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端坐在树半腰树杈上。荀余坦然地从画筒拿出了一卷画,双手递上:“这是为范小姐画的画像。我已经画完了,特地来送给范小姐的。”
明前心绪复杂地打开画看时,微吃了一惊。这幅画画的是一座幽深空旷的山谷,皑皑白雪压着山谷的青葱劲松和艳丽红梅,一个美丽的少女站在雪梅下眺望远方。雪月幽明,意境深长,颇似古诗里形容的“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雪。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浩气清英,仙才卓越。天姿灵秀,意气高洁,不与群芳同列。”的优美意境。
画卷描绘的风光若仙若幻,雪谷冰桥,奇松虬梅,景幽质洁。笔法也描绘得细致入微,严谨工细。通篇都用绿、青、灰、蓝等颜色画就,通幅青绿著色,色彩研丽素雅之极。真如那冰天雪地的仙境一般。
真美啊。明前的鉴画水平普通,也看出了这是一幅“不得了”的绝世好画。
荀余轻声说;“我每天都在加紧赶画,生怕画得慢了就赶不上你了。你喜欢吗?”
明前目光含着激动,被这佳作感动得半晌说不出话。足足看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收起画。太美了,太喜欢了!她明知此刻形势很紧,却也忍不住看了好半天。画得太好了!好得令她怀疑,画的不是她,而是一位天香国色的女神女仙。
“喜欢,画得真好,明前没有荀公子画得这么好。”她轻声说,带着驱之不散的怅然。她慢慢地卷起画卷,心平气和地说:“荀公子画得真好。可惜,这幅画我不能收,请荀公子带回荀园吧。北方天寒地冻,我不方便带往北方。”
就像是她明知道这次见面很凶险。也必须来见面。明知道这幅画会成为流芳千古的名画,也必须拒绝。明知道底下的话会使他伤心欲绝,也必须说出来。这种身不由已的感觉使她难过极了。
荀余微微吃了一惊,仔细地注视着她的脸,像是确认她的话。
明前的脸很诚恳,眼睛清澄无比,口气郑重,一字字地道:“我今天特意跟荀公子会面,就是为了曾有的知己之情。才在明知不该的情况下与荀公子把盏言谈。我想郑重地对七公子明言,这幅画我不能收,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会面。自此后明前会义无反顾地嫁去北疆,永不回头。”
荀余惊讶地脱口而出:“你是真的打算嫁给北疆梁王?”
“是的。”明前点头。
“你会后悔的啊。”荀七公子失声说。
“绝不后悔。”明前斩钉截铁地说。
荀七公子的脸七情上脸,又是焦急又是难过,使劲地摇头说:“不行不行!甘陕州是贫寒战乱的边疆,西京藩王府也不是良善之地,小梁王的名声还不好。你不能嫁给他,你这是在跳进火坑啊。”
明前眼含感激,心里暗叹。张灵妙说的对,对荀七公子要下猛药治重病。一刀斩尽万千乱。他太情深意重,她却缘浅如斯,既然她承担不了,就不要再拖累他了。每个少女都会深深记住初次对她表白爱慕的少年的。而她记住他报答他的方式,就是让他忘了她,回到荀园重新做一个狂放无忌的大画家。将来他会遇到一位能包含他,能与他讨论“圈子”的温柔女子的。她与他是天生的两路人。
明前狠下心,硬起心肠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慎重地反驳道:“不,我自己很想嫁入藩王家。一来这是父母心愿,二来……”
她面颊微红,露出了最明媚的笑,天真无邪地说:“二来梁王殿下也不是传说的那样子。这几天,我跟他见过面谈过话,发现他本人很宽厚守礼,是个名副其实的藩王。他还千里迢迢地来中原看我,还教我骑马,是个又亲切又体贴的人……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声音很轻,语气很坚定,像重拳般的击着他的心:“他是个愿遵守婚约的君子,也是个温厚体贴的好男人。我,我想嫁给他。”
风声呜咽,树叶婆娑。荀余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脸色煞白,身子摇晃,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大声地说:“不,不对。你看错人了,我不信你想嫁他!”
明前狠着心,继续诉说着:“我没有看错人。你才看错了人。我不是你画里高洁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我是一个很势利很现实的女人。我从心底里喜欢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妃身份,喜欢大家都尊敬我取悦我的生活。我在京城时被很多贵女们嘲笑排挤,没有人与我做朋友,就是因为我幼年被拐声名狼藉。那时候起我就恨极了京城,希望离开京城到北疆,嫁给最有权势的藩王,就没有人敢嘲笑我,就能开始新生活了。所以,我才坚决地要求父亲履行婚约,千里迢迢地嫁到北疆的。我真的很想嫁给他。”
她话语如珠,眼光如丝,口中连绵不断地诉说着,竟然对他直舒胸臆:“荀七公子放心,我会记着你对我的好的。我会做好王妃的,我有厉害的女管事,还有很多的嫁妆,也会想法子讨好夫君,小梁王是个遵守规矩的君王,只要我好好地给他充面子做王妃,他不会为难我的。我们是一对最合拍最体面的藩王夫妻。我想嫁他……”
她漆黑的眼光看着他,露出了一丝狡黠之意:“……抱歉,我不是南方荀园的艳丽芍药,也不是你笔下的孤傲红梅,我是一株喜欢高位也愿意奋争的变色兰,为了达到目的我会倾尽一切。我一定要嫁给梁王做王妃!做不成王妃我就宁可去死。我有这样的决心,我会活得如鱼得水逍遥自在的。荀七公子就不必为我担心了。如果,如果荀公子真的关心我的话,就请把这幅绝世名画带回中原南方,向大家宣扬,跟所有人说这是美丽清高的北疆王妃。为我扬扬名,让我范瑛的美名传遍大江南北,使藩王更敬重我,使北疆臣民更拥戴我。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明前感激不尽。”
这一下子总够了吧!明前略带着怜悯闭上了嘴。不忍心抬眼看他。没有一个男人亲眼看到喜欢的女人这般虚荣势利还继续迷恋她的。她算得上“自污其身”替荀七公子拨出泥潭了。他将来想通了会感激她的。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银杏树叶的沙沙声,安静极了。荀余呆楞了半响,才缓过了这口气。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苦涩地笑了:“张小天师说过你不会回头的。我却不相信,非要亲自问问你才算死心。原来,原来这都是真的……你是真的想嫁给他。我真的……想错了……”
他垂下头,静静地看着手里的画像,手掌颤抖,脸色狰狞至极,仿佛想把这幅画一把撕成碎片。但手掌颤抖着,半晌也没能撕破它。他的神色很黯然,浑身颤抖,眼里晶莹璀璨,似乎带着泪。他不眠不休地赶了数日画,又追上百里路途来见画中人,却被这一场急风骤雨式的打击击懵了。他完全懵了。
明前垂着头,觉得内心痛苦不堪。如果不是他苦追,如果不是她必须嫁藩王,她绝不会这样伤害一个纯白少年的心的。这是与她最有默契的少年。她觉得此时的她变得丑陋、污浊极了,就像她最讨厌的那种虚伪女人。
——还是“情深缘浅”吧。如果注定无缘,各有要走的人生路,又何必苦苦留下他的心呢。那才是最冷酷凉薄的做法吧。她在帮他“挥慧剑斩情丝”啊!终有一天,他会想通的,会感激她的。
荀余黯然地叹息着摇着头,茫然失措地看着四周,终于不堪忍受这种羞辱和失意,也不忍心撕毁那张佳画。他粗鲁地把画卷塞进画筒,使劲塞进了她的手:“这画还是物归原主吧。我答应过要送你画的,而且,我也不能再看到这幅画……”他一下子哽住了声音,再也说不出话。心神巨荡,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抬腿迈步想走开,一下子就跳下了树。摔了重重的跟头跌进了草丛。
明前大吃一惊,她说得过火了?荀余迷糊着爬起来晕头转向地要冲出树林。
这动静不小,惊动了远方搜索的人,看向了这个方向。
糟糕,被人发现了。明前惊骇至极。这时候她头顶上的银杏树冠上,一个浅黄色的人影无声无息地滑下来。扬手就打在荀余的后脖颈,击晕了荀余。之后他扶起他,递给了旁边树丛钻出的另一人。那人背起荀余,疾步如飞地跃过南院墙走了。
之后,他才转脸冷冷地看了一下明前。
明前一下子脸色煞白。是崔悯。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他都听到了她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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