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暖风缓缓地驱走严冬,又到了一年初春时。
清晨,安静了一夜的范府也仿佛迎着朝阳活了过来。各院的下人打扫院落,抬水煮汤,清理房屋,迎奉主人,到处忙乱着。
一群人穿过重重的曲径幽廊,走向前面的正房。
院门处的人笑脸相迎,掀开了厚帘:“大小姐来了。”
几个人打起门帘。最先是一个胖胖的妇人走进来。福态健壮的身躯,穿着件紫丁香色的蜀绣锦裙,头发梳得溜光锃亮,别着三支金丝云雀的簪子。一扶门帘,白生生的手腕上带着两只翠玉镯,一只嵌宝石金镯子。脸白生生的,浓眉大眼,五官分明,气色极好。一身穿金戴银的打扮,活脱脱地像个体面的富贵太太。
她粗壮的身体横在前面,一只手牢牢挽着后面的大小姐,一同迈进门槛。看着身后的女儿,脸上几乎笑出花。
后面盈盈地走进了一个穿浅碧色长裙的少女。个子高挑,肤色白皙。鹅蛋脸,眉飞五彩,目若寒星。眉目极秀丽。一双英挺的长眉,为这张脸上增添了份独特的飒爽英姿。秀发挽着云髻,斜插着两只珍珠镶花簪,耳畔垂着两只杏仁大的珍珠,微放光华,衬托得白皙的脸庞更晕红动人。少女穿一袭月白内孺衣,浅碧色半臂衫,下身是牡丹枝图案的深碧八扇宝罗裙。环佩叮当,裙裾微扬。
她嘴角含笑,眼睛略弯,步履从容不迫,周身洋溢着一种淡定恬静的气质,。
少女进了门,眼睛一亮,长眉挑起,双眸闪烁着喜悦的光,笑容加深了。
她后面紧跟着一个穿粉红旧衣裳的女孩。雪肤大眼,樱唇桃腮,瓜子脸,大眼睛漆黑乌亮的如宝石繁星。简单的挽着双环髻,只拴了两支淡红色的珊瑚花簪,便衬得红唇如樱,肤白赛雪,竟然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绝色大美人。她似乎也知道自己长像太出挑了,打扮的很低调。穿着半旧的粉红色长裙。除了手腕一只白晶镯子外,没带任何首饰。但是,一双秋波似的大眼睛微微一打转,满堂生辉。她机灵地瞧见了室内诸人,忙提醒前面的少女。
正房里,忠顺候候夫人王玉洁夫人正坐在堂前,笑咪咪地看着来人。
这自然便是李氏、明前和丫环小雨了。
范明前一脸喜悦,大大方方地走到正堂中间,盈盈下拜。礼仪周到地施了个礼。姿态优美,神态安详,声音又清又亮。钗环不动,八扇宝罗裙也片片分开。这个大礼优雅完美。
王夫人看了笑逐颜开。见礼过后,随口问明前几个小问题。范明前站着堂前,大方得体地回答着。
王夫人很满意,赞赏地看了一眼旁边落座的女先生和云女官。便笑着招了招手。明前大喜,一下子快乐地迎上前,像只轻盈的云雀似的扑到王夫人怀里。露出了少女活泼的本性。
云女官微一皱眉,明前害羞得向她歉意一笑。忙又站好继续给父亲范勉施礼,而后才规规矩矩地陪坐下首,陪长辈们寒喧谈天。
王夫人是来探望范勉的,顺便送给了明前一盒宫里贵人们赏赐的春季宫花。说海外通商的船队带回来的西洋玩意。明前礼仪周全地道谢收下,陪着客人说了会话,就告别父亲和姨母,退出正室回房去了。
这一番行动,言谈有礼,进退有致,看得王夫人不断点头。
——总算没有辜负这五年的教养,把范明前彻底教育成一位礼义周全,知书达礼的相国千金了。
***
王夫人回过头,才分别请女先生和云女官落座,询问大小姐最近的状况。
云女官笑着说:“范小姐的礼仪功课学得很好。这是个孰能成巧的活儿,大小姐很能,呃,很能坚持不懈。管事和帐目也很不错,明前小姐好像颇有银钱方面的兴趣,将来管钱理家。必然不差。”
“整体说,范大小姐性格恬静,心性宽宏,很有世家贵女的气度。人也勤勉努力。已经学会了各种礼节和持家之道。以后就是日常生活中常注意,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习惯就行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范小姐学得很不错,即使没有皇宫里的公主贵人们学得十全十美,也算是学了七、八成。”
女先生于秀姑是个文雅恬静的中年女子,微微含笑:“范小姐学习诗书也很刻苦。画画画得潇洒飘然,弹琴能通五音知意境,弹起平阳春高山流水,能引来院墙外的路人驻足倾听。读书也很下功夫,‘女诫女言女礼’三书和诗词都能倒背如流。这对于五年前只粗通文字的人来说,很不容易。而且,我觉得范小姐读书读史,能读出其中的三味儿。她尤其喜欢看历史杂学和山川地理志。习字喜欢临摹桃渊候的小草字贴,临得很有神韵,比我都强一些。”
“范大姑娘,确实有一些范学士的慧心慧根。恭喜范相,有此佳女。小女子秀姑也很欣赏她。五年来,我幸不辱命,教出了个好学生。”
范勉捋须微笑,极为自得。
王夫人却秀眉一皱,心里一沉。俗话说“看人看心,听话听音儿”。她不像范勉是个性格疏漏,不拘小节的大男人,她是个心细如发的玲珑人。听到这些话,初来欢喜,但细细一琢磨就不是味儿了。
这些话可不光是赞美啊。
云女官那里学得七、八成,就是说还没有学到十全十美的贵族小姐模样。女先生于秀姑说得更隐晦、更高明了。范小姐喜爱看历史杂学和山川地理志,就是在‘女言三书’上下的功夫少了。姚渊候是历史上游历天下第一人,是天下有名的清高豪迈之名士。他的小草钢筋铁骨,肆意横行。字体硬朗,人也极硬朗疏狂……
一个相国千金竟然爱临摹他的字。
这是什么性情啊……
候夫人按捺心事,继续笑盈盈地跟女先生和云女官寒暄。过了会儿,王夫人请出了女先生,单独留下云女官要商谈下一步的教案。女先生于秀姑含笑而去。
王夫人立刻命令心腹大丫头送上一匣银甸甸的南海珍珠首饰,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云女官。
云女官人老成精,瞥了眼首饰匣,目露微笑。肥厚宽大的脸抽触了下,砸砸嘴,想了想,才缓缓说:“既然王夫人厚待,那老婆子也就仗着脸皮厚,放胆再多说几句了。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请夫人勿怪。”
“哪里话,云女官你是教习过宫里珍贵妃和几位公主的退役女官,还曾经教习过我们王家姐妹,看人无数,从无失眼。我这才千求百求地求你上门教导我的外甥女。如何能不信你的话?”
云女官的脸上收了笑意,现出了肃穆厉色。她挺直脊背,眼光沉沉地说:“那我就斗胆说了。……我有点看不透她。”
“范小姐的礼仪已学得十足十。行为稳重,心态沉静,最后连我都很难挑出她外貌上的差错。再加上,您请了前朝于太师的后人,天底下最著名的女才子于秀姑先生来教她读书写字。学识方面也过关了。我也听秀姑先生说过,这位大小姐读书肯动脑子,善思考,会举一反三,是真正看进去了书,吸收知识,增长了自已见识的。所以,现在的范小姐绝对是位外表端庄,内有文才的相国千金。范小姐走出去,绝不会给相爷和夫人丢脸的,夫人放心吧。”
王夫人长出一口气。这五年来的功夫没白费,这大笔银子没有白花。
但是……她盯着云女官。
“但是。”云女官摇了摇头,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迷茫和忧虑:“……画龙画虎难画骨。范小姐外表已过了关,但是,但是,她的身上好像也有一些不常见的习气。很有些吓人。”
“可能是因为她在乡野长大,见识过民间疾苦,也受过欺负吃过苦,所以极富正气。有一次,厨房的费厨娘责骂小丫头,气急了,用簪子扎她的脸。被范小姐看到了。她立刻高声呵斥费厨娘,并罚了她两个月例钱。还有次,她看到二门外的小厮偷偷虐待马匹,她就当场命人乱棒打了小厮一顿,撵出了范府。”
云女官拿过茶盏喝了口茶,徐徐说道:“这是做好事。大小姐遇事不退缩,为弱者主持公道,颇有几分侠气和钢骨。但是,这法子用得太硬太钢强。前者罚了大厨妇,却给了她没脸。后者赶了那小厮,小厮却在街坊上破口大骂相国千金,惹得路人围观。直到府里派人抓住他痛打一顿押出城,才压下事态。”
“从这件事后,我就暗自琢磨过。可能还是范相国小姐幼年在北方的贫瘠山村长大,在最容易受到外人影响的五岁到十岁的启蒙期间,被乡野农妇教大的。学了一身的草莽气。从那此后,我们就刻意地教她压住性子,用柔软的法子处理家事。要迂回的处罚大厨妇,不能当众触犯她在厨房的管事权。过些日子再寻个其他因头赶小厮,不能给他当面醒悟报复的机会。她也学得极快。”
“但是,”云女官眼露遗憾,摇着头说:“但是,这骨子里的性情却不是好改的。一个人外表可以模仿,可以伪装,甚至可以扮演成大家闺秀。但是骨子里的性情却不好改。我只能尽量提醒,不知道她是真改了,还是没有改。”
“侠气和钢骨,是好性情。若是男儿,能聚拢人气,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民间女孩,也能支撑门户,帮衬家里,成一个当家做主的爽利媳妇。但是!”
云女官的眼里透出了森森寒意:“但是,像我们这种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将来是要嫁做官员夫人,或世族宗妇的。这种性子可是万万要不得。太钢直,太公道,太黑白分明是要得罪死人的。夫人,你也是忠顺候爵的候夫人,该知道大家族里有多少糊涂帐没法子算清的。是需要女子以柔软姿态处理的。要笑脸迎人,低调理事,八面玲珑,平衡连纵。必须要忍人所不能忍,让人所不能让,在水面下使劲,螺丝壳里做道场。才能做好的。”
“我们这种人家的小姐们需要的是长袖善舞之才。要坚韧婉转,绵里藏针的性格,才能内处理好家事经济,外帮夫君取悦家族和朝庭。是要‘难得糊涂’的糊涂着去做人才行的。而范小姐却是这种要命的黑白分明,刚正不阿的性子。”
“所以,我拿了候夫人百倍的束修,就斗胆地送夫人一句话。”老女官沉吟了下,还是神色坦然地说了:“您请我教习就是想把范小姐教成个合格的相国千金吧。她也尽力地在学习成长。但是我不敢保证学到了几分。她外表表现得太好了,我现在也捉摸不透她。我不知道范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情。”
她脸色阴郁地道:“我还是觉得她不适合做豪门贵妇。如果有可能,还是让她尽量低嫁给性情文弱的书生,或是家口简单,人也朴实的军旅将士吧。以范丞相的官位家世撑着,以范小姐的正义性格,是可以理好小家,赢得夫君的喜欢,过得好的。”
顿时,王夫人大骇,脸上现出惊骇绝伦的神色。又是震惊,又是愕然。
她一下子变了脸色,失态地扬声道:“可是,可是,我家范瑛是要做王妃的!我姐姐的最大心愿,就是要明前光宗耀祖地嫁给皇族做王妃。瑛儿幼年吃了大苦,人却又懂事又乖巧,是个难得的没长歪的好孩子。这样老天也厚待的孩子,凭什么就得下嫁给柔弱的穷书生,和粗俗军卒?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而且我们江南世范和汝南王家,两大士族的小姐们,从来没有低嫁过。如果这样,岂不是更让外面人说三道四?外人还会以为范瑛有什么差错,才不得不下嫁寒门。满京城都会看我们家的笑话。”
范勉也大为震惊。他神色愕然,眉头紧皱,一时间脸上表情变幻,似乎在强忍着心头忿怒。
云女官眼里精光闪动,长叹一声,摇头说:“夫人,我也听说了范小姐从小就结了门显赫的好亲事。是封岜在北方甘陕两州的皇上的亲叔叔梁王的世子——小梁王吧?天子弟媳,藩王王妃。难怪夫人和相爷都抱以厚望。但是,说句诛心的话,范大小姐与别家千金不同,被拐六年,这种污点怎么也盖不住的。如果,低嫁点就没人敢挑剔这被拐数年,高嫁的话……”
“名门千金很多,即使是家世清白,姿容绝美,也不是人人都能做藩王王妃的。”
王夫人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脸色悲戚,眼泪如珍珠般的纷纷落下,发作了:“不行,不行。我不会同意退婚的。瑛儿吃够了苦头必有后福。而且梁王九千岁在瑛儿被抢劫时,也从未说过要退婚啊。现在瑛儿回家,一切大好,凭什么我们要去退婚?我不愿意。”
屋内鸦雀无声,气氛紧绷。
半响,范勉长叹一声,面孔黑紫。他先忍住心中忿怒,放下满腹心事,劝解道:“妻妹勿急。我平时也多有考量。”
他扭头向王夫人,神情肯切地说:“我想,这亲事也可能不成了。”
“一是,瑛儿被拐这事,名崩誉毁。二是皇家婚事,也不是我们想不退就不退的。甘陕州的梁王九千岁,是个重信重义的人,可能是不想当背信弃义之人,兼之认为我的女儿已死,就没有提出退亲之事,那样显得太凉薄了。谁知道瑛儿又找到了,还在乡野劫匪家养了五六年,满朝尽知。梁王殿下肯定也听到了风声,所以才静默数年,没有音讯,就是想等我们先提出退亲吧。我们也不能不识抬举,不给藩王台阶下。本来,这门亲事就是玉贞强行高攀的,现在更是人言可畏。罢了!都是我当初疏忽照顾瑛儿的错,是我对不起瑛儿。”
“云女官慧眼识人,说得都是大实话,是真心为瑛儿算计的。你说得对,无福之人强求福,是会害死人的。我明白云女官的好意了,我们会好好考虑的。退婚也罢,我的学生里也有很多好孩子,能娶瑛儿的。”
王夫人心如绞痛,掩面抽泣。如果只是普通的退婚也不算什么,大可以另找如意郎君。但是对被拐多年的范瑛,被藩王退婚,就像是大厦倾塌了吧。往后,有哪个名门会求娶天子家的弃女。
云女官施了个礼,准备退下。她看着难过的王夫人,暗叹口气。犹豫了下,张了张口,又咽下了心里话。
她心里也是百般复杂。这性情问题也总归是她自己猜测的。总是心中感觉,不是白纸黑字的那么明白。万一她看错了,范小姐不是那性子,或者已完全改好性子了。那她不是拆了这件美满显赫的亲事吗。这年头,多少婚姻,名不当户不对的,夫妻怨怼相对的,不都也凑合过了?也不差范明前和小梁王这一对。
但是,她细小的眼睛里露出阴冷的精光……还是范明前运气不好啊,那被拐六年却是铁板定钉,隐盖不住的。这种被拐走过,声名狼藉,还性情不定的小姑娘,确实不适合嫁皇族。还是嫁个同样出身的乡野村夫能活得更逍遥自在。
民间美女嫁王子,平民状元娶公主。
从来只是话本小说,是哄百姓庶民们开心的。要不怎么会被记载进史书成了传奇呢。真要信了,是会害死人的!
她心乱如麻,反复思量。最终还是摇摇头告辞走了。
王夫人面无血色,颓唐地坐下。范勉低声地安慰着她。
王夫人浑身无力,满面虚弱,仿佛被击垮了。她无力地抬着头,含泪对范勉说:“大哥,想个办法吧!一定有办法让范瑛嫁给藩王的。我尽心尽力地代姐姐养外甥女五年,不是想让她嫁个平民百姓丢人现眼的。我不甘心。”
慢慢的,她长吸了口气,收敛了悲容,镇定了下。恢复了汝南王氏和京城候夫人的本色。算计着说:“即然瑛儿名声不好,就不要让她在京中亮相了,不给人们评头论足的机会。我们就悄无声息得打发她北嫁。京城跟北方甘陕两州,相隔千里,路途迢迢,闲言碎语也少些。她直接嫁过去,就自然是实打实的封疆王王妃,拥有北疆,坐食两藩。”
“事在人为。人做事,即要顺势而为,又要敢于拼抢。这桩婚事的成与不成,我看也在模棱两可之间。我们不试试,到底心不甘。只要咱们能看准时机,抢了先机,也许就能顺顺当当地嫁给藩王吧。”
“云女官说得对,我们大不了就为瑛儿多准备些嫁妆。只要梁王九千岁这段时间不提出退婚,我们就全当做不知道。把范瑛直接嫁到甘陕省藩地做王妃!瑛儿这么聪明机灵,一定能与小藩王好好相处婚姻和睦的。”
范勉看着她满面坚决和憧憬。与亡妻一般样的争强好胜。忍不住心里难过,暗叹一声。世事难料,很难天遂人愿,只可能会变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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