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都城的十一月与别处不同,鸿飞霜降,风雨渐寒。
朝华坐在蒲团上,面前雪白的笺纸上洇了一滴小小的墨点,像梗在她心里的一根陈刺。
“主子,莫郎君在前头和咱们殿下对账呢,说有张条子是给您的。”
一刻钟前,积云将一张卷成轴状的小条子放到朝华面前,她正练到第八张字帖,闻言便一手拿笔一手拂开条子。
“冯朝显,县试第三名;现住在寿椿楼二楼上房,为期一月。”
她说不清自己再看到在听到他的消息是种什么感觉,愤怒、生恨、无奈、释然混杂在一起,顿生无力,只盯着那张条子发呆;片刻后又盯着那墨点,一动不动。
昨日晚间三殿下从外头带了几张皮子来,说是外头来的,叫积云入私库。此刻她正在外头厅上和琍芳整理皮子。见一张白狐皮子成色上佳,便拿着去绣苑找岚夏,预备给朝华做一件白狐裘。
暖阁里不闻人声、落针可闻。朝华忽自嘲般轻笑起来,将眼眶中盈满的泪生生逼了回去,喃喃道:“既然你们做了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她将那张洇了墨点的笺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临摹字帖。写满十张的时候,积云掀了梅花暖帘进来欢喜道:“主子,您不知道今日那白狐皮子多好,殿下拿了好些皮子进来,都叫入您的私库呢,我挑了些给您做冬衣,那张白狐皮子预备给您做件白狐裘,余下的都放到暖阁箱笼里了,您有空可以瞧瞧去。”
却见朝华没什么反应,积云心下奇怪:“主子?”
她仿佛才回神似的应了一声,埋首写了个条子,用细麻绳系了递给积云。
“叫善喜将这个条子送到寿椿楼二楼上房,交给一个叫冯朝显的少年。”
“是。”
积云一面接下一面往外走,心中纳罕。别人不知道朝华闺名,她却是知道的。眼下这少年郎的名字同朝华这般如同姊妹排序必然不是巧合,又想起刚刚朝华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下恐有事发生,犹豫着要不要去禀告殿下。
下一秒就被她自己给否决。她已是朝华的人,自然要忠于一主。想通之后积云便不再犹豫,叫了青娘进去暖阁服侍朝华之后,套车亲自去了一趟寿椿楼。
此时寿椿楼一楼食肆里,坐满了进云都来候考春闱的读书人。
其中有一小少年格外引人注目,年纪虽轻,但双目有神、谈吐不俗,生得格外秀丽。衣衫虽朴实,但气度不凡,叫人不敢轻视。他不坐上首也不坐中间,单单只坐在角落里。话少,也不主动与旁人搭腔,但每个人说的话他都细细听着,坐在外围看每个人的眼色,心中自有计较。
巧娘也注意到了这个少年,吩咐小二给他斟茶,他笑着道谢,神色间不见丝毫倨傲,巧娘不免又高看他一眼。
正想着,门口进来个小娘子,服饰简单但布料不俗,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巧娘忙笑着上前去招呼。
“娘子是住店还是吃饭?咱们店是新开张,样样实惠,不管是住店还是吃饭保管您满意。”
积云笑着听巧娘说完,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块碎银子,道:“您是寿椿楼的掌柜娘子吗?”
积云说着拉巧娘到一旁去,那个少年却注意到,眼神稍稍往这里看。
“我是想叫娘子帮个忙。”
她一面说一面将银子塞到巧娘手里,巧娘原想推拒,但瞧着她面色如常,不像是什么棘手的事,便收入手中。
“娘子有什么事?”
积云将条子拿出来:“我家主子与一少年是旧相识,现下那人正在寿椿楼二楼上房住着,叫冯朝显的,还烦请掌柜娘子将这字条给他。”
这事倒不难,巧娘笑笑:“好,我帮您递。”
说着就招呼小二过来:“二楼上房可有个叫冯朝显的小少年?”
她对小二说着,眼神却往那坐着说话的少年那里瞥去,果见他朝这边看过来,神色略有疑惑。
巧娘心下了然,便指着他对小二说:“去问问他。”
“郎君们,可有位姓冯的郎君在这里?”
小二也是机灵人,只找人,并不拿条子出来也不说什么事。
“阿显,他找你可是有事?”
一粗布圆领袍的少年发问,他年纪约莫二十,神色间满是意气。
“大概是家里人给我送信吧?他们住得不远,我上月没回家,想来是想我了,我略去瞧瞧。”
积云却没走,在门口瞧着,见小二对一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点点头,条子便到了他手里。
想来这就是冯朝显了,年纪虽小,个子却高。长相秀气,眉眼间与朝华有些相似,鼻峰却更高些。见他展开了条子,复又收起,积云便放心离去。
几人继续喝酒谈话,巧娘吩咐小二多照顾着这少年。
“那娘子打扮不俗,却只是个跑腿的,想来她家主子非富即贵。多照顾照顾他,说不定将来咱们还有求于他呢。”
小二点点头就去忙去。巧娘这番话却只是托辞,这少年要么是攀上了贵人,要么便是得罪了谁,多看着些准没坏处。
积云回到府里时已过了午膳时分。
“娘子先到厨司吃碗面吧,冯娘子吩咐的,说您误了午膳时辰必定还没吃饭,叫给您下碗面做两个小菜。”
积云也不推辞,匆匆吃了几口就赶回静安居复命。
“主子,条子已给了那少年,我亲眼见小二问了他姓名之后才给了他条子。”
朝华给积云斟了盏茶,积云笑着接过。
“那少年长什么样子?”
朝华沉默半晌才问。
积云却心下疑惑,难道他们不认识吗?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年岁不大,长得很是秀气,倒和您有些相像……”
“明日殿下要到落霞山去,待殿下出门,就叫韦车夫在西角门等着,送咱们去西市的若叶肆。准备个一两银子给韦车夫,辛苦他明日跑一趟。”
朝华对着首饰匣子发着呆。积云却有些担心:“主子,那人是谁?您这样出去殿下知道了可会怪罪您?”
她倒是一心为着朝华着想。朝华安抚她:“你不必担心,照我说得做便是。”
积云便相信她。见她神思不属,又想着法子哄她高兴。
积云是个小财迷,这些日子朝华的私库充盈许多,她兴冲冲地拿着册子念给朝华听,酒铺赚了多少钱,客栈生意多么红火,直说了半天。朝华终于露出个笑模样,积云才放下心来,又随着她寒暄,两人都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充作贵夫人彼此交际寒暄,暖阁里笑声连片。
第二日一早,西角门外一架油布马车徐徐往西市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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