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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悯顺着军营小径来到了营地里最大的中军大帐。前方已经开仗，大明朝与鞑靼国互派精兵在方圆数百里的多个城镇间展开了征战，战斗惨烈，各有胜负。所以，明军大营里气氛很紧张，许多文臣武将、信差将士们匆忙穿梭在营帐间。
崔悯飘然走进了大帐，便看到代宗朱堪直和朱原显父子正招开战前会议，旁边围满了谋臣大将们。朱堪直亲自指挥战争，小梁王朱原显则代父坐阵后方，协调外理各方兵马、粮草、各方军令等事。代宗一一批示诸事，文臣武将们纷纷遵令而行，帐里忙乱又紧张。
崔悯直接走向代宗。朱堪直穿戴着红铜重甲站在沙盘前，面如铁塑，怒气冲冲地瞪视他：“崔悯，你知罪吗？”
崔悯立刻跪下请罪：“臣知罪。身边藏有心思诡秘的人，劫持了重要的人和情报往敌国，险些误了皇上的军机大事。”
代宗面目俱厉，怒气上涌：“那就去闭门思过！不必再领着左军上战场了！把疑犯的亲属王氏父子全部斩首，以示军威。”
崔悯朗声说：“这是因我识人不明，该由我承担责任。王氏父子与王芸子早就分开了，没有牵连。请皇上先扣押他们等查明真相后再处置。临场杀将不详。而且，现在战局很重要，我不能闭门思过，请陛下允许我带罪上战场。不是为了立功赎罪，是为了我要亲自抓住李崇光！哪怕战后斩了我也心甘情愿。”
朱堪直听了勃然大怒，差点拍碎了桌子。这崔悯一向机灵，这时候却不识相了。他爱才惜才，欣赏这种有才干的年青俊杰。对锦衣卫指挥使弃了朱元熹转而保他们父子很满意。后来崔悯又在战场救了梁王的性命，令他对他更是喜爱。但这次，手下人临战叛逃，劫走了重要的人物情报投奔鞑靼。使崔悯常胜不败的履历上蒙羞，使骁勇善战的王家父子也被废弃，使他朱堪直不得不“挥泪斩马谡”。代宗满心震怒。更何况他的心事满军皆知，他很不喜欢这个重要人物，“未来的儿媳”范瑛。此女身世不定，惯有麻烦，现在又失忆失踪，弄得事情一团糟。他暗想着被劫走死于乱军也就罢了，谁成想崔悯还要追杀李崇光为她报仇。气得代宗须发皆张，满面暴怒，就要大发雷霆。旁边的小梁王紧蹙长眉，正要上前劝止。
他们还未说话，人群后面忽然抢出了一位披盔惯甲的年青近侍，喝道：“好大胆！你敢违抗皇上的旨意。”
众人皆惊，回首看去，那人身形高挑健美，面容姣好，一身盔甲显得她威武英气，竟是个妙龄女子。正是在西京抵押的东察汗女梗那赫公主。她悄悄地跟随代宗朱堪直来到了军营，还换了男装铠甲，充当了朱堪直的侍卫。她能随意进出军营还敢出言呵斥，可见代宗朱堪直对她的宠爱。这时候她挑起浓眉，大眼睛愤怒地看着崔悯，冲出来维护着代宗的尊严：“大胆崔悯，你还不赶快磕头请罪？”
崔悯神色淡然：“臣知罪，微臣愿意事后请罪，但也请陛下先刀下留人，并准许我上战场。”
梗那赫公主从未被这样顶撞，也勃然大怒了：“来人啊，抓住他。”外面冲进来一群近侍抓住了崔悯。梗那赫大怒道：“你还敢顶撞皇叔父！你先是有罪在身，又抗旨不遵。军令上说抗令的要先打十军棍，再来请求自己的想法吧。”
崔悯丝毫不惧：“好。多谢公主打我军杖，打完军杖后我再请军令。臣想要担保王氏父子无罪，还要上阵杀敌！请皇上恩准。”
代宗大怒着不语。侍卫们涌上来，立刻就当帐行罚了。军杖重如山，棍子沉重地落在崔悯背上，打得他脸色一阵煞白。但崔悯咬牙忍着痛不语。他宁可挨十下军棍，也要进谏皇上。他心知代宗初登基，做事极守规矩，他现在挨了十下军棍，解了皇上的怒气，就能暂解今天的事。于是他强自忍住剧痛，撑着挨打也不请罪。
梗那赫公主是东察汗王的掌上明珠，平时骄横无比。看那个人硬朗不低头，更是大怒。亲自叫侍卫们打他板子。乱棍中，崔悯忽然听到劲风声，眼角扫去，便瞥见寒光一闪，在很多军棍里赫然出现了一把细长的刀影。正随着棍势滑向了他的脖颈。刀光快如闪电，转瞬就到了眼前。使刀的汉子黝黑粗壮，满面络腮胡子，竟然是东察公主带来的侍卫。
崔悯再想躲已来不及，脑子闪过了千万念头，心底只剩下了苦笑。原来这东察公主竟然借着行杖刑要他的命啊。
有一人手急眼快，一只碧澄澄的宝剑猛然劈断了侍卫的细刀，他厉声喝道：“够了！都住手！”
***
一个小插曲结束了，中军大帐只剩下两个人。
人们退出了中军宝帐。代宗怒喝着喝止梗那赫，拉着她的手匆匆出了营帐。东察公主眼泪汪汪地扭着身子出了帐。是惩是罚就不为人知了。帐里只剩下手持着碧蓝长剑的小梁王朱原显，和一身白锦衣浑身带伤的锦衣卫指挥使崔悯。
两个人目光相对，眼光均有些不稳。半晌，小梁王朱原显长叹一声，脸上的凶悍相和愤怒都收敛了，充满歉意地说：“崔兄勿怪，事出意外。我不知道她对你有这么大的敌意……她是为了我……”她以为杀了他，就不会再追回梁王妃范瑛，或是取悦了小梁王。真是大错特错了。
小梁王的声音微微凝固了，面容痛苦，眉尖紧蹙，不想再想了。他亲自给崔悯倒了一杯洒，送到他的面前：“我不想推卸责任地说不关我事，我有责任，我也会请母后好好管教她的。但这件事越来越混乱了……事已至此，我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深深地看着他，两个人的眼光在黑暗的军帐里死死相对，阴郁极了。
“你救过我，也暗中给我使过绊子，我们是敌是友，到现在我也分不清楚。罢了，我也不想再分清楚了。这世间，不是除了朋友就是敌人的，还有一种即尊敬你又无法成为朋友的关系。我已经学会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对任何事都顺其自然。”
“比如，对你，或是对她的关系。一切都顺其自然。我尽力地去求取想做的事，像是想成为你的朋友，像是想娶她做妻子。”小梁王平静如水地说：“自从明前两年间失踪，我从未与你深谈过。我以为人死后一死百了，再痛的恨，再深的爱，再难的想念，都会随风而逝地过去了。也就不必再扒开彼此的心看伤痕了。谁知道我今天要破例了！”
小梁王的声音梗住了，沙哑又低沉，满怀着衷情与痛苦：“万事蹉跎究成空……崔悯，我不想追问她是如何被人劫走，又是如何再失踪的，也不想再追究你的责任。父皇和梗那赫说得对，错即是错，犯下错即是犯下了，我也不是优柔寡断不敢惩罚你的人。我知道在某些时候心黑手狠点，对斩断一团乱麻更有利。我想杀你！以前，现在，将来都想杀你。梗那赫看出了我的心事，所以才帮我出手。”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崔悯，漆黑，冰冷，又火烫，明亮，仿佛地狱里的火焰，燃烧起了最深的绝望和希望：“我唯一担心的事：倘若有一天，她的记忆恢复了，重新想起了以往的往事，也得知了这两年发生的事，那么‘我杀你’会使她痛苦难过的。她一直希望我们做朋友。我已经做错了那么多事，不能再冒险做错任何事了。我忍着不杀你不是为了你，都是为了她！我太爱她了！我太爱明前了。连想想倘若被她知道我杀了你，都会由衷地感到痛苦和恐惧。我不想再令她失望了！”
“所以，”他静静地抬头望崔悯，眼如火焰，烧化了对面人的身心：“我必须要跟你一起拿主意了。我认为我才是最适合娶她的男人。我会娶她为后，我为皇帝，她为皇后，这就是我给她的最大补偿。不要说什么皇位不能带给她幸福的话。做到人间至尊至贵的皇位之后，是一个小女人最大的幸福。我爱她，才想给她全世界最大的荣光和荣耀。什么身份、出身、记忆都不足一谈。我的爱，我的权势，我的圣旨就能抚平这一切，就能重新塑造新世界。崔悯，你呢？你爱她，你也想给她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吧。你赞同我的话吗？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崔悯平静至极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心事磅礴，觉得呼吸都不稳了。他觉得头顶上像压了块巨石，压得他浑身骨断筋折，身体和心都萎缩下去，压成了粉末，直压到了地底下。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什么身份、出身和记忆，只要有绝对的权势就能辗压这种杯葛和怀疑。他崔悯有吗？有信心辗压一切世人的怀疑为她撑起一片天吗？
如果小梁王用杀他威胁利诱他，他不会如此赞赏他。但是他这般语重心长，真诚坦然地同他交心，说出深思熟虑后的肺腑之言。这一瞬间，崔悯觉得他和他的心有些灵犀相通了，他有些理解赞赏他了，他们终于能做朋友了。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他心里隐隐约约地前思后想起了无数往事。初次与她的相逢，后来多次与她相知，以及最后的交恶与别离。这其中一件件的都令人又充满希望又充满了绝望。他心里暗暗长叹。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相逢了这么久，他们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他镇定如山盯着朱原显的脸，缓缓地点头，说出了话。
“好，我理解殿下的意思了。不过，我还是坚持着方才的请命。我要亲自上战场救回她。她现在落到了鞑靼南院大王李崇光手里，因我而起，不亲手救出她我心不安。而且我和你都不会放心。无论明前是否想起往事，是丞相之女还是劫匪之女，都必须使她重新回到汉人的地方才行。才有可能进行以后的生活。”
这场纠葛太长了，长得令人厌烦了，也不可能永远没有结局。他们再不能让这个小姑娘自已做选择了。以往已经把她逼到了绝路，这次该由他们来做出决定了。
“——大战将至，我要上战场去会会南院大王李崇光。我愿与小梁王一起去救她。在这场战争中，谁先平安地救出她，谁便赢了。谁就有资格再次出现她的面前。如果输了的话，就自己退出。”崔悯的脸透明得像一张白纸，黑目闪光，面容如冰雪制成的玉。他平静地调转面容，淡然地眺望着帐外，那无边无际的铅灰色天地，遥远的青灰雪山，和一望无际的黑褐色戈壁。
“如果我崔悯输了，我就永远不出现她的面前，还她一个清静。”他遥遥举起手里的酒杯，向天地微一举杯，一饮而尽。神情平静地仿佛在说着最简单的事。
“好，君子一诺重千金。我相信你。”朱原显眼里闪光，俊美的脸也变得肃穆郑重，他身形笔挺，慎重无比地起誓说：“我也同崔兄一样起誓。如果我朱原显在战场败了，未能从李崇光手里先救出她。我就永远不提娶她为妻之事。我与她的婚约……从此作罢。”
说完后两个人转向看着对方，平静以极地对视着。
这是个君子，这是君子的誓约，这是对朋友的君子誓约。
半晌后，崔悯垂下眼睛淡然一笑，恭敬向小梁王施了一礼，走出了军帐。
小梁王久久地盯着他的背影，咬紧牙关，忍着心里的悸动，紧紧地握紧了宝剑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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