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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娘娘!”素荷入宫与其说是服侍我,倒不如说成是我在照顾她。

  “要叫姑姑。”其实这孩子性子像极了琥珀,心肠软,脾气好,但也或许是因为她的长相,我对她又别有不同。

  自她十三岁入宫,到现在已近两年,眼见得个子长高了,眉目间的熟稔感却越来越强烈。闲暇时,我常常喜欢把她叫到身边,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听她说话,看她替我研磨,忙前忙后……

  我也曾兴起说要教她跆拳道,只是一来我年纪大了,作为皇后在宫里舞刀弄剑的也极不方便和雅观,二来素荷这孩子喜静不喜动,我教了两回,发现她的根底并不太适合习武,身体柔韧性和四肢的协调性远不如刘绶。

  但我终究不死心,心底深藏了某种执念,因为太过渴望以及急切,总是不舍得让它就此擦肩而过。就如同世上千千万万的母亲一般,总希望在子女后代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寄托自己已经逝去的美好年少时光。

  素荷的五官长得十分像我,这在宫里早已成了公认却不敢随便拿来议论的秘密,而且我正一直努力在使她越来越接近那个年少时神采飞扬的阴丽华,可惜却总不大如意。

  唯一能察觉我心中这股的执念的人,只有那个与我同床共枕数十年的丈夫,但他对此却没有任何表示。有次我试探着向他提起素荷,他却只是笑着反问我:“世上安得两个阴丽华?”

  世上如何不能有两个阴丽华?至少,我这个管丽华,迄今已经冒名做了三十几年。

  虽然刘秀对素荷的存在不在意,但宫里却少不了对她在意的人,刘苍、刘荆等与她年纪相仿的皇子,都削尖了脑袋借故接近素荷,待她也比对待其他宫人大不相同,不仅如此,就连住在太子宫的刘庄入宫请安时,也时不时的会把视线移到素荷身上。

  记得刚入宫时,素荷为人老实,所以常常被顽劣的刘荆欺负到哭鼻子。那时候我让刘苍教素荷拳脚,一面半开玩笑的对她说:“如果你肯扇他一巴掌,踹他一脚,他以后肯定不敢再欺负你,反而会死心塌地的听你话!”

  我心里实指望着素荷能豪气干云的说一句:“好!下次我一定揍他小样的,给他好看!”可结果仍只能得到委曲求全的一句话:“这如何使得?奴婢不敢僭越!”

  不能不说失望,失望之余,剩下的全是满满的失落。

  我期冀从她身上找回当年那个任性天真的自己,却始终只是徒劳,也许,她最像的那个人不是我。

  但我仍纵容素荷在宫里放肆,赋予她许许多多其他宫人无法得到的特权与恩宠,以至于有时候刘绶会很嫉妒的抱怨说我对待侄女比对待女儿还要好。

  “昨天你娘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我歪在床上,她在床位替我拿捏着小腿。

  “哪能有什么好东西比得过宫里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

  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事,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呢。

  我不动声色:“的确家里有什么能比得上宫里的,回头告诉你娘,让她少操心,你只说你的亲事全由姑母作主呢,凭你爱嫁哪个便嫁哪个!”

  素荷苍白的面颊忽然红了起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亮了起来,熠熠动人。她朝我飞快的一瞥,含羞下按捺着一种兴奋,但口中却仍是低声说:“娘娘真爱拿阴姬取笑。”

  我笑了,喜欢听她自称“阴姬”时的口气,喜欢看她羞红的双耳,喜欢看她雀跃的表情,喜欢看她娇憨怀春的模样,我贪婪的从她身上找寻着岁月逝去的痕迹。

  “娘娘!”

  “都说了几百回了,无人时,你只管叫我姑姑。”

  “姑……姑姑,奴婢……”

  “也不必用谦称。”

  她脸更红了,胡乱的寻找话题化解自己的窘迫:“娘说,昨天在宫门口没看到马家妇孺……”

  笑容蓦然僵在唇边,马援的事是我心底的一根刺,目前是触碰不得的。我刻意忽略接触这件事,相信刘秀也已决定息事宁人,所以朱勃被遣送回了家乡,大臣们对此事的态度也都冷清下来。

  但素荷显然不会知道我心中所想,她继续讲道:“听说是因为马援的幼子病了,正四处寻医救治呢。想想也是,那么毒的太阳,跪上一整天,皮都掉几层了……”

  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素荷没提防,吓得赶紧缩手。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拍拍她的肩膀:“乖女子,你先出去,姑姑想打个盹。”

  素荷自然不会反驳,顺从的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过了会儿,听见纱南的声音在外间很小声的问:“娘娘歇了?”

  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将她叫了进来:“马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纱南一愣,下意识的垂下眼睑,缄默不语。

  我叹气:“我不是想要追究些什么,我知道权衡轻重,只是这心里始终挂念。”

  纱南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许久才说:“马援的小儿子马客卿医治无效,昨夜已经夭折了……”

  我心里猛地一凉。

  纱南担忧的看了我一眼:“马援之妻蔺氏悲痛,哭了一整晚,听说人有些不太清醒……”

  心里愈发纠结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纱南叙述的时候,我脑海里竟浮现出刘衡的影子。

  “这事陛下知否?”

  她摇了摇头:“京城之中已无人关注马家,平日与马援交好的人也不再上门,家中门客散尽,真是……”

  底下的话她没说下去,我却完全能明白她要说什么。树倒猢狲散,这等世态炎凉古今无有不同。

  “我……”那句话哽在喉咙里,我怔怔的看着纱南。马援的死不能打动我硬起的心肠,然而马客卿的夭折却像是在我心上深深扒开了一道旧伤痕,“我想去马家看看。”

  纱南一副不敢苟同的眼神,她嘴里不敢说什么,心里只怕认为我也疯了。

  打铁尚趁热,我心里想什么便做什么,于是起身换衣服:“只说去太子宫,从上东门出宫,然后转道去马家。不必铺开随从仪仗,免得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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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援的府邸并不在城中,位置有些偏,我在宫外换乘了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轻装简骑的去了马家。

  宅院门可罗雀,夯土墙面焦痕斑驳,院墙外种着几亩秸秆植物,约莫一米来高,非谷非稻,不知为何物。

  我想走近些看清楚,于是下车,素荷急忙打着伞替我遮挡阳光。

  纱南则上前叫门,没多会儿有人出来开门,一身的大功麻衣。

  “你们……找谁?”那是个年纪还比素荷小几岁的女孩儿,面容清秀,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红的,看到我们一大群人站在门外,惊讶之余不禁也警惕起来。

  “我家夫人……特来拜会马夫人。”纱南侧身让开,使那女孩能看清楚我。

  我冲她微微点头一笑,她虚掩着门,狐疑的打量了我两眼:“我娘……不便见客!”

  纱南上前一步欲解释,那小女孩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猛地将门关上。

  纱南无奈的回头向我瞄了眼。

  我不以为忤的笑了笑,继续走到墙根下看那些杂草一般的植物。泥土被太阳晒得裂开无数到细口子,秸秆已发黄发蔫,我正要探下身细看,那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从门里出来一个女孩儿,也是披了一身的大功,但身量却要比刚才那位高出许多。

  “方才可是这位客人要见家母?”女孩说话语调很慢,谦和中又带着一种韧劲,没有半分惧怕生人,眼神清澈坦荡,倒颇得几分马援的真传。她目光在众人身上打了个滚,最后落到我身上,然后停住,彬彬有礼的对我作揖道,“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贵客海涵。”

  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她乌黑的秀发上,白皙的肌肤微微沁出一层汗珠,她不抹也不擦,任由汗水顺着脖子滑入衣领。

  “客人先请堂上坐!”她侧身做了个请字,面上虽无欢笑,却又让人觉得她待客真诚,毫无怠慢之心。

  “多谢!”纱南道了声谢,率先进入马府,素荷扶着我进入府内,只见树木幽幽,院中栽了杏树、桑树、榕树等好几株参天大树。主宅就建在树荫下,人一走进去,迎面便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般的阴凉。

  我无意中瞥见那个将我们拒之门外的小女孩正缩在一棵榕树后,瞪着乌溜溜的眼珠,仍是一脸戒备的盯着我们。

  给我们开门的女孩领我们上了堂,我在阶下一边脱鞋,一边故作轻松的搭讪:“刚才那位是你的妹妹吧?”

  她顿了顿,回首看了眼树下的女孩,然后回答:“不是。那是我的异母姐姐,只比我大一岁。”

  我大为惊讶,眼前这个女孩身材修长高挑,虽然长相稚嫩,但举手投足气度从容,待人接物自有一股稳重的气质,一点也不像是小女孩所有。我来之前便知马援尚有三个未曾出阁的女儿留在家中,原以为她会是三女中的长者,却没想到会完全料错。

  “女子。”趁隙我抓住了她的手,乐呵呵的拍着她的手背,漫不经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果然不怕生,大大方方的回答:“我叫马澄,今年整十岁。”说完,手指向阶下的一个小女孩,“这也是我异母姐姐,名叫马姜,今年十二岁!”又指向堂外树荫下怕生的女孩,“那是马倩……”

  说话间马姜正拾阶而上,听闻妹妹介绍,她腼腆的冲我们勉强一笑。相对于马姜有些生疏的礼貌,马倩却仍是死死的盯住我们,令人有种背心发痒的感觉。

  “家慈卧病在床,不能见客,还请夫人见谅。”马澄以晚辈礼向我稽首,让席西侧面东。

  我正惊讶她的知礼,马姜已很小心的探询:“请问夫人如何称呼?”

  我正准备瞎编胡诌,那边马澄已脆生生的开口:“二姐,你且先带三姐去照顾母亲,吩咐管家好生看顾夫人的随从,这里由我照应即可。”

  她年纪小,且是庶出,在家中本应地位卑微渺小,做不得主,插不上话,却不想马姜的反应出乎意料,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当真听从的下堂去领着马倩走了。

  待马姜、马倩一走,马澄又屏退开丫鬟,正在我们诧异她小小年纪,行事作风宛若大人般成熟时,她忽然推开身下的席子,敛衽跪地,向我拜道:“罪臣女马姬叩见皇后娘娘!”

  这下子,不仅我惊吓,就连纱南等人也俱是变了脸色。

  “你怎知我是皇后,不怕认错人么?”我和颜悦色,微笑相询。

  马澄镇定自若的回答:“去岁腊日我在太子宫观傩戏,曾有幸见过娘娘仪容,自问不会认错。”

  “太子宫?”

  “诺。我家大姐有女贾氏,选入太子宫为良家子,去岁有孕,晋孺子。腊日我正是陪大姐入太子宫探望贾孺子。”

  “贾孺子……”刘庄成人后,太子宫按例遴选良家子,他这孩子禀性也不知道随了谁了,竟是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雨露均占,纳了不少侍妾,仅这两年工夫,便接二连三的添了两女一男。我说了几次,他却总是面上答应,背地毫无收敛,依然我行我素。

  如果没记错,这个晋封孺子的贾氏乃是我的第二个孙女刘奴之母。

  “原来竟也是亲戚。”

  马澄又磕下头去,这次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娘娘能微服莅临寒舍,已足以令我等感激涕零。”

  她虽然强忍热泪,但面上悲凄之意却难以掩饰,再如何坚强能干,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的兄弟呢?”

  “堂兄带着他们四处奔走,替先父鸣冤……”说到这里,声音发颤,那个削瘦的肩膀也在细微的打着颤。但她始终不卑不亢,从识破我的身份到现在都不曾开口求过我半句。

  “你难道不想替你父亲申冤么?”

  她一颤,泪珠潸然而下:“为人子女者,孝道为先,替父申冤乃天经地义之事,不容退怯。但我认为皇后自有主见,非我哭诉便可动摇一二,既如此,不必再提只字片语。”

  我对她发自内心的生出好感,这孩子思维敏捷,条理清楚,难得是家中遭逢如此劫难,居然还能像现在这般冷静理智,别说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即便是成年人恐也难得做到这一步。

  “今日能识得马援之女,也算不虚此行。”我没做出任何承诺,她也没有开口求过我任何事,我俩彼此心照不宣。这样冰雪聪颖的女孩儿如何不教人喜欢?

  临去时,马澄送我到门口,素荷与纱南安顿我坐上了车。马澄先只安静的站在门口遥遥相望,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那一刻,她忽然冲到墙根下拔下一丛秸秆,飞快的向马车冲来。

  “娘娘——”她脸色苍白的望着我,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眸中饱含恳求的婉转眼神,双手颤巍巍的将那把秸秆递到我跟前。

  因为拔得太过心急,她的手被批针叶片割伤,白皙的手背上纵横交错着数条血红条印,分外刺眼。

  “这是什么?”我笑吟吟的问她,“女子,是要送给我做礼物么?”

  “这是……这是……”阳光下,她的脸却出奇的白,毫无血色,汗水打湿了她的秀发,碎发黏贴在她的面颊上。她嗫嚅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将秸秆放到我的车上,“这是我爹爹从交趾拉回来的一车明珠犀角!”

  我眼皮突突的跳了两下,面上却丝毫未有改变,只静静的瞅着马澄。她呼吸急促,大大的眼里盛满希冀和渴望,虽然她嘴上什么都不说,可是那双玲珑剔透的眼睛却将她心底要说的,想说的,全部说了出来了。

  我暗自叹息一声,淡然颔首:“如此,多谢你的礼物!”

  马澄的手缩了回去,竹帘随即放下,我没再去留意她的表情,那双眼只是死死的瞪着面前那丛干蔫的植物。

  马车晃晃悠悠的开始起步,我木然的伸手,从那秸秆上捋下一把穗子,双手合十,细细一搓,落下许多黄褐色的种皮来。过了片刻,掌心便只剩下一粒粒的细小种子,比麦粒大,一端钝圆,另端较宽而微凹,背面圆凸,腹面有一条纵沟深深凹陷。

  素荷惊讶不已,不由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我默默的拣起一颗塞入嘴里,牙齿慢慢嚼动,种粒被磨成粉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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