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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驭年纪虽老,医术却要比我想象的精湛,想来这十六年不仅仅只在江边垂钓,隐世不出的同时,他对医术的钻研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更胜往昔。
刘秀显然没能认出眼前替他医治的老头便是当年在河北下博指路的“仙人”,时隔太久,一面之缘的记忆早已模糊,更何况程驭比起当年“仙风道骨”的风姿,现在的样貌,更似垂垂老朽。
岁月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刻画下深刻的痕迹,每一笔都是如此的清晰和残酷,丝毫没有因为个人身份的不同而稍加留情。
刘秀的情况在一天天的好转,经过程驭的施针用药,病情已相对稳定。他的言语已如常人,只是行动上仍有不便,中风造成的手脚麻痹,使得他左半身一度瘫痪,如今在程驭的悉心治疗下,也正在慢慢恢复知觉。
我已忘了自己曾暗自流了多少眼泪,程驭仍如当年一般,用药急且猛,刘秀虽然康复有望,但这其中所受苦痛,却比死还难受百倍。病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夜里我爬起来替他翻身,总能见他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牙不吭半句。
当我哭着问他,既然疼,为什么不喊出来?他却说怕吵醒我。自那以后每天夜里起来,我再没见他醒着,总是安详的闭着眼沉沉入睡,低鼾起伏,状若酣然。然而熟悉如我,又怎么没有觉察到,他疼得微微打颤却极力克制的细微表情。
我懂他的良苦用心,所以在替他翻身,揉捏腿脚的时候便假装不知情,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我却得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这种滋味,只有他和我才能体会到其中包含了多少心酸。
这一日天气清朗,我用轮椅推他到庭院中赏花,他精神极好,指着荆棘杂草中的一株不知名的兰草与我讲解。可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他讲了好一会儿,我真正听进去的却没几句。
终于,我的愣忡换来他一声低叹:“如果真要出事,也不是在这里长吁短叹便能解决问题的。”
我一凛,回过神来。刘秀坐在轮椅上,难掩憔悴的面容,带着宽仁的微笑,只是眼神十分睿智明利。这让我想起那个临朝的建武汉帝,而非一个病痛缠身的中风患者。
我跪在他面前,头枕在他的腿上,低声呢喃:“如果我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骗你,也是骗我自己。”
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低沉的笑:“太子留在京里,朕也甚是想念。皇儿们皆有争当孝廉之心,也应为天下表楷。这样吧,传诏他们从驾南巡……”
我倏地抬起头,愣愣的瞅着他。
刘秀看着我,含笑点了点头,目光清澈。
他果然不愧为一朝天子,虽然病了,对于政治的敏锐却一点都没有降低。皇帝病重,独留皇后与太子在京中坐大,独揽朝政,总有一日会惹出大麻烦。
虽说京都有吴汉坐镇,却终不是长久之计。如果雒阳当真发生异变,只怕面临这场惊天动地的变乱,我们也唯有眼睁睁的看着,鞭长莫及。到那时,也许恢复健康的刘秀有朝一日还能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将这场动乱重新拨乱反正,但是当异变发生之时,我儿刘阳只怕已难逃一劫。
“皇子从驾不是不可,只是……”只是皇太子若从驾,以我们现在的精力,谁又能镇得住刘彊他们?郭氏外戚的人脉与势力如今即使称不上权倾朝野,也难保不会渗透到皇帝身边。
刘秀淡淡一笑,手掌一翻,掌心露出一块金铜饰物,形同虎状,虎身用金丝刻制铭文。他将这半枚虎符放到我手里,轻轻说了三个字:“营。”
我心头剧震。建武六年合并郡国时,朝廷曾改革地方兵制,裁减并改善了郡兵的征调制度,全国一统后,撤销郡常备军,将原来地方上的一些营改编为长期驻守军。这其中为保雒阳、长安两京安全,分别在、雍县东西两地设置军营——营位属冀州魏郡,集幽州、冀州、并州三州精兵组建,驻屯,警戒黄河以北动向;雍营则是原先扶风都尉统辖的部队,驻守雍县,负责三辅地区,作为长安西部的军事屏障。
这两支军队都由中央直接指挥,算是天子部署的嫡系精锐兵力。
如果说我对雍营的军备实力还不是太了解,那对于那支驻扎在,专门针对河北势力而组建的营,却不可谓不熟知。因为当年地方武装力量裁员时,阴家安置在河北的突骑军无处可去,考虑到作为外戚,蓄养如此一支精锐部队委实太过扎眼,于是在我接受影士组织后,便将这支由我提议,阴家花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骑兵,以地方零散兵的名义,拆整化零的慢慢融入进朝廷设置的营中。
到如今,这种渗透已近十年,营中的一些将领,得力干将背后却仍隐藏着另一种身份。
我手中紧紧握着那半枚虎符,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稳稳落下。其实如果没有刘秀这番提议,少不得我也已决定要破釜沉舟,动用营中的旧部,渡过眼下这个难关。
“你派个得力的人送虎符去,征调一千骑兵速至章陵。”刘秀压低声音,附耳叮嘱,“这事需做得谨慎,事先不能露了风声。”
我明白其中利害,于是点了点头,起身:“调兵的事你且放宽心,保管万无一失。”
他笑道:“这点能耐用在你身上,实在大材小用。”
我心中一动,听这口气,竟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只是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有意又似无意,一时间倒叫我摸不准他的心思。
***
刘秀病体稍和,一面下诏召皇子随扈,一面勒令继续往南行。待到进入南阳叶县的时候,他已可以下地行走,身体复原之快,令程驭这样的医者也瞠目结舌,嘘叹不已。
銮驾在叶县停留之时,皇太子刘彊、右翊公刘辅、楚公许英、东海公刘阳、济南公刘康、东平公刘苍,六人一起抵达南阳郡。因诏书所写为南巡狩猎,所以这份诏书送抵京都时,想必引起了不少人好奇,同时也按捺下无数蠢蠢欲动的野心。
这六位皇子在叶县见到的父皇是非常健康的,至少面上如此。他如常人般跪坐在席上,侃侃而谈,除了面色稍许有些苍白,人瘦了一大圈外,一点都看不出这曾经是个中风的病患。为了这一场别开生面的会晤,事后,我和刘秀忙得整宿都没合眼。当晚,在程驭的叱令下,我使尽浑身解数,一遍又一遍的给刘秀反复活血按摩。
四月下旬,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我们这行人总算拖拖拉拉的赶到了南阳郡章陵——刘秀的故乡,在此之前,营一千余铁骑兵已在章陵等候多日。
从外观上看,刘秀康复得已如同正常人一般无二,皇子们也很服帖听话,没有搞出任何出格的乱子。但恰恰是这种时候,一位身体康健的皇帝需要靠武力来镇压住他的儿子们,这事本身的逻辑就已经非常耐人寻思。
千万别总以为自己是圣人,而别人都是傻瓜,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心虚的事,外人不可能看不出一丝端倪。
于是,又一个大胆的计划从刘秀口中吐露——他要将这场南巡狩猎变成名副其实。
这个提议令我们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心惊肉跳,程驭竭力制止,代卬甚至誓死相劝,却始终没法动摇他的决心。
“他这是去送死!送死!知道么?就是去送死……”程驭恼怒的回屋收拾包袱,我默默的跟随在他身后,他仍不尽兴,一边理东西一边骂道,“老夫救活他容易么?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救他?”
“先生息怒。”我克制的低下头,“陛下也是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糟蹋自己的身体也是万不得已?”
我面色平静的轻叹:“是啊,谁让他是人主呢。”
我慢慢展开笑容,程驭不可思议的拿眼瞪视我,我知道他心里气恼,也是为刘秀的身体考虑,纯粹出于一片好意。
“求先生留下吧,陛下未曾痊愈,委实离不开先生……”
程驭背转身不理我,可手中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过了会儿,他闷声道:“如此作践,真不知是福是祸。”
我淡淡一笑:“福也好,祸也罢,我们夫妻患难同当,至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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