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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贤静静地楞住那里，半晌没有说出话。直觉得整件事都奇异得不得了。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想了。只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稀奇古怪，匪夷所思，处处都是权谋济变，智谋深略，仿佛到处都是绝壁断崖没有了退路，却又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得到了这样一个敞亮、如意、苦尽甘来的结局。如跳崖般精彩，假如有一处没有恰巧地转折，及时地接力，便成了最惨痛的结局。真是太惊险了。
只是……
董文贤楞了半响，才讷讷说：“虽然说他们好不容易才得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可是明前真的是范丞相之女的话，故意把名字让给了雨前，也未免太绝情了。她这一生再不能认范勉做亲生父亲，也不能进范家宗祠拜祭父母，留名在族谱。也是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了吧。侄子愚钝，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父母。纵然能与意中人举案齐眉，心里还是‘意难平’啊。”
董太后满脸倦意，脸上现出了深深的皱纹和老态。对侄子直摇头：“唉，你还是太憨直愚钝了。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她即这么做，就肯定有翻盘的契机。你还是没看透吗？”
文贤面露愧色。
董太后收敛了方才被震撼失态的心情，收拾起了沮丧和颓唐。恢复了大明皇太后的滑精：“小梁王对那个‘真范瑛’如何？”
“这，据说送进了碧云观忏悔思过五年。太子殿下看似很厌恶她。”
“那我来推测一下吧。五年是一个女子最年青貌美最珍贵的时光。她却在道观里虚渡了，将来五年后能否顺利地回宫，这是一个难题。回宫后能否得到太子封妃、得宠、生子还是一个难题。后宫女人失去了君王的恩宠，就是一条死路。她这辈子就是出道观、进冷宫、独守空惟尝遍世态炎凉的命。过得几年，受不得煎熬，郁郁早亡。这下子，昔日为国战死的清流丞相范勉的唯一女儿没留下子嗣就亡故了。太子殿下肯定于心不忍。怎么能让烈臣绝后呢？这不是让天下的忠臣烈士寒心吗。他的儿女是龙子龙孙，不能替范贵妃尽孝。太子便会在满朝文武中选中一位忠良之臣的后代过继给范勉，接续忠臣的门庭，替‘范瑛’尽孝。他自然会在满朝文武百官里选中了冠军侯的子女去承续范勉的香火。”
文贤“啊”的惊呼出来。
董太后黯诲无比地笑道：“明前和崔悯的儿女中必有一人去承嗣范勉的香火，成为范勉之孙。这样，承嗣子的父母也成了范勉的晚辈，会跟着去范家祭拜祖先。父女情、祖孙情不就重新接续上了吗？明前重归范家，儿女又成了光明正大的范勉之孙。完完整整、妙不可言的大团圆，有什么‘意难平’的？”
董太后眼亮如刀，言语感慨至深：“——人生事，就是这样的环环相扣，有因有果。轮回接续，殊途同归。有所失，才有得。敢丢弃了多大的失，就能有多大的得！世人往往眼界短浅得只看到面前的一箭之地，人家的心思布局已经在十年后了。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就是运筹帷幄绝胜在将来吧。如果我遇到了她的局面，”太后细细地想了一回，终于颓唐地说：“也不会走出一条比这样更好的路子了。太子无福，错失了这么聪明觉慧的女子。”
文贤也咋舌不已。
是这样吗？就是这样吧。
春风从正殿窗户外吹进了大堂，吹散了满大堂的清冷和雾气，使整个大堂都现在了明媚透亮的春光中。
***
董文贤转头看向了殿外，脑子里恍惚着又想起了昨夜的婚宴。
一座巍峨繁华的府邸里，屋舍间张灯结彩，婚宴上宾客如云，处处是笑语喧哗。府邸后堂的喜堂上，红烛高烧，宴席摆满大厅内外，也挤满了前来祝贺冠军侯娶妻的贵宾们。满堂喜庆气氛中，最中央的拜堂大厅，拥挤的人群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叫嚷。大厅有了一会儿短暂的寂静。喜堂中，正准备拜堂的新娘子头上盖的红盖头，霍然地飘落一旁，落到了地上。新娘子立时就停在了原地，露出了秀丽的面庞。周围人们顿时为之一静。
人太多了，拥挤不动，原本该在洞房由新郎官掀开的红盖头也被挤掉了。新娘子也有点意外，面容上有一丝惊慌。人们都不自禁地看了过去。江西来的新娘子董小姐长着一张鹅蛋脸，乌黑修长的黑眉斜飞入鬓，晶莹润泽的黑眼睛也亮如繁星，黑亮的发髻上戴着红彤彤的珍珠缀金的凤冠。一颗颗珍珠像闪烁不定的星光，衬着面容，显得美如芙蓉。是个长相秀丽的姑娘。此刻，她还沉浸在被撞掉红盖头的惊愕中，望着众人有些发楞。人们也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瞪着她呆住了。嘈杂的拜堂大厅里，像是被刀锋截断了声音似的，一下子静如深海。人们楞在了原地。
这位董小姐怎么长得如此眼熟？！
能进冠军侯喜堂的，都是京城里的名门世族高官们。能挤到近处看拜堂的也都是些贵妇和小姐们。都是大明朝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自然能出入宫廷，对去年春天发生的三法司会审“真假相女”一案还记忆犹心。现在，这些贵妇小姐们骇然无比地发现新娘子董小姐，竟然，竟然长像很酷似那位下台的劫匪女！简直就似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们惊讶至极地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新娘子也有些失措地看着喜堂，像是被突出其来的意外弄得心慌意乱似的。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眼前是花团锦簇的拜堂大厅，和人声如潮的观礼人群。人人都奇异无比的、张口结舌地盯着她。不知如何是好了。新娘子有点胆怯了，四处张望着。不，眼前还有一位熟人呢。正前方站着一位少年正关切地望着她。她觉得很眼熟，平常的他总是穿的白衣如雪，今天却改穿了一件红色锦袍。艳丽的色彩衬得他面如冠玉，眼似黑星，丰神俊秀至极。宛如一株卓然不群的琼枝玉树。她险些认不出来他了！
那人目光咄咄地看着她，神情沉稳又关切。少女在混乱嘈杂的大堂里看到了他，一颗心也突然安静了。觉得嘈杂的喜堂也沉静下来，人声渐渐远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
***
看着眼前的人，似乎还处在一场飘渺的梦境里。
从大青山的山路到这间冠军侯的喜堂，经历了漫长的十年时间，似乎跨跃了千山万水，也似乎只经历了短短一瞬。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突然有些恍惚了。这个人就像是放飞的风筝牵引着她，牵引着她走过了十年，牵引着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荣辱。她曾经喜过，哭过，疲倦过，懦弱过，放弃过，还答应了别人的求婚想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却又被这道牵绊紧紧地束缚住了，拉了回来。
这一路，从豫北小山村，到京城相府，再从京城到北疆。行色匆匆，满怀激情，走遍了大明的大半个江山，又经历了险恶的战争，被可怕的案子缠绕，她几乎认为自己可能要丧生在这可怕的际遇里。却没有想到最终还有了“峰回路转”，与他肩并肩地站在喜堂前成亲的一刻。这其中走过了多少大明土地，走过了多少心路历程，才堪堪走到了这座成婚喜堂。才看到了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前不远处，带着关切神情看着她。
他们竟然走得这么远了！竟然真的走到了“美梦成真”的圆满时。看着现实现景，她竟然有些错愕了。
太难了。
一路上因案而起，来到京城，再持着婚书嫁到北疆。偶遇到送嫁公主的他。在青枫山，她坚持着不害养妹，才使他慢慢扭转了对她的观感。在江南荀园，他见到了各种形态的她，心生怜悯。中途被雨前逼着翻案，他没有诈出李氏的实话，竟然心生轻松。在半途遇到了她的藩王未婚夫，他悄然避开黯然离远。泰平镇上不太平，杀机四浮，又是他惊险万分地从地底棺材里救出了她。藩王露出真面目，他一次又一次帮她，默默地同情着她。暴雨的大泰岭，被山匪劫持。她借着醉酒怒骂着三个无耻男人，使他们的心情都受到震撼继而转变。她在泥石流里救了梁王，他也为她的识大体重大局吃惊感动。
公主想让她代嫁，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愤怒。他不想让她嫁到鞑靼国。这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情种早种，已经不能放开她了。遇到了萧五劫道。给了他继续查案的契机，却使他陷入了“查明真相主持正义”与“对明前的好感”之中，内心天人挣扎。鸿泸寺，崔悯被小藩王暗算失踪了。她觉得心底无比脆弱，快撑不住了。也是由此，她才渐渐地发现了心意。已然无法漠视和回避他了。千里走单骑，他进入荒漠拼死追逐着陌生的劫匪，想给她们一个真相。几乎在大漠里丧命。她牵挂着他病重了。这份感情变得异样的沉重。
北疆芙叶城，她决定放开心结与藩王成亲。雨前当堂揭发了身份，阻止了婚事。她的心又痛苦又有一丝如释重负。公主逃婚，他回到北疆后没有追赶。小藩王图穷匕现，以“平反冠军侯”来利诱，他也没有退缩。赠送给她朱红色的珠链表示了自己的爱情。他爱上了她。
藩王中毒。事情如波涛汹涌的大江澎湃地流去。他陪着她奔向元熹帝行营，寻求一个解答。行营里他再一次救出她，带着她远去。路上，两颗被父亲家人伤害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那时已然看到了对方的心了。养母被养妹杀害。他坚决地保下了雨前，她与他反目。痛恨于他的执著，也痛悔于自己的心动。紧接着北疆战火峰烟再起，代公主出嫁敌营，婚礼上发现萧五是鞑靼大王，他始终地陪伴着她身旁，同生共死，荣辱与共。他追寻真相和公正之心使他失去了她。她失踪两年。
在执著地追寻下，他在边境山村追到了她。才惊觉梦里的姑娘失去了记忆。暗悔当初。她被芸子拐到前线，趁机离奸敌国君臣，助大明朝获胜。他在苍茫的战场上寻找着心爱的姑娘，又必须以国事为重，去截杀敌国元帅，放弃了先去救她的路。内心痛苦得千疮百孔。她也依了天命，恢复记忆，收拾心情，准备嫁给藩王。一切都是天命，一切都梦醒了，她和他都醒悟到了自己是凡人。午夜梦回，再心有不甘，再意难平又如何？
回到京城。她面临着案件重审，群狼群伺的最差局面。他却出人意料地风尘仆仆地从前线抓回了萧五，一举启开了新的局面，替她寻求解答。他的爱都是一件件小事昭显的。诏狱问心，她也问清了自己的心，下定决心。恳求萧五叔说出真相。她郑重而坚决地做出了选择，并得到了最不利的结果……却又一次“颠倒乾坤”似的走到了现在。
走到了这个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刻……
明前越过了面目叵测的人们，直直地看到了他。内心翻涌着剧烈的情感，心也猛然平静下来了。
——人生正如一场戏。各种精彩的故事在这个红尘里闪现。还需要惊惶吗？还需要害怕吗？不，都不需要了。抬头看着繁闹的喜堂，交头接耳的人潮，处在繁乱的人世，各种利欲压抑了人们渺小的真心。也许有人不知道世间最该珍惜什么，但是她知道。沧海桑田，人生百年，怎么有空去错过去遗憾。
府邸里充满了喧腾的人影，喜宴送来了鲜活的人声。花香随着夜风吹拂进来，飘来了脂粉和宴筵的气息……还送来了遥远的十年时光，战场上滚滚硝烟的战争，为了案子各种心碎痛苦的眼泪，人心散发出的或光明或黑暗的光芒，还有一颗坚持下去、相信真相和公平，相信着善恶有报的心……它们交织成了一种充满苦涩和甜蜜的难解滋味。
她猛然间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意志。丞相之女的身份不能使她流连；权倾天下的皇后之位也不能蒙蔽她的眼睛；得到了真相也不会左右她的选择；公平和善恶得报也不能牵绊住了她的脚步。她已经完全了解了，她将何去何去。
崔悯大跨步地走过来，挤开了纷乱的人群，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抱住了有点惊惶失措的少女。充满感情的眼睛只注视着她，只对她一个人说：“不用怕，也不用慌。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什么事什么人都不能阻拦我娶你，我爱你。明前。”
明前的眼里充满了潮湿和水气，情不自禁地紧紧回抱着他。
夜色和雾气化成了浪涛扑在了他的眼眶，热热的沾到了她的脸。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地重复着：“我太爱你了……比爱权势富贵还爱……，比爱表面的公平真相都爱……，比爱一位丞相女或者劫匪女都要爱……，比爱我的生命都要爱……”
现在终于可以说了。那些深藏在心底原以为终生都不能说的话。明前的泪水倾下，用力地抱紧他，轻声道：“我也是。我也很爱你。”
***
这就是坚持到底了吧。为了钟情的人，努力地去追寻。从毫无希望地远观，到一步步地靠近，历经了千万曲折，终于来到了她身边。伸手握着她的手，在这里向天下人宣布，他与她的爱情。
不再是梦想了吗？夜半在大漠北疆的痛苦辗转，在人群背后一次次追赶着渺茫的希望。他曾经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她也在爱着他，走在一条与他相同追求的路上，坚持下去，就会走到美梦成真的一日。
从那个寒冬大山黄土滚滚的山路上，就牵出了一条线。牵了大半个大明，牵了十多年，把他和她牵到了一处。
多谢老天让他们相遇。令他的生命如此精彩，令她的生命改变巨大。
多谢他爱上她，与她的爱情是他二十年人生中的最大成就。多谢他自己百折不挠，从不放弃寻找证人，给了她真相。也令自己得到了冠军侯，得到了天下。
多谢她也爱上他，在万事不明前，就撤手放弃了最重要的身份，才得到了这样“死地绝生”的结局。
感谢这世上除了亲情，友情外，还会有这般深沉厚重的爱情。令他和她都在孤单痛苦的人生路上，在无望的爱情中，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坚守着他爱她的信念，忍受着真假身份的折磨伤害，忍受着她也许要嫁给别人的局面。努力追寻奋力挣扎，不认天不认命地寻找着一线希望。
多谢这份爱，为开心的经历想笑，为痛苦的反目想哭，失败时不认输，更加执著地追求契机。被放弃时也不气诿，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这一日，在喜堂上紧紧拥抱着她。酒不醉人人自醉，情不迷人人自迷。只想紧紧地拥抱着她直到天长地久。
——与子携手，与子偕老，就是此生的幸福吧。
人声渐渐消散了，嘈杂声也逐渐平息。身旁有人大声说：“新娘子真美啊。新郎官都舍不得放开了。将来一定是对恩爱夫妻。快，快点拜堂吧，别误了大好的吉时……”
人潮声又轰然响起来了，静止的画面又开始活动。人们满面喜色地涌上前。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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