她能把鬼子忽悠的团团转,还能在鬼子眼皮底下把鬼子抢来的粮食送到大泽山,今儿一见的确如此。
刘缵花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烟袋杆,烟锅里没有烟,看样子她似乎是老烟瘾,其实,这根烟袋锅是她丈夫生前留下来的,是她的念想,她偶尔拿出来看看,然后假装吸一口,那是她对自己丈夫的思念,也为了时刻提醒她自己,要报仇,要为丈夫报仇,要杀鬼子!
“您就是宋先生?”刘缵花把她手里的烟袋锅子放到了桌子上,她认真端详着宋先生。
“嗯,您好,刘缵花同志!”宋先生向刘缵花伸出双手。
刘缵花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伸出双手,两双手握在一起。
“以后,麻烦您啦!”宋先生说。
“您坐,您是文化人说话就不一样,什么麻烦,俺应该做的,这个中国大地又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也有俺一份,有俺一份,俺就要与日本鬼子斗一斗!”
宋先生笑了,他慢慢坐到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他又抬头看着刘缵花,“刘缵花同志,您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要求,英子都能够做到舍己为他人,俺更没的说,俺这两天出去转了一圈,那个开水铺子的朱老头大儿子在面纱厂上班,还能跟厂长说上话,俺心思就找他,然后,俺去面纱厂上班,这样就能更近地接触那儿的工人……”
宋先生笑了,“您与俺想到一块去了!没想到,您刚到两天就把周围情况摸清了!您的工作态度让俺敬佩!”宋先生向刘缵花一抱拳。
刘缵花摆摆手,“俺怕闲着,宋先生,以后您别客气,有话直说,也不要拐弯抹角,俺一个乡下人,习惯直来直去!”
“知道,知道,这是在城里,不如在乡下邻里邻居都是知根知底的,这儿可很复杂呀!”
“嗯,俺也清楚这点,英子说西边那户还是日本人,咳,的确复杂,俺心里有数,小心驶得万年船,宋先生,俺先去面纱厂摸摸底,可以吗?组织说,叶小姐已经发展了面纱厂很多爱国工人……”
“是呀,只是叶小姐牺牲后,他们群龙无首,还要小心他们里面夹杂着汉奸,这是一份艰巨的任务,弄不好全盘皆输,甚至连累叶家这几个孩子!”宋先生皱着眉头,他心里没底,刘缵花是不是能胜任这份任务,毕竟城里不是乡下呀。
“嗯,俺会小心的!”刘缵花信心十足。
宋先生点点头,他相信上级领导的判断力,如果刘缵花没有两把刷子,上级领导也不会安排她进城。
新菊新新见了宋先生又蹦又跳,他们还左一声右一声在院里喊,“舅母,待会您和宋先生说完话,就教俺做陀螺!”
孩子们似乎与刘缵花相处的很融洽,只两天时间,孩子们已经认可了刘缵花,可见这个女人不简单。
寒气依然侵袭着城市,侵袭着高低不平的街道,还有走在路上的每个人。
“呼呼呼”的北风在柳巷子里穿梭,窗户上软皮纸已经泛黄,不胜风力,索索发抖;风载着煤灰像脱缰的野马,在巷子里乱窜;不知道谁家的煤炉子倒了,还有马桶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滚着,还有脸盆与各种家把什的撞击声;那风在树枝之间吹着哨子,干枯了一年的树枝经不起哨子的那点点力量,“啪嚓”被风砍了下来;小路上的人多了,那是捡树枝的孩童和几个老人,他们迎着风,抢拾地上的枯树枝,一个小小的枝针他们也不放过。
路北的几处矮院墙上的栅栏门在风里“吱呀吱呀”,似乎就要被风力带走,它们坚持着、勇敢地坚持着。
灵子母亲走出了她家的小院,她的手搭在她的额头,她皱着眉头,也许她总皱着眉头,她的两条细细的眉毛之间多了两条深深的竖尾,她黯然神伤的目光在马路上、在巷子里扫过,她在找人?她不可能是在找灵子,她的女儿灵子这个时候已经在卷烟厂工作半天了,每天早上她都要目送着灵子跟英子去上班。今儿,她在等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昨天晚上没有回来,她心里有阴影,她害怕她儿子出事,她的心和手都在哆嗦,决不是风吹的。
朱老头在他的铺子门前收拾着劈柴,他手里一边忙活着,他嘴里絮絮叨叨骂着什么,他的身上是一件大棉袄,用一根玉米皮编制的绳子捆着他的腰,他的腰上还系着一条黑乎乎的围裙,围裙遮盖着他的肚子和他腿上的大棉裤,他腿上的棉裤又肥又厚,棉裤前面已经破碎,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
“朱师傅起得早!”巷子里有人与朱老头打着招呼,“您老又与谁生气呢?”
“还能有谁?”朱老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也知道家事不外扬的道理,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然后他弓着背,转过身去,他慢慢迈进他的铺子。
朱家开水铺子不算太宽敞,除了那个高高大大的水炉占了半个房间,还剩下只能坐下两三个人的空间,这个空间有一个小门,小门通着后院,院子里还有三间瓦房,瓦房不高,院子不大,只能放下一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朱家老大的代步工具,这辆自行车也是这个柳巷子里唯一的一件值钱的电器,每天它的车铃一响,就知道是朱家老大出去上班或者出去玩,剩下的就是他回家睡觉,朱家老大好像永远睡不醒,他回到家、直到他离开家门他都在睡觉,除非他不回家。
“阿爸,您不能消停一下,您说俺不做人事,那个,那个叶家舅母的工作谁帮忙找的?现在找份工作那么轻松吗?人情,人情您老应该比俺明白!”
“去你的人情!不务正业的东西!丢人现眼,邻里邻居的你不应该帮忙吗?你也不想想,以后还要靠邻居多说好话不是吗?瞅你这德行,游手好闲,哪天做过件好事?就这点小事你都絮叨好几天了,俺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阿爸,您老看着俺不顺眼,俺无论做什么您都有一箩筐的理由絮叨俺!真没劲!”
朱老头的笤帚疙瘩甩了过去,“听着没劲,你就堵上耳朵……你就不出去访访,听着那一些嚼舌根的,俺这老脸都臊得慌!”
“您老什么意思?是哪个王八蛋在您老面前说三道四?”朱家老大一边嘴里埋怨着,他一边还不忘了他的那辆自行车,他一边狠狠抓起他的自行车车把,一边推着往外走,他一边回头瞪着他的父亲,“这个家俺不回来你们还挂着,回来,没有一次好好说话的时候,不是骂就是打!俺走还不行吗?”
“走,快走,再也不要回来了!”朱老头抬起他的腰,蹍着他的脚,使劲昂着他松垮垮的脖子,在他儿子身后狠狠地甩着手里的笤帚疙瘩。
“吆,大兄弟,您这是去哪儿?”刘香娥扭着身子迈出了她家的小屋。
“俺去哪,你操哪门心?”朱家老大嘴里没好气地嘟囔着,他心里的气正没地方出,他狠狠瞥视着眼前的女人,“先管好你自个的事儿吧,俺没时间搭理你这个女人!”
“吆,大兄弟,别着急走呀,俺想求大兄弟,俺想拜托您给找份工作,不行吗?”刘香娥向朱家老大抛着媚眼,“咱们可是实实在在的邻居,不差眼前这六尺距离就是一家人,低头见抬头也见。”
“谁跟你这个女人是一家人?不要大清早的自找不自在!”
“这话咋说呢?俺只是想求您帮忙找份工作,也没有别的意思呀!您生哪门子气呀?”
“你还用干活?你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吴穷吴莲兄妹养着你就行……”朱老大嘴里的话很不好听,他又怕他身后的父亲听到,他没有说出口来。
“你说那个小丧门星呀,那天送走叶家老太婆,他再也没有回来,俺看呀,他不会再要这个家啦!”
“丧门星?!谁,你吧!”朱老大斜眼怒视着刘香娥,“俺看那小子不错,嫉恶如仇,敢说敢做,俺佩服!”
“哼!”听了朱老大的话刘香娥不高兴了,她一扭身钻进了她家屋子。
刘香娥只说对了一点,那天吴穷跟着出殡的队伍出了青岛再也没有回来,他跟着家云和朱家瑞走了。孔阅先本来想把吴穷带回城,倔强的吴穷摇摇头,他说他要跟着朱家瑞,他认识朱家瑞,小时候他经常跟在朱家瑞屁股后面玩,那次他们去火车道扒火车上的煤时被鬼子发现,朱家瑞掩护幼小的吴穷逃走了,朱家瑞被日本鬼子抓住了,就在鬼子要就地枪毙朱家瑞时,家云和崔耀宏路过,他们从日本鬼子手里救下了朱家瑞,那次崔耀宏为救朱家瑞还负了伤。
朱家老大虽然是一个花花公子做派,他也不喜欢刘香娥那种女人,也许他心里还有一丝丝善良的存在,其实他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朱家老大骑着自行车往兴隆路的棉纱厂飞驰。
突然他看到南京路上围着好多人,还有几个持枪的鬼子兵吆五喝六,这一大清早不知发生了什么?
朱家老大用腿和脚支撑着自行车停在路边上,他探着头往人群里张望,他看到了几个日本兵抓着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身上穿着中国老百姓的衣服,一身棉裤棉袄裹着他瘦小的身材,往脸上看,这个年轻人至少也有二十多岁的年龄。这个年轻人嘴里说着日本话。毕竟朱家老大天天跟日本人打交道,他听得懂日语。
朱家老大又好奇地往前探探身体,只见地上还躺着两个女孩,两个女孩衣服破乱,她们胸口有刺刀窟窿,鲜血从她们身体上“咕嘟咕嘟”往外冒着。两个女孩显然已经死了。女孩旁边还躺着一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兵胸口还在跳动,似乎没有死,还有呼吸,那个日本兵的额头上还鼓着一个大血包,有血水从他头上那个包里溢出来。
朱家老大皱皱眉头猜想,被日本士兵押着的年轻男人做了什么?他们都是日本人,何必自己人为难自己人呢?
只听那个年轻男人说,“你们放开我,我是日本人,也是军人,不是胆小鬼!你们不应该杀害她们,她们是无辜的……”
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鬼子嘴里喊着,“我们找了你很久了,你就是一个叛徒!”
“我没有做叛徒,我不想打仗,中国老百姓不是军人,我不想杀中国老百姓!你们这么做会遭报应的,我有妈妈,有妹妹,他们中国人也有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中国人是猪,是猪就可以被宰!”
日本军官嘴里的话激怒了一旁的朱老大,他想发怒,再看看西周凶神恶煞的鬼子兵,他使劲克制自己心里的愤怒与悲哀,一扭身他狠狠挎上自行车走了。
路上,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日本军队里也有逃兵,也有为中国老百姓说话的日本人?
“啪”身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朱老大一激灵,他脚下停止了动作,他就这样挎着自行车静静地站着,他想再回头去看看,看看那个年轻的日本男人怎么啦?他没敢那么做,他害怕,他害怕那一些疯狂的鬼子再继续杀人。
傍晚,朱老大回到柳巷子时,柳巷子对过的日本邻居家里传出了哭声。
“你去,去给那家送壶热水,再送点白棉纱,还有,家里有一碗荞麦面,都给他家!”朱老头垂着头低声絮叨,他没有正眼看看一脸沮丧的他的大儿子。
朱家老大今儿特别特别听话,他第一次没有反驳他老父亲的话,他第一次踏进日本邻居家。
灵子家很干净,房屋是古式建筑,楼上长廊通连着几个房间,不算宽敞,每间窗户都是木格棱;楼下比楼上宽敞整齐,客厅宽大的格子门下连着楼梯的拐角;从院子往前走,有一段平整的、不算宽的石基路通着楼下客厅。
朱家老大踏进灵子家时,灵子家院门敞开着。灵子家客厅的拉门也敞开着。站在院门口就能看到屋里的情况,客厅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身上穿着日本和服,他旁边有一个日本女人跪坐在那儿,那个女人的双肩不停地抖动,她在哭啼。
灵子家里还有一个人,是英子的舅母,她站在那间屋子里就像一座塔,那么敦实,她满脸气愤填膺。
朱家老大把他手里的东西交给了英子舅母,他探身往前瞄了地上躺着的男人一眼,他一愣,那张年轻的脸他早上见过,日本鬼子真的把他杀了?!
朱家老大没有多说话,他匆匆离开了灵子家。
从那天开始,朱家老大开始沉默,无论朱老头怎么骂他,他都不会反驳,更不会乱发脾气,他开始学着思考,思考大丈夫怎么能消极沉沦?怎么能视倭寇在自己国土横行霸道而无动于衷?思考这天地与天底下的人命,日本鬼子不是人,甚至连畜生都不如,在他们眼里人命如蝼蚁一般,有一天自己也许也会被他们无缘无故地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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