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京城大雪纷飞。
踩着齐踝深的积雪,朱枫跟邵春再次约好来到了闲园,敲响了闲园的大门。
开门的是沈青,看见沈青,两人当即拱手做礼:“晚辈给师叔拜年了!”
一身素简的沈青毫不意外,看见他俩,只是有些讶异问道:“你们一大早跑来作甚?”
“给师傅拜年啊!”邵春笑道。
“你们昨天在这里过了一天,今天不在家陪家人啊?还有,你师傅今天可不做饭哦!”沈青抱着膀子道。
“师傅不做,我来做给师傅吃。”邵春立马接话道。
“对对对,我们要给师傅尽孝。”朱枫也插嘴道。
沈青轻笑一声:“可是,你们师傅不在,你们去做给谁吃呢?”
“师傅去哪里了?”两人急忙问道。
“她一大早就去西山寺了,你小兰师叔也去了。”
“那师叔,我们去西山寺见师傅去了,不打扰了哈。”朱枫说完拉起邵春就往西山寺跑。
“这两个小鬼……”沈青笑着骂了一句,就关门进去烤火了。
西山寺,今年过年度然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一群小沙弥守着。于是大年初一一大早,伊宁小兰就去了西山寺,看望这群小光头们。
小兰在禅房内给小和尚们发压岁钱,一人一两碎银子。小沙弥们领了压岁钱,一个个开心的不得了,相比他们那个抠门的老和尚,这两个姐姐实在是可爱多了。
伊宁一身素衣,跪在了佛前的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嘴里在默念着什么,她已经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小兰散完压岁钱,走入佛堂,看见跪在佛前虔诚许愿的伊宁,一时心酸不已。伊宁是不信佛的人,小时候都能爬到佛像头顶去玩,而如今却虔诚的跪在佛前,那只有一件事。
为了郭长峰!
伊宁睁开眼,起身去拿佛像之下的签筒,居然还要摇签!
小兰并未阻止,就这么看着伊宁拿起签筒,复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就开始摇签,随着一阵嘈杂的竹片撞击声响过后,一支签终于是掉到了地上。
伊宁睁开眼,放下签筒,左手拾起那根签,映入眼前的赫然是三个字:下下签。
她那双丹凤眼瞬间迷茫了起来,没了往日的神采。小兰见状,一把走过去,抢过那支签,狠狠往地上一掼,说道:“姐姐,你信这东西作甚?天下大事,难道这佛说了算吗?它若能开口,早就开口了,何必放些签来糊弄人!”
伊宁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小兰面前,弯腰捡起那支签,看起了签文。
签文曰:缘起缘灭缘有尽,人潮人海人无踪,落花终随流水去,流水难送落花归。
“啪嗒!”那支竹签自伊宁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小兰大惊,捡起那支签,看了一眼签文,朝着门楣处大喊一声:“清风!”
小沙弥清风随即跑了过来,一脸疑惑的看着小兰,小兰大喊道:“拿火盆来!”
“要火盆作甚?伊宁姐姐又不怕冷。”
“叫你拿就赶紧去拿!”小兰声音严厉至极。
“哦哦。”
清风很快端来火盆,小兰见火盆到,拿起那签筒,劈手往火盆里一倾,顺便将手中的那支下下签也扔了进去!竹签遇火,很快就冒起了黑烟来。
“兰姐姐,你为何烧了我们的签筒啊!”清风大惊失色。
“这东西害人不浅,当然要烧了!”
“这……小兰姐,你烧可以,但要赔钱的……”清风弱弱道。
小兰闻得“赔钱”二字,登时怒火腾腾:“反了你了!念你的经去!没看到我姐姐心情不好吗?”
清风哪里见过小兰这般模样,当即吓得逃离现场。
签筒跟竹签很快燃起了明火,伊宁望着那燎起的明火,淡淡开口:“凶他作甚……”
“一个个的不学好,都学着老和尚要钱,骂他们怎么了?”小兰余火未消,胸膛一起一伏。
眼见伊宁又不说话了,小兰劝道:“姐姐,你不要再找了,你找多久了!说不定郭大侠他已经——”
“已经什么?”伊宁瞟了一眼过来。
“已经死了!”小兰壮起胆子说道。
伊宁霎时间瞪大了丹凤眼,但旋即又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伊宁还是这句话。
小兰听得这话,顿时眼泪刷刷往下掉,她知道眼前的姐姐有多不容易,常年奔波在外,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满怀希望了多少次,又失望了多少次……
为什么老天爷如此不公?为什么眼前的大佛也不来给姐姐指条明路,反而给她一个下下签?
“姐……那你今年怎么办?还要去哪里找?线索已经全断了啊!”小兰呜咽道。
伊宁抿唇不语,她也不知道今年怎么办。
门外脚步声响起,是朱枫跟邵春两个徒弟,两人见到伊宁小兰,毫不犹豫就下跪:“徒儿给师傅,师叔拜年了!”
“你们怎么来了?”小兰擦了一把眼眶。
两人起身,看着一脸迷茫的伊宁,邵春道:“师傅,您怎么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您看起来很不开心啊。”
“有……有吗?”伊宁自顾自说道。
“有,师傅,您额头怎么好像有皱纹了?”朱枫盯着伊宁的脸说道。
“走吧。”伊宁迈步就走。
三人跟上她的脚步,伊宁出了寺门,摸了一把额头,难道真有皱纹了?
回到闲园,两个徒弟在后院练起了武,伊宁坐在廊边看着雪中打斗的两人,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支下下签和那签文,那句签文始终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大小姐,来信了。”沈青的话让伊宁回过了神来。
伊宁接过信,打开一看,是度然老和尚写的。
信曰:苏老头病了,还日夜操劳,你快来帮忙吧,再不来,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伊宁眼神一凝,苏博身体本就不好,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边关苦寒,军务繁忙,他一个老人,如何能在这种环境里养身体?她想到了皇帝,难道苏博就是皇帝用来拴住自己的手段吗?
真是好算计啊!
“狗皇帝!”伊宁啐骂了一句,沈青闻言脸色一变,赶忙看向那边还在练武的邵春朱枫,还好两个人都没听见。
“明日,出发!”伊宁对沈青说道。
“好。”沈青平静的回答道,她已经料到了。
当天,邵春跟朱枫在伊宁的教导之下,开始练道源呼吸,学幽影腿,并且叮嘱两人切勿声张,练功也回家去练,能不来闲园就不要来了。
“师傅,这是为何?”朱枫很不解。
“我要走了。”
“您要去哪?我也要去!”朱枫急切道。
“听话!”
“可是师傅……”
伊宁冷冷盯着朱枫,一字一顿:“别忘了……我教你的!”
朱枫闻言霎时脸就沉了下来。
“还有你!”伊宁看向了邵春。
“师傅……”
“身在外庭……别去玩命!”伊宁也是一字一顿道。
“是,徒儿明白了!”邵春低头拱手答道,但他旋即抬起头,“师傅,若是那徐经要我冲出去厮杀呢,我怎么办?”
伊宁瞄了一眼邵春,反问道:“你觉得呢?”
邵春低头思忖,不知该怎么答,而伊宁却一字一顿道:“去找殷奇。”
邵春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听从了伊宁的话。
沈青走过来说道:“你师父跟我明日一早就走,你们不要声张!记住了没?”
“记住了,师叔!”两人齐刷刷道,然后一抬头,眼里满是不舍。不同于去年那般,两人去年是便宜徒弟,今年,那就真的是师徒情深了。
“继续练功!”伊宁手一挥。
两人再次跑到演武场上练了起来,两道身影翻飞,场上雪屑四落……短暂热闹的闲园很快将在这年初的大雪之后再次变得宁静……
当夜,伊宁,沈青,小兰,徐治四人坐在一起,商量后续的事。说到要去大同的事情后,徐治沉默了下来,小兰也一样。
“姐姐,我们也去好不好?我不去大同,我去府州,我想去看小阳。”小兰求道。
“大小姐,我也去吧,我想看看小少爷。”徐治说道。
这是徐治第一次提出这种请求,他自从被陆白沈落英收留,在闲园一待就是十几年了,可能连现在的陆阳都认不出来了。
伊宁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你们留下。”
父女俩很失望的低下了头。
沈青道:“这次我们先去大同,后去府州,然后还要南下处理于小津的事,说不准就有一场大战,你们留在京城,没人敢动你们的,小兰,你要守好这个家!”
“我……”小兰有些不情愿。
“等你什么时候练功练到比董昭强了,你就可以出门了。”沈青淡淡道。
“好,我知道了,青姐……”小兰第一次没有反驳沈青。
而这句“青姐”让沈青心头一震,她低下头,嘴角划过一丝笑意……
翌日一早,正月初二,伊宁沈青收拾好行李,告别了徐治父女后,便直接上马出西直门,直奔大同府而去!
路上,沈青骑着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伊宁并不诧异,只是说道:“蕙兰……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沈青伸手抹了一下眼眶……
伊宁面无表情,她知道的是,那一声“青姐”,在沈青耳中,便是“亲姐”……
沈青也有沈青的秘密。
皇帝今日不在御书房,大年放假也没上朝,他在养心殿里。
他的面前是一桌子的菜,整整十二个,这是他年三十晚上回去之后让齐宣告知御膳房的,伊宁那日做的每道菜的样子,味道,口感,齐宣也是记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的都告诉了御膳房。
于是在今天,正月初二的正午,御膳房的庖官们终于是给皇帝做好了一桌。
皇帝拿起象牙箸,夹了一块酱羊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之后,“呸”的吐了出来,身边的齐宣眉头一跳,要完!
皇帝继续夹那鱼片,但吃一口之后,又吐了出来。齐宣心一提,这味道不对吗?他试过菜的啊!
皇帝再次伸出象牙箸,去夹那五珍脍,夹了只是在鼻子前闻了一下,就放下了,象牙箸一扔,脸色一点都不好看。
“这桌菜,就赏给庖厨官们吃吧。”皇帝冷冷说道。
“是。”齐宣提起的心往下落了一点,这位主子还好没发脾气。
门外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太监趋步而来,对皇帝下跪道:“圣上,外庭的邵春送东西过来了,说是他师傅给圣上的。”
“传!”
邵春很快被带了进来,但他送来的东西居然是皇帝送伊宁的那套铠甲。铠甲洗刷的干干净净,光亮无比,唯独那件大氅没了,据说是在雪原上跟昝敏打架打烂了。
皇帝看着那套铠甲,怔怔出神,想起了伊宁那时候说过的话。
“事后还你。”
她还真还啊?她对他就这么失望吗?皇帝深深蹙起了眉,脸色深沉。
“邵春。”皇帝平静开口。
“卑职在。”
“你师傅呢?”
“师傅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了?”
“卑职不知。”
“你师傅没别的话跟朕说吗?”皇帝有些不高兴。
“回圣上,师傅说私藏铠甲乃是重罪,不敢将这套铠甲留于家中,故而让卑职来将铠甲还给圣上。”邵春说道。
皇帝更不高兴,又没让你说这个……
“哦,对了,师傅还提到一件事。”邵春补充道。
“何事?”
“东海帮未灭,在南方已经死灰复燃,而且,江南的外庭张副统制有信来,信中也有提及东海帮之事,他们很可能不叫东海帮,而是叫东华会。”邵春简单的说了下。
皇帝闻言神色一冷,挥了挥手,示意邵春可以走了。
邵春跪安之后便离开了。皇帝朝齐宣喊道:“叫徐经来,还有,把张纶的信也拿来!”
徐经很快来了,手里拿着张纶的那封信。
皇帝接过信一看,脸色凝重无比,问徐经道:“徐经,你觉得张纶所言是否有道理?”
徐经沉思了一下,开口道:“还需彻查。”
“那你知道东华会吗?”
徐经一惊,猛然抬头:“东华会?圣上,东华会已经覆灭百余年了啊!”
“朕命你彻查此事!朕相信伊宁不会说假话,你去吧!”皇帝直接下令道。
“是。”徐经眉毛一沉,伊宁,又是伊宁……这个女人如今对皇帝的影响太大了……
徐经走后,皇帝抬手扶额,沉思良久,大年三十那夜跟伊宁的对话让他如遭锤击,当时他气的真想杀人,但是事后缓过神来,仔细品味,发现这个女人说的似乎并非没有道理。
于是他当即下令:命令翰林院起草祭文,祭奠阵亡将士,将国库里剩余的银两拿出来,发放抚恤!
至于其他的,他还没想好,而每当他回想起那夜伊宁骂脏话的样子,便暗中咬牙,恨意的种子自此在他心中种下,谁也不知道何时会开花结果……
走出宫殿的徐经一路思忖着,慢悠悠走回了枢机院,如今,程欢未归,汤铣归乡,外庭没有一个虚境高手。他手下就那么些人可用,而东华会岂是那么简单的?东海帮据说就有三个虚境,拿下他们,外庭都损失惨重!徐经不是程欢,他想升官得利,但是他只有那么点本事摆在那里。今年的第一个任务,若不求助有人,只怕靠他是很难完成的。
归根到底,徐经没有信心,因为他武功并不出色,心计也比不上程欢,两人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进了枢机院,他看见了殷奇,殷奇也看见了他。
“恭喜啊,徐都督。”殷奇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
“殷总管,卑职不敢当。”徐经客气了一番。
殷奇可不客气:“不敢当就别当了,你虚境都没入,当外庭都督,谁会服你呢?”
徐经被殷奇这话怼的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他思索了一下,苦笑一声,请教起殷奇东华会的事。
殷奇听完,抬起兰花指道:“这个啊,你若要找人帮忙,写信给夏鸯就好了,夏鸯也算是你下属呢。”
“夏织司司正,夏鸯?”徐经也想了起来,但是立马道:“这夏鸯不是潜伏在清源教吗?当初还是圣上命令他去的,我写信给他有用吗?”
殷奇眯了眯眼,那半边脸带着阴笑,说道:“你莫忘了,夏鸯是夏莹的亲哥哥,夏莹是死在董昭手上的,当初程欢将此事压了下来,夏鸯并不知道,你若是将此事捅出来,夏鸯定然会来找你,或者找董昭下落。”
“殷总管,您是要我们外庭重新跟伊宁董昭开战吗?”徐经大惊。
“咱家可没说,不过这个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夏鸯,现在是你说了算,毕竟你都是外庭的督主了是不是?”殷奇阴渗渗的道。
徐经沉默了,他骨子里是非常痛恨这两个人的,但再次开战,他可没这个胆子!上次伊宁差点把他废了,这次再惹到,那是真的会杀了他的!
而董昭,成长的太快了,鬼知道哪个落单的外庭高手一不小心惹了董昭就会被他杀掉,这叫他如何是好?可除了夏鸯,他还能找谁呢?等汤铣回来吗?
徐经陷入了两难之中。
别了殷奇,徐经直接给张纶写信,命他彻查此事,而自己会随后调集人手南下与他汇合!在桌案前写完信后,徐经放下笔,捏了捏拳头,想起了一个人,便开口问身边的邵春。
“秋行风呢?”
“秋大人战后就回扬州了。”邵春答道。
“好,邵春,本督问你,你愿随我南下吗?”徐经挑眉,眼神中带着一丝阴沉。
“不愿意。”邵春答道。
“嗯?”徐经很不高兴,“为何?”
“师傅说了,东华会太危险,让我不要去冒险,除非我想死。”邵春不卑不亢道。
“你……!”徐经一脸愠怒,这小子居然仗着伊宁的威风不把他放眼里。
“本督若是一定要让你去呢?”徐经问道。
“那卑职就去求殷总管,让他收我进内廷,跟鱼飞一样,想必殷总管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一定会答应的。”邵春还是不卑不亢道。
“哈哈哈哈……”徐经笑了,一个殷奇怂恿他跟伊宁开战,而伊宁交待弟子不要去送死,一个个倒是好算计,把他这个外庭督主推到风口浪尖,让他去当探路卒。
现在汤铣已经回家了,没了音讯,他徐经能怎么办呢?
只能硬着头皮南下了,先去找秋行风吧,徐经终是心中一沉,咬了咬牙接下了这个任务!
铲除东华会的任务!
正月初三,徐经离开了京城,他出了城门后,回头朝京城那高大的城廓看了一眼,脸色深沉,可他不会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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