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爷抬起一根手指往长廊外面的石基路上指了指,“往前走,绕过那个花坛,那花坛里是一棵桂花树,桂花树北面就是后厨,这个工夫她就在那儿……”
看着管事的摇着身体,晃着他清瘦的脖子,走了。
顾小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扭转身体,顺着石基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
刚刚下过的雨,雨水积在石头缝隙里,路很滑溜。小敏脚上是一双湿漉漉的小布鞋,鞋底好像擦了油,走在上面身体前倾,左右摇晃。
“那棵桂花是老太太最喜欢的,不要碰着它,走路慢点,轻柔一些,女孩子嘛,要矜持,眼睛不要到处瞟……”身后突然传来那个管事的一口娘娘腔,“哼,乡下丫头一点教养都没有,且调教呢。”
小敏嗓子眼里轻轻,“嗯”了一声。
前面的桂花树后面传来了笑声,那声音很小,又很喜庆。
小敏抬起了头,她愣愣地站住了。
眼前是一个大大的屋子。屋檐上还有一个高高的烟囱,炊烟一股股、冉冉升起,又慢慢飘散;从敞着的门看进去,屋子里、蒸汽里,有几个男人在忙活着什么;门口外面蹲着几个丫头,她们穿戴整齐又俊俏,长衣短裤,全身上上下下找不出太多的补丁,最多袖口与裤脚有两个绣工精细又漂亮的、不仔细看都不知道那是一个个补丁。
她们一边低低地交头接耳,她们一边轻柔地笑着。她们身边是一个个盛满清水的大瓷盆,她们手里摆弄着一捆捆青菜,最多的是芹菜和白菜,那么新鲜又水灵。
“有的女孩应有尽有,吃得、穿得都是好的,而,再看看我们,一贫如洗,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老天就是不公平。”一个女孩羡慕的口气。
另一个女孩鼻孔里吸溜着冷气,“我看你是嫉妒,哼,你没有那个命。你嘴里说的是三小姐,是吗?三小姐弹一手好琴,她又长着花一般的模样,又得许家老老少少的稀罕……”
“今儿下午她要去闵家……”
“她去闵家做什么?二小姐在许家住着……”一个默默做活的女孩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们不知道吧?”一个女孩拖着公鸭嗓,“俺知道,婉婷小姐是去找闵家四少爷,他从青岛回来了,闵家请客,今儿二小姐早早就回了婆家……可是,闵家没有邀请婉婷小姐去,老太太说必须让婉婷小姐吃饱饭再去,不上闵家的酒桌。”
小敏不知道她们嘴里说谁?她更不认识三小姐。她只默默地站着、听着。
屋里飘出米饭的香气钻进了小敏的鼻子里、还有肚子里……小敏伸出舌头舔舔她干裂的嘴唇,她又抬起一只手摸摸肚子,她的肚皮贴着后脊梁骨,她饿了,饿了多久了?她没有忘记,在来许家的路上她就饿了。
“一个叫花子,她怎么跑到院里来了?”一个女孩一抬头发现了小敏。她一边慌里慌张站起身,她一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边抬起胳膊,晃着手,指着小敏,“她怎么进来的?”
“在哪儿?俺看看~”另一个女孩也抬直了腰,昂起了头。
小敏难为情地垂下了眼睛,她想告诉她们她不是叫花子,她是许家新来的丫头,她咽咽口水,没有吐出一个字。
这个时候她除了慌乱就是害羞。她不敢抬起眼神,她怕被那个管事的冥爷看到,又会说她没有家教。她矜持地站在原地,任凭那几个女孩的眼睛在她身上扫荡,任凭她们评头论足。
一个高个子女孩站起身走近了小敏,“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快说!”
小敏往后挪挪脚丫子,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襟下摆,慢慢抬起头瞪着张皇的小眼睛,眼前是一个和顾大敏岁数不相上下的女孩,这个女孩虽然不是很漂亮,至少比她的那个大姐看着顺眼。吊着的眉毛下一双豌豆眼,滴溜溜转;一个高挺的长鼻子,通着额头,没有肉,只有一层皮,那层皮上落满了一个个灰色的雀斑,那么扎眼;一个大嘴巴,一张口露出两颗长门牙往外顶着上嘴唇,嘴唇合不上,“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她的声音是公鸭嗓,让人听着难受。
小敏急忙点点下巴颏。
“冥爷呢?他不知道有外人进来吗?这不是他的性格,平日里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另一个女孩也凑了过来。
这个女孩不丑,一个俊秀又端正的五官,还有一张会说话的嘴。小敏心里想,俺不是苍蝇,俺是一个大活人。
“她是聋子。”旁边又跑来一个女孩。这个女孩长得细皮嫩肉,只可惜她的右眉毛连着右脸有一个刀疤,这个刀疤从她额头延伸到她的右鼻孔,刀疤不深,但,清晰可见。看模样她岁数不大,嘴巴还挺顺溜。
“你们在这儿吵吵什么呢?”一个迈着小步的女人走了过来。
围在小敏身旁的三个女孩一见到那个女人,急急忙忙让开一条路。
小敏眼前一亮,这个女人裤子是深绿色的、一双小脚丫……
小敏急忙往前一步,深深鞠躬,“您好!那个,那个冥爷让俺来找您。”
“嗯,知道了,你没去舅老爷的屋子吗?”
“去了,舅老爷说过两个时辰再去找他……他说他要眯口。”小敏紧张地哆嗦着嘴唇。
“今儿俺有点忙,忘了老太太嘱咐的话,让俺带你去洗洗……春啊,你带她去后花园洗衣房,让她洗个澡,然后再把她送到舅老爷门口。她刚来,还不熟悉许家的环境,待会你带她在前院、后院走走、看看。她叫小敏,与你同岁。”眼前的女人正是许家的女管家赵妈。
“好来!”那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女孩窜到了小敏的身边,她抬起头殷勤地看着赵妈,“赵妈您放心,俺一定好好地带她到处转转,认认路。”
“大家都去忙吧!待会三小姐出去,她的通房丫鬟秋儿马上就过来了,你们赶紧把三小姐的碗筷弄好。”赵妈一边说,一边踮着小脚钻进了火房。
赵妈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是郭家庄的女人,她能说会道,干活有一手。主要有一手好绣工,这是许家老太太最喜欢的地方。即使赵妈有一双三寸金莲,她也不嫌弃。
赵妈不仅能精打细算、管教下人有一手,看着她模样绵软、随和,性格却是软中带刚,刚中带硬,但,她做事公正,谨小慎微,偶尔也会不拘小格,很得许家人的心。
“春,问问小敏从家拿了包袱没有?”赵妈突然从火房门框上探出半个身子。她的头发梳得那么顺溜,一个燕尾髽髻从头顶梳到后脖子,上面有几缕碎发缠成一朵朵本色花,那花紧紧贴在髽髻上,一根银簪子穿过碎花,坠下两个一上一下的、漂亮的梅花穗头,看着精美;往她脸上看,一双细长眉眼挂着一层忧虑,一个不高不矮的鼻梁,阔阔的鼻头,一个不大不小的嘴巴,一咧嘴露出上下两排整齐又白亮的牙齿。
这个女人很耐看,又看着干练,只是她的眉头紧蹙,不知有什么苦恼烦扰着她的心。
小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摇摇下巴颏,意思是她来许家什么也没带。
“嗯,俺看到了,看到她孤零零地进了门,唉,穷人家的孩子,都一样。春呀,你把我晾在屋子椅子上的那件夹袄给小敏,那件夹袄我穿瘦了,前天,我刚刚给它补上几个补丁,给她,她也不会嫌弃。还有,在我睡的屋里的床头上有一条裤子,那是俺……”赵妈没有说下去,她脸上瞬间滚下两行泪,她急忙抬起袄袖擦了擦。
“是,俺知道了!”那个春使劲点点头,她拉起小敏的手,“你跟俺走吧~”
去洗衣房的路上小春问小敏,“你几月生日呀,你是不是比俺大?你的个子比俺高,一定大俺几个月。”
“听俺娘说,俺冬至那天出生的~”小敏的声音很小。
“俺比你大五个月,嘿嘿嘿,以后,以后有喊俺姐姐的啦!”小春是一个很健谈的女孩,“以后你就喊俺春姐!”
“嗯”小敏笑了。春节与春姐真卡音。
这是顾小敏在许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想到,就这个朋友差点要了顾小敏的命。(这是后话)
春儿把小敏又送回了舅老爷的屋门口,“你在这儿候着吧,不要乱走!”
小敏身上穿着赵妈给她的衣服。这套衣服穿在她细瘦的身上有点不合身,一个棉袍又肥又大,盖过小敏的膝盖;一条绿色花裤有点长,拖在她的脚后跟,往前每走一步,小敏都要提提裤腰,裤腰太肥大,让她总觉得裤子要掉了的感觉。
“小敏_”小敏身后突然传来了赵妈的声音。
抬头看过去,赵妈走路有点急,踮着一双小脚,她一只手里抓着一根布条。
“赵妈~”小敏急忙转身看着赵妈。
赵妈蹍着小脚、喘着粗气走近小敏,“来,把裤腰系上,还有,这儿有一块饼子,这是我们中午吃剩的,给你,刚刚春儿说你的肚子一直在叫,一定饿坏了吧?!”
听到赵妈一席话,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
“孩子,哭什么?咱们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快吃吧,待会舅老爷该吆喝人了,他脾气不好,你少说话,多哄着他……他不是坏人,他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赵妈眼泪汪汪,“待会你自己挽挽袄袖和裤脚,干活利索。俺还要去伺候老太太,还要去看看小小姐吃得顺口不顺口……你就好好在这儿等着舅老爷招呼,听到了吗?”
小敏使劲点点头。
看着赵妈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小敏心里很是感动,她没想到许家还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个给她温暖的女人。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铿锵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拉着长音,“谁在外面呀?”
小敏赶紧把手里的饼子三下五除二塞进了嘴巴里,她使劲往上拉拉脖子,让那块饼子顺着喉咙咽下去,“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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