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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刘秀带我回到雒阳待产。

  我的两条腿开始出现浮肿,脚踝处一掐一个指印儿,平时穿的鞋子也套不下脚了。

  刘秀每晚会把宫人全部打发掉,我弯不下腰,他便替我一遍遍的用温水泡脚,希望按太医说的那样,真能够舒筋活血。他很担心我腿伤旧疾复发,一看我小腿肿得跟两根萝卜似的,便急得不行。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既简单又很幸福,但有时候又会产生出不确定的犹豫和怀疑。西宫毕竟是掖庭中的一部分,即使我与他宫闱内的私密恩爱只有我俩知晓,但我总觉得这事不够隐秘,像是时时刻刻都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还有刘秀……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如何会不懂这些?我一方面欣喜着他对郭圣通的疏离,以至于郭圣通偶尔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幽怨神情,另一方面也暗暗担心,这种专宠总有一天会引发矛盾。虽然,我一直恪守本分,尊敬皇后,做足了小妾该守的礼仪与功课,也给足了郭圣通尊荣与颜面。

  刘秀把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对外的平乱上,太多支离破碎的江山需要靠他一小块一小块的争补回来,虽然解决了张步,但是公孙述还在,且那个隗嚣更是一颗不稳定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我心疼他的辛苦,于是暗中关注起国内政务的处理,先是小心翼翼地提议在雒阳兴建太学,刘秀欣然应允,甚至还亲自到创办的太学视察。自此以后,有关国策方面的事务,似有意,似无意的,他都会与我一同探讨。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自己插手国政,唯恐引来反感猜忌,然而慢慢的,见他并不为忤,胆子大了些,手脚自然也放开来。

  只可惜因为怀孕,脑子似乎变迟钝了,反应总是慢半拍。以前一份资料通读下来,不说过目不忘,至少也能解读出个大概内容,而今,却需要反反复复地再三细究。

  我明白体力和脑力都没法跟普通人相比,喟叹之余也能默认自己的力所不及。

  十一月,刘秀下诏让侯霸取代伏湛,任大司徒一职。

  新一轮的人事调动,代表着大汉国政开启了崭新的一页。

  侯霸上台后,开始向各地招揽人才,一些有名的学者及隐士都在招揽范围,邀请檄广发天下,一时间,雒阳的学术氛围空前热烈起来。

  说起人才,我能想到的首推邓禹,然而邓禹自打成家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无心政治,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与妻儿共乐。即使在朝上,也好似有他没他都一个样,刘秀每每提及,总免不了一通惋惜。

  邓禹的才华,邓禹的抱负,邓禹的傲气,像是一瞬间,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回当初那个才华横溢的年少英姿。

  我无奈,剩下的唯有点点心痛。

  “闵仲叔为何要走?”捧着这份闵仲叔的辞文,我满心不悦,“既从太原受邀而至,为何又要离去?难道汉国不值得他留下么?”

  “侯霸只是想试探一下闵仲叔,没想到却得罪了他,因此辞官。”

  刘秀的解释在我看来,更像是在替侯霸找借口掩饰。

  “如此不能容人,如何当得大司徒?”我悻悻的表示不满。

  “你太过偏激了,侯霸颇有才干,不要为了一个闵仲叔而全权否定了侯霸的能力。”他极有耐心的开导我,“为政者要从大局出发,权衡利弊,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瑕疵而对人轻易下结论。”

  他最终在辞呈上给予批复,准奏。

  我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怀孕令我的脾气更为躁乱,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就是静不下心来。

  “若说才干……”刘秀沉吟,若有所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谁?”

  “我在太学时的同窗……”

  “又是同窗?”他的同学还真是人才济济,想当年长安太学的才子一定爆棚。

  他被我夸张的表情逗乐,笑呵呵的说:“什么叫又是?”

  “别打岔啊,快说说,你那同窗是什么人?”

  他冥想片刻,神情有些恍惚,似在努力回忆:“此人姓庄……”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刺激,不假思索的脱口叫道:“庄子陵!”

  “你知道?”他也诧异。

  “我见过他!”我不无得意的炫耀,“不过……那是在五年前。”

  “庄光为人怪癖,难得你见过……交情如何?”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趣,“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唉,我找了他很多年……”

  “庄光?不是……庄遵吗?”我狐疑的问。

  刘秀愣住:“庄光,庄子陵……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有点傻眼:“那个……是不是人长得……”有心想描述庄遵的长相,却讶然发现自己根本形容不出他的特征来。庄遵整个人更像是团雾,看不清,也抓不着。嗫嚅半天,我终于憋出一句:“是不是……他喜欢垂钓……”

  刘秀的眼眯了起来,似在思索,半晌沉静的笑道:“原来竟是改名了。庄光啊庄光,你是如此不愿见我么?”

  他似在自言自语,见此情景,我对庄遵的猎奇心愈发浓烈起来:“既然如此,那便将他请到雒阳来吧!”

  他笑着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庄光若有心想躲,自然不会让人轻易觅到踪迹。”

  左手手掌压着右手指关节,喀喀作响,我一脸狞笑:“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

  刘秀缩了缩肩膀,轻咳:“丽华啊,注意仪态!胎教啊,胎教……”

  ***

  隗嚣自作聪明的将自己比作周文王姬昌,他想独立称王的野心已逐步显露出来。隗嚣这人若是靠得住,只怕母猪也会上树了,不过刘秀和我对马援的印象都很不错,于是极力怂恿马援携同家眷来京定居,甚至让马援劝说隗嚣,一并来京,允诺封其爵位。

  隗嚣自然是不可能来的,这个结果我和刘秀心知肚明,但退而求其次,抛出这么个诱饵,无非是想让马援来雒阳。马援一走,隗嚣等于失了一条得力臂膀。

  最终结果马援果然携带家眷定居雒阳,隗嚣虽然未来,却也不敢公然拂逆皇帝的意愿,于是把自己的儿子隗恂送到雒阳,暂时充当了人质。

  进入十二月,随着产期临近,掖庭令开始命人着手安排分娩事宜,具体添置物件的采买要求递交到皇后手中时,郭圣通正抱恙在床,对个中细节表示暂无精力插手,下令全由掖庭令负责调度安置。

  这一日晨起,莫名感到小腹有些坠涨,有了上次分娩的经验,我倒也并不显得太过慌张,没吱声张扬,只是命琥珀替我预备洗澡水。

  琥珀对我提出的要求惊讶不已,不过她虽然惊讶,却仍是照着吩咐老老实实做了。吃罢早饭,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宽松舒适的长裙,我心满意足的抚着肚子,非常有耐心的等待刘秀下朝。

  也许今晚,也许明天,分娩前的宫缩阵痛便会发作,按照正常时间推算,最迟明后天我便能见到这个足足折磨我九个多月的小东西了。

  刘秀踏入西宫的时候,乳母恰好将刚刚睡醒的刘阳从侧殿抱了来,小家伙坚持自己走路,硬从乳母的怀中蹭下地,摇摇晃晃的扑向刘秀。

  换作平时,刘秀早大笑着将儿子抱在怀里,举到半空中逗乐了。但今天却是例外,刘阳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腿,咯咯脆笑,嘴里奶声奶气的喊着:“爹……爹……抱!”刘秀没有伸手,只是静静的抬起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

  我觉察出不对劲,挥手示意乳母将刘阳抱走,刘阳先是不肯,在乳母怀中拼命挣扎。乳母抱他匆匆出殿,没多久,殿外哇的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

  心里一紧,小腹的坠涨感更加强烈。

  我想站起身迎他,可是小腹处一阵抽痛,竟痛得我背上滚过一层冷汗。我双手撑在案面上,下意识的吐纳呼吸。

  刘秀走近我,却并没有看我,静默了片刻,他从袖管内掏出一块缣帛,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取,手指微颤,堪堪捏住了一角,他随即松手,我却没有捏牢,缣帛从我眼前落下,轻飘飘的落在案上。

  腹部抽痛了几分钟后,然后静止。我定了定神,顶着一头的冷汗,细细分辨上头写的文字。

  照旧是篆书,大臣们上的奏章一般都喜欢用篆体。我在心里暗暗的想,有朝一日定要废了篆书,不说通行楷体字,至少也要让时下流行的隶书取代篆书做官方通用文字。

  不然……这字实在瞧得我费心费力,几欲呕血!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甚至滴到了缣帛上,刘秀冰冷的声音从我头顶洒下,陌生得让我直打冷颤。

  “你认为……此事应当如此处理?”

  我逐行跳读,因为实在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能拣了紧要的匆匆往下看。越看,心越凉。

  虽然还是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通篇出现最多的居然是“冯异”二字。

  目光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一排句子上:“……异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

  “这是……什么意思?”声音在颤抖,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但再度袭来的宫缩已经让我无法自抑。

  “冯异驻守关中三载,上林苑俨然被他治理得如同一座都城般。这一份是关中三辅递来的密奏,弹劾征西大将军拥兵自重……”

  “咸阳王是吧?”我冷笑,啪的一掌拍在那块缣帛上。闭了闭眼,我强撑着一口气,厉声喝问,“陛下到底还能信谁?还打算信谁?”

  他沉默不语。

  “别人我不可妄作评断,但冯异对你向来是忠心耿耿,难道你忘了河北一路上他是怎么陪你熬过来的吗?你难道忘了他……”

  “忘不了!”僵硬的三个字,一字一顿的吐出,“正是因为忘不了,才一直在心里问着自己……他可信吗?”缣帛猛地被扯走,刘秀的右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左手,攥得很紧很紧,手指被他捏痛。

  我冷汗涔涔的抬起头,那张俊雅的面庞在微微抽搐,眼神复杂莫名,闪动着锐利的慑人光芒。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声音嘶哑:“丽华,你告诉我,冯异可值得我信任?”

  我一阵眩晕,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耳膜嗡嗡作响,只觉得他那样羞恼的眼神带着一种伤痛,赤裸裸的刺中我的心口。

  手松开,跌落。

  我无力的瘫软在席上,微微喘气,自愧内疚令我面红耳赤,然而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却让我硬挺着,不肯轻易服输的咬紧了牙关。

  “你是在指责我么?”心痛。有些东西自己一厢情愿的隐藏起来,并不等于别人永远看不到——原来他和我一样爱自欺欺人。

  我……没办法承认自己做错了,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一样。

  我倔强!我自傲!我狂!我怒!我仅仅只是想为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做垂死挣扎。我下意识的感觉到,一旦……我认错,我、刘秀、冯异……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无法挽回。

  “如果郭圣通无辜……那么冯异也同样如是!”我昂起头,颤抖着大声回答。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羞愤之色,右手高高举起,却颤抖着没有落下。

  但他的这个动作仍是伤害到了我的感情,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有种打!我知道你现在当皇帝了,谁都不能再逆了你的龙鳞!你想杀谁就杀谁!你想打谁就打谁……你是天子,普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你想要谁也……”

  “阴丽华!”他压低声怒吼,虽然愤怒,却仍是很节制的压住了火气,“你还要怎么践踏我的心才够?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你为什么非得这般袒护他?”

  “我为的是一个‘义’字!”

  “他待我何来义?”

  “他待我有!”我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待你——也有!”

  强烈的宫缩已经让我的神志彻底陷入狂乱,我喘着粗气,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钗:“人可以无情,但不能无义!如果你非要降罪于人,那么……始作俑者是我,所有过错由我一人承担!”

  金钗对准自己的手背狠狠扎下,却被刘秀一掌拍开。

  宫缩加剧,下身有股滚烫的热流涌出,我痛得难以自抑。

  “啊——”撑不下去了,我发出一声嘶声裂肺般的尖叫,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丽华——”

  我痛得打滚,一掌掀翻了书案,刘秀用力抱住我,怒吼:“来人——”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气急败坏,全无半分镇定与儒雅。

  疼痛使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委屈与怨恨一并迸发出来,我用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胳膊,颤声:“你不是我,你永远不明白我心里有多恨……我恨这该死的封建社会,我恨这……该死的一夫多妾制度,我恨……”

  “丽华……丽华……”

  “我恨——”一口气喘不上来,我憋得满脸通红。

  脚步声纷至沓来,侍女仆妇慌乱的涌进殿。

  刘秀看我的眼神刹那间变成绝望,他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掐着他的胳膊不松手,疼痛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狂吼狂叫:“我恨这该死的……”

  他猝然低头,封住了我的嘴,我闷哼一声,牙齿磕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流进我的嘴里。

  他的唇冰冷,不住哆嗦着,言语无序:“别恨……”

  “陛下!贵人要生了,请陛下回避……”

  “别恨……”他抱紧我,久久不肯松手,眼神迷惘,失了焦距,“你要怎样都好……只是……别……恨……”

  别……恨……

  声音越来越遥远,我的意识涣散,最后只剩下一片撕心裂肺的痛觉。

  秀儿,你不明白!

  两千年的思想差距,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你要我怎样……怎样才能爱你?怎样才能无拘无束的爱着你?

  我其实……只是想爱你!

  单纯的……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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