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夜晚的车流,就从那花岗岩雕像的脚下饶过,远远望去,好像全世界的金龟子,一齐打着灯笼来到这地方。
大江两岸,灯火辉煌。我从很多灯光和树影里走出来,走过一段长长的堤岸,回到我待过的地方。在这里,我可以很轻松地望他,他也完全看得见我。
事实上,他的目光是望得很远的。他会看见很多东西,甚至可以看到南岸的行人,和那些被灯光描画出来的屋顶。但我们已经互相说过话了,我认定,只要我回来,坐在原先的位置上,他看的就是我,他的笑容,也只是给我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皮肤、衣服,都恢复了本来的颜色,好像变成真人了一样。
“哈罗!”我学着电影里的人那样说。
他的嘴角动了一下,大概说了句“你好”之类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我就有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是那个不能说出自己名字,不能高声喧哗,不能谈论自己的经历的人,是人群里面的石头。所以,我和他,石头和石头,就可以说话,无所不说。
“他们都得救了!雅克,阿黄,还有另外四个孩子!”
“太好了!”他说。
“我曾经担心,我们都会死在那地方,我们八个。可惜我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那和我们预先设想的差不多吧?嗯,只要他们是排队走出来,还唱国歌,那就是了!”
他很善于用微笑来接应,从而让我说话变成自言自语,而他只管专注地听。
“我活了快有十三年了,够老的吧?你呢?石头变成你,得多少时间啊?”
“两年。”
天,他说得很清楚,两年!
“你多大了呢?”这就是我的德性,死拽问题。
“如果作为人活着,现在我已经很老了,都得八十多了。作为石头,我一直这么大。”
很对,他一直就这么大。如果我能顺利活下去,活到八十岁,那时他也还是这么大。太有意思了!我本来想好了,要和他讨论几个问题,比如孤独,梦,活和死,等等。但一看到他微微的笑容,那些沉重的东西,就从我心上滑走,落到乌云上面,和云一起被风吹走。
“嘿!”我说,“你穿着夏天的衣服,为什么又戴顶冬天的帽子呢?”
“哈!我从东北来的嘛。这里热,衣服就穿少了。看见我的小米袋了吗?”
“当然,谁都知道,解放军叔叔靠小米加步枪,打败敌人,建立新中国。”
他点了一下头。
“嗯!你也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捧着鲜花了吧。”
“花城!”
他笑笑,说:“如果这座城市不解放,哪里会有盛开的鲜花呢?”
“还记得那个向你献花的人吗?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还是老奶奶呀?”
“你真逗。”他说,“她现在当然是老奶奶了。”
“嗯。接下来,希望你不要问我叫什么,干过什么,为什么要逃跑……”
“好的,我问别的。你孤独吗?”
这正是一个我想讨论的问题。我本来想对他说,我太孤独了!但我的想法变了。我想,首先,我们任何人,都不能在石头面前说自己孤独,和石头的孤独相比,人的孤独是很渺小的。其次,我觉得,他已经让我感受到了温暖和亲切,给我鼓励,应该足以让我克服孤独,坚强起来。
想好了,我抬起头来:“嘿!孤独这东西!”
“嘿!”他说。
我说:“我都习惯了,习惯很久了。”
“这么说,你真是孤独的。”
“我孤独,是因为看见的都是陌生人。可是……所有陌生的面孔都很相似,好像他们都只是一个人,所有的面孔也只是一张面孔……所以,孤独就成了没有必要的东西了。”
“哦……”他沉默不语。
直到我困得脑子迷糊起来,他还在沉思。
城市的夜好像越来越亮了,我喜欢那些房屋、各种建筑在夜里的样子,看起来比白天更干净,更美,好像全都变成了舞台上的景物。
我要睡了!我的脑子既迷糊又清醒。我想像他一样挺直身体,又想立刻睡去,像石头掉进水里,慢慢地,一直沉到江底和海底……
45
第二天,我整个上午都在海珠广场转。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站在人群的外面,久久地望着他。他高大、英俊、喜悦,目光一直望向我们所不知的地方。我爱他,他是我心里美好的人。我们昨晚的谈话还在继续,并以同样的方式开始。
“嘿!”我说。
“嘿!”
“你在想什么呢?”
“回忆。那个时刻,这个城市解放了,第一面五星红旗,就在长堤东亚酒店升起——喏,就是你身后,不远的地方。人们欢天喜地,那种欢喜无法可比。”
“你欢喜吗?”
“当然。我自豪!这欢喜是我和我的战友们,带给他们的。”
他重新望向远方,微笑,同时沉思起来。
我深深地呼吸,让自己回到现实当中。
这里好玩的东西的很多,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有人演粤剧,还有人耍猴。一个退休老教师,专门教别人念《新三字经》。不到九点钟,唱歌跳舞的老人们就将自己带来的音响设备打开了。随着太阳高高升起,草地上沸腾起来了。红艳艳的夹竹桃那边,粤剧发烧友化戏妆,着戏服,艳丽得不得了,咿咿呀呀,我从来没听懂过。
我看了一会耍猴,郁闷地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坐在草地上,远远地望雕塑。望一会,等他感应到了,就会和我继续石头与人的谈话。
我说:“那个耍猴的山西人,他嘲笑我。他说我如果看戏没钱给,应该和他的猴们一起表演节目。他伤了我自尊。我是个学生,和他不一样,更别说猴了!”
“哦,他和你开玩笑呢。你的衣服和他一样脏,肚子一样瘪。”
我沉默不语。
“你和他当然也有不同:他们快乐,你不快乐。你为什么不快乐一点呢?”
“难道,我快乐了,就有饭吃,就可能找到爸爸?”
“你快乐了,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可以得到改变。”
“真的?”
“真的。”
“一定?”
“一定。”
我不再闷闷不乐,重新欢欢喜喜,钻到人群里去了。
教《新三字经》的退休教师,将《新三字经》写成书法作品,挂在树上,讲解内容含意,又分别用普通话和广州话教大家念。我学得很认真,并把它们全部抄到的本子上。很快,我感到饥肠辘辘。
人群外面,绿茵茵的草地上,有个背麻袋的老人,在捡人们扔掉的矿泉水瓶子。我走过去问他:“大爷,这个,有用吗?”
他的眼光特别柔和。他说:“有用的,孩子,捡吧。如果是易拉罐,更好。这不羞耻,可比偷东西、讨饭强,还爱护了环境。”
他给我一个大塑料袋。我开始寻找这些东西,装进塑料袋里,口里背诵着新三字经,感到非常快乐。
“春日暖,秋水长,和风吹,百花香。青少年,有理想,立大志,做栋梁。天行健,人自强,生我材,为兴邦。倡和谐,民所望,兴道德,国运昌。人之春,在少年,光阴迫,惜时间。生有涯,知无限,苦攻读,莫偷安。求学路,曲弯弯,路是弓,人是箭……”
埋头半天,我有些晕了,匍匐到地上,脸紧贴着柔软的青草,那么清凉,清香。太阳把我的背和屁股晒得暖暖的。多美啊,我又想睡了。城市的声音,从空中渗透到地里,那嗡嗡嗡嗡的,大河涌动一般的音乐,从地球的中心传来,震颤着,一直震颤着,我感到自己在草丛中,在太阳下,舒舒服服地融化了。
46
我藏在骑楼下稍远的一个大方柱后面,不时向阿星和他妈妈张望。约定的时间到了,阿星也在左看右看。他看见我了!我们都很兴奋。他向我伸出食指和中指,我也比出这个胜利的手势。
他妈妈收拾好东西,她的背影刚刚消失,他立刻向我招手。
我来到报摊前。
阿星说:“你今天好像状况不错。如果换件干净衣服,就不是流浪儿了。我拿一件我的衣服出来给你,要不要?”
“先说重要的。你有没有帮我找到那张报纸啊?我很想看。”
“很抱歉,没有了。到处流浪是不是很酷啊?”
“还记不记得那报纸上讲的事?那些流浪儿后来怎么样啦?有没有把他们送到深山野林里去?我就想知道个究竟。”
“不是这样的,前天的报纸上说,把他们送去救助站了。昨晚的新闻又说,有两个孩子已经回家,剩下的孩子,市长专门去看他们了,还挨个抱他们,他们只会哭。要是我呀,看见记者要拍照了,一定好好笑一个。开玩笑的。警察正在帮他们找父母亲人,找到了就送他们回家。你为什么不去救助站啊?那里有饭吃,有床可以睡觉。当然,那里住不久,很快就要被送回家的。”
等他一口气说完,我才说:“我就是不能回家。他们是不是七个?”
“是。不过,去救助站的只有5个。当天回家的,有个深圳的,还有阿黄,我认识,和我家住一条街,他爷爷领他回家了。”
我兴奋得跳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传话给阿黄,问他愿不愿意见我,见奥特曼!”
“你叫奥特曼?”
“他们就是这样叫我的。”
“我一定去找他。”
“来,拉个钩吧。”
“嗯,拉钩。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你啊?”
“我暂时就在附近。对了,沿江路上有一栋没有墙壁的大楼,从今天开始,我不睡桥底了,晚上去那里,你们去那里找我吧。”
“我知道,那是栋烂尾楼。就这样吧!”
“咱们得有暗号。”
“暗号?什么暗号?”
“接头暗号。”
“哦?是,应该有暗号。你定吧。”阿星显然觉得我的这个提议很带劲。在骑楼荫凉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差不多和猫眼睛一样发绿了。
我稍稍思考一下。“这样——你们到了烂尾楼的时候,就大声说:恶为疾,是孽根,善为宝,乃福音。我听见了,就回答:柔若水,义薄云,人心归,天下顺。对上了,咱们就可以见面了。”
“OK!”
47
石头石头,你热吗?太阳一直烤着你哦。
石头石头,你困吗?无论白天黑夜,你都睁着眼睛哦。
石头,我爸爸好吗?他很瘦,苍白,脸上飘拂着忧伤。他会用音乐对你说话,把世间的一切,用歌儿唱给你听。小北川的眼睛像天使,很善良。他那么瘦,那么黑,那么忧郁,就像一个小小的逗号。
你如果看见了他们,给我说一声哦。
石头,我吹口琴给你听,我心里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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