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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刘秀下了朝便直奔馆舍,六马龙舆奔于驰道,执金吾跸喝开道,声威震天。

  帝王的气派这会儿发挥得淋漓尽致,满雒阳城的人都知道建武帝求才若渴,亲临馆舍,会见庄光。

  古往今来,能得帝王屈尊降贵至如此地步,想必早已感化无数良臣隐士。如有例外,那么这个例外也必当非庄光莫属。

  庄光是个异类,一旦他拿定了主意,便早已心如顽石。不管刘秀如何赤诚相待,也无法再捂热这块冰冷的大石头。

  刘秀驾临馆舍的时候,庄光非但未如众人预想的那样亲跪迎接,反而躲在屋内呼呼大睡。

  这样隆重和喧哗的阵仗摆开来,如何还能在室内安然入睡?

  刘秀踏步进入内室的时候,侍卫皆摒于屋外,我悄悄跟了上去,隔了七八丈远隐于屏风之后。

  庄光四仰八叉的平躺在床上,鼾声震动,刘秀走近床边,站在床头静静的低头看着他。一边是沉默无语,一边是鼾声如雷,两个男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对峙着。

  “子陵……”刘秀伸手,轻轻拍打他的肚子,轻笑,“子陵啊,你难道真的不能帮帮我么?”

  鼾声持续,我眼瞅着门外的代卬焦急上火的来回打转,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表情,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隔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刘秀在暗地里对庄光做了什么小动作,原本还呼呼大睡的庄光突然停了鼾声,睁开眼来。

  两个人仍是一动不动,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的互视,目光胶着,却别有一番较量。

  “昔日唐尧着德,巢父尚且洗耳。士各有志,为何独独要逼我呢?”庄光开诚布公,然而这么直接的话却很是伤人,他在直颜面对当今天子时,也照样不改张狂本性。

  刘秀点了点头,无奈喟叹:“子陵啊,我竟不能使你做出让步……”黯然转身,缓缓向门外走去。

  刘秀的身影有些孤单寂寥,我见之不忍,为了治国,他当真已经费尽心力,庄光有才,胸有丘壑,如果能得他一臂之力,刘秀肩上的担子也不必压得那么吃力、沉重。

  代卬恭恭敬敬的领着刘秀往馆舍外走,我从屏风后出来,庄光仍是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的瞪着头顶的承尘。

  “真的不能留下吗?你都已经帮了他这么久了……”我苦苦哀求着。

  他侧过头来,眸光深邃,直射我心底:“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帮他?”

  我愣住,他说完这一句,突然翻了个身,背对向我,再无一言。

  ***

  刘秀是位宽厚的仁主,他对周党尚且能够恕其罪,送其返乡,更何况对待故人庄光呢?庄光不肯留下来辅佐他,他也不会摆出帝王姿态强加于人,于是最终的去留问题已不再有任何悬念。

  刘秀最后下诏召庄光入宫,他们虽然做不了君臣,但情谊仍在。刘秀宴请庄光,两人纯以旧友的身份促膝长谈,席间倒也和谐自在。

  刘秀问他:“你看朕比起以前,可有什么改变?”

  庄光一本正经的想了半天,却给出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陛下与过去相比稍许强了些。”

  答与不答,基本没区别。

  两个大男人,碎碎念的回忆着过往一段青葱岁月,有嗟叹,也有唏嘘。

  一向少饮的刘秀,却在不知不觉中喝下不少酒,直到在说笑声中烂醉如泥。夜深了,我派人几次探访,都回复说陛下和庄光在饮酒,陛下甚至击筑欢歌。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在床上颠来倒去,一宿无眠,满脑子晃来晃去竟全是庄光和刘秀交迭的影子。

  四更的时候,我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往宣德殿一探究竟。才到殿前,台阶才爬了几层,鼻端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等到了殿门前,更是满室酒气,我憋着气进屋,却发现外室值夜的内臣宫女见到我时,一脸窘态。

  我愈发起疑,及时阻止了通报,悄悄往内室走去。

  满地的狼狈,酒尊空了,酒锺倒了,外衣像块抹布似的扔在地上。目光拉远,绡红帐内,两个大男人同床共枕,并头而卧。

  后脑勺的某根神经猛地一抽,我险些鼻血飞溅,这个世上俊男美女,委实见得太多了,可如此香艳的景象仍不免叫人心跳加速——庄光那家伙的一条腿竟然搁在刘秀的肚子上!

  我站在床头,视线从刘秀儒雅的脸孔转到庄光秀气的五官,反复看了无数遍。

  走神的间隙,却不曾想本该熟睡的庄光突然睁开眼来。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他动也不动,那条腿仍是肆无忌惮的搁在刘秀身上,没有半点要拿开的意思。

  我看了他半分钟,很不满的冲他努了努嘴,他却似笑非笑的冲我狡黠的眨了下眼,手臂微探,居然侧过身将刘秀搂在了臂弯里。

  我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呆住了。

  本来还没太在意这档子事的,他居然还当着我的面胡来?

  我冲他龇牙,示意他少给我恶搞乱来,他却带着报复似的促狭目光,奸佞的笑了起来。

  不可否认,他笑起来的确很美,可就是这种富有男性气息的美感让我的好心情顿时跌到谷底。

  大哥!你阴我也不是这种玩法吧?

  我打眼色给他,示意他别再玩了,门外一堆黄门守着呢,这要是有半点风言风语的花边绯闻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他依然毫不理会,眼中笑意却是更浓。

  我杀了一个“算你狠”的眼神过去,掉头就走,快到门口时猝然扭头,却见庄光松开了刘秀,见我回头,又马上大咧咧的将腿搁在他身上。

  真是气得我险些抓狂!

  跟这家伙混了一年,没少抬杠,他这个人性情狷傲,有些事越是求他,越会遭他毒舌。后来我摸透了他的脾气,在他面前极尽小人之态,胡搅蛮缠,他骂我笑,他损我乐,他拿我没辙,却因此也发现了不少的乐趣,也许是我的无赖传染了他,搞得他现在也开始学起了无赖。

  我怒气冲冲的出门,站在门口被风一吹,脑子倒也清醒了不少。抬头看着满天星斗,我突然笑了,伸手将代卬召唤到跟前,耳语一番。

  果然天才蒙蒙微亮,旭日东升,太史已匆匆入宫,直奔宣德殿,一脸惊慌之色。

  “启奏陛下,昨夜天相,有客星冲犯帝座,不祥之兆啊!”

  刘秀和庄光两个洗漱完毕,正在享用早点,听了这话,刘秀还没做出什么表示,庄光却是一口水呛到了气管里,痛苦的剧咳起来。

  我闲闲的坐在对面看着他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刘秀迷信,这已经成了宫内宫外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个时代的人本身对于不可解的神秘未知事物有种膜拜和恐惧心理,所以才有了神灵的供奉,才有了谶语纬图的兴起。而刘秀,也许是因为我的关系,一再的机缘巧合令他对于谶纬之术,达到了深信不疑的境界。

  也可以这么理解,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那我就是最大的神棍!如果谶纬真的可信,那我就是最能扯的算士。

  刘秀很迷信,对这种神乎其技的东西,深信不疑!

  我乜眼看庄光,然后瞥向刘秀,想看看这个被迷信观念渗入骨髓的皇帝,要怎么应对这场异变的。

  “卿多虑了!”刘秀和煦的笑道,“昨夜,朕与故人子陵共卧而已。”

  既无暧昧,也无责怪,一句话便轻描淡写的把一场可能引发的轩然大波给熨平了。

  君子坦荡荡!

  我忽然也笑了。

  庄光与刘秀面向而坐,怡然轻松,两人面上皆带着一种出尘般的光泽,相视而笑。

  “子陵,与朕弈棋如何?”

  “诺。”

  代卬机敏,不待刘秀吩咐,便利索的将棋盘置于案上。

  我对棋类不精通,虽说现代也有围棋,可是现代围棋是十九道,这里下的却是十七道,现代的棋子是圆的,这里却是方的。现代的围棋我都看不太懂了,更何况是两千年前的对弈?

  我用手指蹭着鼻子,只觉得意兴阑珊。站在阶下太史,更是不明所以,唯有进退两难的站着,动也不敢动。

  “阴贵人可会弈棋?”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庄光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后问。

  “不会。”

  “哦?那贵人平素是爱玩六博了?”

  当下的确是盛行玩六博,对弈比之老少皆宜、甚至带了点赌彩的六博而言,高雅了些,也更费脑力了些。

  可偏偏我却连最大众化的六博都学不会,此乃我毕生引为憾事的痛处,不曾想却被庄光一脚踩中。

  耳听得刘秀吃吃轻笑,我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玩物丧志!”

  我本是被逼急了脱口而出,倒也并非有心嘲讽,却没料到庄光与刘秀闻言俱是一愣。这一手本该刘秀落子,他却双指拈棋,侧首冥思愣忡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庄光突然爆出一声大笑,双手在棋盘上一推,将满盘棋子打乱,起身笑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他冲我稽首一拜,起身又冲着刚刚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的刘秀一拜:“既得阴丽华,何需庄子陵?”说罢,竟是大笑着迈出殿去。

  殿外众人无措,竟是无人敢挡,任他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刘秀的眼眸清澈如水,唇角间噙着一抹洞悉彻悟般的微笑,他最终落下了手中那枚棋子,玉石相击,啪声脆响,跳跃在耳边。

  “既得阴丽华,何需庄子陵……”他咀嚼着这一句话,嘴角的笑意更深。

  我却被他笑得浑身发怵,傻傻的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重席上动弹不得。

  许久之后,他才转过头去,对阶下的太史问道:“卿以为之术可准?”

  太史被晾了老半天,神经都有些发木了,这时突然听皇帝问起,唬了一大跳,反而磕巴起来:“自……自然准,此乃天……相!”

  “那谶纬如何?”

  “这……亦是天命!”

  “嗯。”修长的手指摆弄着零乱的黑白棋子,喜悦的神情慢慢爬上他的眉梢,他用眼角余光斜睨着我。

  我忽然产生出一股强烈的罪恶感!

  再准的天相,也不可能把庄光压在天子身上的一条腿给立竿见影的显现出来吧?但我现在又能解释什么?实情相告?说太史欺君?那追根究底,不还是我在欺君么?

  完了!完了!我在心底呜呼哀号!

  本该对他进行无神论的熏陶教育,没想到鬼使神差的,却更加使得他对这些神怪论,深信不疑!

  我不要做千古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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