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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湛果然如刘苍所讲的那样,不敢接手大司徒这个烫手山芋,这几年刘秀的强硬手段,让朝中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帝王专制的决心和手段。张湛不敢违抗诏命,便装疯卖傻,公然在朝堂上大小便失禁,说自己身体差,病入膏肓,无法胜任三公这样重要的职责。于是,拜张湛为大司徒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当然,影士那边也另有消息透露给我,私底下,张湛为了面子,仍对这些亲信好友夸口,他不愿承我的情,他的心仍忠于旧主郭圣通。
我对这样毫无实际效用的言语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事实上更多的舆论认为,皇帝能在病危之时,不计前嫌的委任废后僚属,实乃有情有义之人。这也说明,皇帝宽仁,皇后贤德,即便对废后郭氏及废太子从属,也肯量才施用。
到六月初,刘秀已连续昏迷两天三夜,病势沉疴,每天只能靠米浆汤药续命。太医禀明,刘秀的病情已由起初的风眩引发黄疸病,体内热毒积聚,导致他的眼珠发黄,慢慢的全身肌肤也将转为黄色,到时神仙也回天乏术。
我日以继夜的守着他,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于是将前朝的事宜交托皇太子处理,因为朝中无三公支撑,便让刘庄但凡有不明的地方自去找几位舅舅商议。
六月初六,东方渐白,当更漏里面的细沙即将漏尽时,昏迷多日的刘秀发出了一声呻吟。广德殿内分外安静,我跪坐在床上,安详平静的望着他。
“醒了么?”我在他耳边低语,“是不是有蚊子咬你了?”
手指触到他的脸颊,有点烫手,我一边轻笑一边将他扶了起来,把他的头轻轻挪到自己的大腿上:“秀儿,一会儿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真想让你陪我上邙山看日出啊!”
床头那对铜凤灯发出微弱的光源,光线打在刘秀脸上,颜色蜡黄得惊人。他的眼睑闭合,长长的眼睫覆盖着,除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珠正在阖着的眼睑下微微转动,居然没法听到他的呼吸声。殿内仍是很安静,空气中混进了朝阳的燥热,许久过后,他的胸腔震动,闷闷的传来一声咳嗽。
我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篦子,低声问:“替你梳个头好不好?你看你睡了这么多天,头发都乱了。”
他没出声,我默默的将他的发髻拆散。长发顿时披泻下来,发丝很长也很稀疏,发色白多黑少,我捧着一绺长发,牙齿紧紧咬着唇,用篦子小心的将发丝梳通。
“疼不疼?你常笑我粗手粗脚的,也是……我连孩子们的总角小辫都梳不好,义王常说让我梳头不如直接拔头发……你放心,我轻点梳……可不敢下手重了,你瞧你,头发那么少,哪里……还经得起我扯啊……”自言自语的说到这里,忽然哽了声音,我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道,“疼不疼?疼你可得吱个声,不然把你的头发都给扯光了,我可不负责哦……”
他又是一声闷咳,身子随之剧烈的抖了抖。我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扯,不扯……最多扯光了,我负责……”顿了顿,眼泪忽然簌簌滚落,“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负责给你梳一辈子的头,这样你可满意了?”
他的额头滚烫,我已分辨不清是他的体温还是我的体温,强打着精神将他的发髻盘好,又问:“今天戴什么冠子好呢?其实,我还是喜欢看你戴巾帻……我跟你说啊,我一直都记得呢,那年你穿着短衣麻鞋,站在田里笑得那么满足……唉,不许笑我,听到没,不许笑……”
他一直没出声,眼睑始终紧闭着,整个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在幽幽回荡。
我俯下头,在他额上轻轻印上一吻,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表情很安详,呼吸时快时慢,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光线从窗外透了过来,我和他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周身似有无数尘埃在盘旋飞舞。
“又睡着了呢,怎么那么贪睡?你还说今年是我的整岁,要替我做大寿的!怎么能耍赖呢?”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宠溺的呢喃,“睡熟的样子,还真像个孩子呢。”我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滑过那熟悉的五官轮廓,贪婪的望着他,然后俯身在他苍白的唇上用力吻下,深深吸吮。
泪水,顺着鼻梁,最终滑入口中。舌尖舔尝到的,是一种决绝的心痛。
天色大亮,陆续有太医进来问诊,方丞一如既往的拿着药方交给药丞督管太医煎药,然后将熬好的汤药交给代卬,按例,作为近侍的中常侍会先尝过药,再喂给皇帝服用。我直接省了这道环节,无论是尝药还是喂药,都由我亲力亲为,我不愿假手他人。
刘秀在与生命赛跑,我在和他赛跑,不管他打算跑去哪,我都已决定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并肩作战,永不分离。
从日升到日落,刘秀再次昏睡了十三个时辰,第二天天亮,我正累得歪在床侧蜷缩休息,忽然感觉有人在边上盯着我看,我一个激灵,从昏沉中跳了起来。眼皮才勉强撑开,便听到有个声音沙哑的在笑:“这回蚊子该咬你了!”
我眨了眨眼,瞪着空洞的眼睛,好半天才对上焦距,看清楚面前的人影。
“秀儿!”
他平躺在床上,颧骨处有一抹异样的绯红,眼线眯成一道缝,笑得十分惹人心疼。
“你好了?”我又惊又喜,刘秀的精神不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个重症垂危的病人。
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的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欢喜得险些要跳起来。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很小声的说:“帮我做件事。”
我愣住,总觉得他的语气不同寻常。
“把太子和阴兴喊来,朕……有话要说……”
刹那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里冻得结成了厚厚的冰。我神志恍惚的看着他,他的眼神慢慢转变成一种尖锐的疼痛,不舍与无奈像许许多多纠缠交错的荆棘,紧紧的勒住了我,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纱南就守在门外,她很快转告大长秋,大长秋分别派人传唤皇太子和侍中阴兴。刘庄正守在云台的侧殿,所以闻讯赶来得十分迅速。
刘秀极力保持清醒,等到阴兴气喘吁吁从宫外赶到广德殿,已是过了半个时辰后。这半个时辰内刘秀只略略对刘庄说了两三句话,他似乎一直在等……维持着仅剩的体力,苦等……
这段时间,我已说不上是悲伤还是哀痛,心里麻木得已经体会不到任何感觉,刘秀紧紧握着我的手,使我不再感到害怕,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
“君陵……”刘秀伸出手,才半个多月工夫,手腕便足足细了一圈,腕骨棱棱突起,他用手颤巍巍的指了指跪在床侧的刘庄,“这孩子天赋聪颖,禀性纯善……朕不担心他将来不会做一个好皇帝,只是他现在年纪尚小,偶尔难免会使小性儿。做皇帝的儿子或许能使性儿,但是假如做皇帝,行事往往身不由已,万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儿来,当心怀天下,多为社稷苍生着想……你是他的亲舅舅,从小看着他长大,他的禀性你最熟知,你的为人朕也最熟知,所以……所以……朕今天便将他托付给你了!”
阴兴从进殿开始脸色就一直阴沉着的,等到刘秀强撑着一口气说完,他的表情已变了数变。刘秀吩咐代卬将刚才的话记录下来,这才大大喘了口气。我在他颈下塞了只软枕,让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我的身上,我从背后支撑住他。
刘庄呜咽声逐渐响起,这个时候,他更像是个无助的孩子,虽然打小就出类拔萃,才智过人,但他毕竟也才是个虚岁十七的少年。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只是孩子,永远有操不完的心。
阴兴叩拜:“陛下!恕臣……恕臣不敢从命,臣无才无德,如何辅佐太子殿下?陛下不以臣外戚之身,委以重用,臣感激涕零。既如此,陛下何不将太子托付皇后娘娘照拂更为妥贴?”
我微微一笑,抢在刘秀之前答道:“本宫无法照拂太子!”
我说得很冷静,阴兴一愣之际,刘庄已膝行到床前,放声嚎啕大哭。阴兴与我目光对视,我不闪不避,对他颔首:“阳儿以后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你和大哥不会辜负陛下与我的期望!”
“皇……皇后!”
我的手在腰间一阵摸索,最后用力摘下系在腰上的辟邪挂坠,递给阴兴:“这个……物归原主!我希望……它会庇护我的孩儿,保佑汉室!”
“皇后——”阴兴颤栗的大叫。
我嘴角含笑,目光平静:“弟弟,请你带你外甥出去,我和陛下……还有些体己话要说。”
阴兴颤抖的接过那枚辟邪令,双手握拳,沉痛的弯腰跪伏。刘庄哭得声音都哑了,迟迟不肯离去,嘴里只是喊着“父皇”、“母后”,一声声撕心裂肺,催人断肠。
我不忍再看,撇开头挥挥手,示意阴兴赶紧拖他出去。大长秋与中常侍代卬等人皆是机敏之辈,马上配合默契的将殿内的闲杂人等全部清离,但又不敢当真走远,于是成堆人都挤在寝室的外间候着等动静。
我知道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我不在乎,经过刚才那番折腾,刘秀似乎累了,躺在我怀里沉沉的阖上双目。
我轻轻的抱住他,嘴唇贴附在他的耳边,细语呢喃:“秀儿,天这么热,你一直这么睡下去,连澡都懒得洗,嗯……你身上都有味了……”我咯咯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我很好吧?你如果肯亲亲我,我便给你挠背!”
他没有反应,我嘴角抽动一下,哂笑:“我跟你说哦,这辈子你能娶到我,可真是你最大福分!你要懂得惜福,要记得永远对我好,知道么?”我把手伸进他的衣领,熟练的替他抓挠背部。他很瘦,背上没有多少肉,我不敢挠太用力,只是轻轻的上下来回挠骚,边挠边问,就好像平日那样与他彼此闲聊,“舒服吧?舒服的话要记得说出来啊,我告诉你啊,还是照老规矩办,我给你挠多久,你要翻倍挠还给我……嗯,还要再给我捶腿……”
眼泪潸然而下,我没有哭出声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继续和他说着话:“我这么好,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年纪不小了,离了我你可怎么办?找不到东西怎么办?谁陪你聊天?谁给你挠痒?所以啊,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去哪不得带上我呢?你说是不是?我最了解你了……你舍不得丢下我的……就像我也最舍不得你,我们两个……怎么能够分开呢?怎么能够……分开……”
殿外阳光明媚,我和刘秀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被拖曳出老长老长。那影子从房间的左边一点点的移到右边,我僵直的坐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我这一生挚爱的男人,不停的与他说着话,仿佛他也正在与我说着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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