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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祜真是个固执且奇怪的人,那天明明已经放他们安然归去,偏偏他莫名其妙的留了下来,说是甘愿当俘虏,随后手无寸铁的他跟着我回了淯阳。

  我很想轰他走人,可是一想到他甘愿留在淯阳充当人质,令岑彭等人有所忌讳,不敢再随便发动进攻,反倒省去了我许多气力。

  朱祜虽说是俘虏,但是待遇却比客人还要优渥,每日三餐,基本上是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时间久了,甚至连看守都省去了,任他在邓奉家内院自由活动。

  晨昏定省,这是朱祜反馈于我的谢礼。只要一逮到空暇,他便会坐到我面前,趁着我看书简或者写书函的罅隙,不紧不慢的念叨着刘秀的种种往事给我知晓。

  朱祜前往河北投奔刘秀的时间,正是我离开他之后没多久。我走之后,当时恰是朱祜顶了我的护军一职,代替我日夜守护在刘秀身侧。

  “臣还记得……当年陛下在河北四处亡命奔顾,灭王郎,破铜马……更始帝敕封萧王,实则却是要行罢兵之策……邯郸宫温明殿看似乃是萧王行宫,可殿中却常常只住着郭王妃一人……”

  我搁下笔,淡淡的提醒:“现在该改口称郭皇后了。”

  “嗯哼。”他清了清嗓子,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自顾自的往下说,“郭王妃有孕,陛下却仍是奔波在外,行军过邯郸之时,军士劝其回宫探视,他却只是微笑不语。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陛下……”

  我故意用竹简敲打桌案,鼻子里大声哼起了歌儿。

  朱祜置若罔闻:“陛下在河北之时,常常念起阴王后……”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的本事足以媲美《大话西游》里面的唐僧,我要是孙悟空,肯定一巴掌拍死他。

  “阴贵人——”见我要走,朱祜突然挺直脊背,长跪而起,“贵人难道不想知道陛下为何遣我等前来南阳么?”

  我抿了抿唇,终于按捺住性子,转头:“说来听听。”

  他微微一笑,不曾直捣主题,反而又绕起弯子:“臣,可是陛下与贵人的大媒呢。”

  眼圈莫名一红,婚宴上与刘秀携手敬谢媒酒的一幕,电光石火般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陛下的媒人何止朱将军你一个。”我嗤然冷笑。

  “可刘伯先已经故去了。”

  我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讷讷的问:“谁?”

  “刘伯先——昌成侯刘植!”

  脑袋一阵眩晕,呼吸无端端的急促起来,我连忙伸手扶住门框。

  朱祜欷歔:“昔日的老臣一个个都……先是槐里侯万脩,紧接着又是栎阳侯景丹……”

  “万脩?!什么时候?”我几乎是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贵人不知么?邓奉将大司马赶出南阳,大军撤退之时,槐里侯身染重病,病殁于军中。”

  “万脩死在军中?你是说……万脩当时在吴汉军中?”

  “槐里侯万脩是跟着扬化将军坚镡一起授命征伐宛城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像是被狠狠击中,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过得片刻,疼痛稍减,我捂着胸口,呵呵大笑:“你的意思是怪我带人将吴汉赶出南阳,以至于累得万脩病死军中?陛下……也是这般想法,所以……”

  “阴贵人多虑了。”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贵人难道忘了,祜乃南阳人氏,陛下亦是。易地而处,若是亲眼目睹乡亲惨遭蹂躏荼毒,换作祜,也许也似邓奉一般,会忍不住挺身而出,愤而抗击。”

  愤慨之气稍平,我笑看朱祜,发现自己实在是心软兼耳根软的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只要对方软着声来跟我说话,我都没办法动怒生气。

  忽而想起了那个最能抓住我的这个弱点,犹如水克火一般,死死的将我的金刚钻化作了绕指柔的人。

  我总是这样拿他没办法。

  不是么?

  ***

  是年末,三辅饥馑扩大,实在没有食物可供果腹,便有人耐不住饥饿开始将屠刀伸向同胞。人杀人,人吃人,一时间城廓皆空,白骨遍地,不是被饿死,便是被人杀食。苟延残喘下的百姓,为求自保,纷纷兴筑营寨。赤眉军那伙强盗抢不到东西,只得再度放弃一片荒芜的长安,带着最后所剩的二十余万人向东撤退。

  刘秀急派破奸将军侯进等人,驻防新安,又将建威大将军耿弇等人从南阳抽调至宜阳驻防,堵截赤眉退路。如果赤眉军向东退走,则宜阳军队往新安会合堵截,如果往南,则新安的军队往宜阳会合。

  冯异引兵西进,所到之处皆布威信,地方豪强闻风而降,进至华阴,与东进的赤眉军狭路相逢,两军相持六十余日,交战数十次。

  建武三年,正月初六,建武帝刘秀拜冯异为征西大将军,全面指挥与赤眉军的作战。然而邓禹却不甘受制冯异,二人在军中意见始终不合,结果不仅邓禹率兵失利,就连冯异救援也频频受挫。最为惨烈的一仗,邓禹败溃仅剩二十四骑逃回宜阳,冯异甚至在战场上丢了战马,徒步逃回溪坂的营地。

  二月,一败涂地的邓禹缴回大司徒,乃至梁侯的侯爵绶印,上疏。刘秀下诏,准了邓禹的奏疏,却仍是留了梁侯爵秩。

  这样的结果,让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在三辅冒失激进之人是我所认识的邓禹,他一向是个骄傲的人,有才能,有抱负,然而现在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个赌气任性的孩子。难道他最终要的,就是刘秀的一道罢免诏吗?

  刘秀四面受敌,忙得焦头烂额,邓禹的失职令他在西线的损失不小。邓禹辞去大司徒之职后,西线的事宜全权由冯异接手,兵权集中后的冯异,放开手脚,施计命士兵换上与赤眉军相同的装束,将眉毛也染成红色,沿路设伏。赤眉军果然中计,一场敌我难分的乱战之下,汉军大破赤眉,掳获俘虏将近八万余人。

  二月十七,刘秀率军亲征,在宜阳布控,伏击赤眉残部。赤眉军早被冯异追剿得精疲力竭,兵无斗志。建武帝御驾亲征,大军突至,赤眉军震惊之余不知所措。最后派出刘恭觐见刘秀,乞求投降。

  二月十九,赤眉建世汉朝皇帝刘盆子,以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余名官吏,袒臂归降。刘盆子献出了传国玉玺以及高祖斩蛇剑。

  困扰建武汉朝的心腹大患终于除去了,刘秀并未诛杀建世帝刘盆子,受降翌日便匆匆由宜阳赶回雒阳。

  关于赤眉军归降的事传到我耳朵里时,已经是闰二月下旬,当时一并传回南阳的消息,还有逃亡湖陵的汉帝刘永,封了董宪为海西王,张步为齐王。

  刘秀虽然解除了赤眉军的大患,然而北有渔阳彭宠,南有梁国、楚国的豪强集团。眼看张步的势力逐步扩大,独霸齐国故地,占据了城阳郡、琅邪郡、高密郡、胶东郡、东莱郡、北海郡、齐郡、千乘郡、济南郡、平原郡、泰山郡、甾川郡,共计十二个郡国。

  于是,刚刚从宜阳赶回雒阳的刘秀,不得不又马不停蹄的奔向怀县。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不扣押朱祜,也大可不必担心刘秀还有精力与我周旋,趁他忙得脚不离地的罅隙,我却在淯阳优哉游哉的享受起我的清平世界。

  除了日常操练士兵之外,闲暇时我便游山玩水,南阳郡内的县乡无一不是我小时曾经玩乐过的天堂,如今故地重游,令我感觉时光仿佛重又回到了十年前。

  “……纷吾去此旧都兮,騑迟迟以历兹。遂舒节以远逝兮,指安定以为期。涉长路之绵绵兮,远纡回以樛流。过泥阳而太息兮,悲祖庙之不修。释余马于彭阳兮,且弭节而自思。日晻晻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旷怨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

  泛舟沘水,碧波荡漾,我叫了声:“停。”船夫停止摇橹,水浪啪啪的拍打在船舷上,我左右观望,侧耳倾听。

  那个清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又响了起来:“……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风呆发以漂遥兮,谷水灌以扬波。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于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阴曀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愬?乱曰: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

  声音透着耳熟,我一阵儿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下里再也听不到那朗朗诵赋之声时,身后的阴就轻轻推了我一把:“为何要停船?”

  我怔怔的不答,思绪仍沉浸在刚才那首赋词之中,没有完全拔离。

  阴就笑道:“莫不是姐姐想在此钓鱼?”

  我打了个哆嗦,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立在船首,负责警卫的尉迟峻:“子山,庄子陵现在何处?可是仍留在下博?”

  尉迟峻愣忡片刻后答:“不清楚。若姑娘想知道,小人回去后便派人寻访庄公子。”

  我面带狐疑的摇了摇头,刚才的吟赋之人出口不俗,竟让我一时间想起那位酷爱垂钓,不喜俗务的孤傲男子庄遵来。

  招呼船夫继续摇橹划船,我沉吟片刻,扭头问阴就:“刚才有人吟赋,你可曾听到?”

  “啊,姐姐是为了这个停船?自然是听到的,那是班叔皮作的《北征赋》,据闻此人文采出众,才不过二十四岁,却已是满腹经纶,颇有才学。”

  我对那个班叔皮不感兴趣,是以任由阴就吹嘘得天花乱坠,始终未置一词。

  尉迟峻则不然,见阴就赞不绝口,不由好奇的询问:“此人果有如此才学?可知现在何处?”

  “此人姓班名彪,叔皮乃是其字,扶风安陵人氏。班彪本在长安求学,三辅大乱之时,离开了长安,前往天水郡投奔了隗嚣。《北征赋》正是他北上途中所作……若说其才学,以他这样的年纪,当世之中,大抵只有梁侯邓仲华可与其相较了……”

  邓仲华……

  我倏地弹跳而起,因为起身的动作太急太猛,船身一阵摇晃,站在船头的尉迟峻险些把持不稳而栽进水里。

  “邓禹……”我哆嗦着双唇,心潮澎湃,“是他……竟是他……靠岸!马上给我把船划到岸边去。”

  “姐……”

  “姑娘……”

  船夫不敢懈怠,拼命摇橹,眼见船头碧波破浪,水流哗哗的自船舷两旁滑过。岸边春草丛生,一絮絮的随风摇摆,一眼望去,竟像是置身茫茫无际的草海之中。

  不等船身停靠稳妥,我已跃身跳到泥泞的岸上。草秆随风倾倒,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春回大地,百花齐放,岸边的景致端地漂亮。

  然而我此刻却毫无心情赏景,目光只顾焦急的来回搜索:“仲华——是你吗?仲华——”双手拢在唇边,我歇斯底里的呐喊,“仲华——邓仲华——邓——禹——”

  “唏——”蓦地,左侧传来一声尖锐的声响,随后一首音波极高,音律却分外柔和的曲子零零落落的响了起来。

  眼眶没来由的一热,我拨开面前的杂草,踉踉跄跄的奔了过去:“邓禹——”

  风吹乱了我的鬓发,眼前的男子身着青灰色曲裾深衣,外套的缯丝襌衣被风托起,肆意而张扬的飘舞空中。

  眼睛不受控制的湿润,我握紧拳头,抿紧双唇,撇着嘴不知道是喜是悲。

  昔日的稚嫩青涩已完全从他的脸上退去,那个曾经挂着比阳光还粲烂的笑容的大男孩,已经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位成熟英明的俊逸男子,然而在他的眼底,却始终蕴藏着那股令人心悸的脉脉深情。

  我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心脏跳动得仿佛要炸裂开。几次张嘴,我却终是没能喊出一个字来。

  他终于回过头来,目光与我相触,微微一震,而后放下含在唇边吹奏的草叶,略显苍白的唇瓣嚅动着——虽然风声将他的声音完全盖去,我却能很清楚的“听”懂了他的话。

  “笨蛋邓仲华——”我大吼一声,泪水从眼角渗出的时候,我跳跃式的向他冲了过去,一拳砸向他的脸。

  他动也不动,反而慢慢的闭上了眼。

  我及时收手,拳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呼呼喘气:“你在三辅不奉诏命?”

  “是。”

  “带兵打了败仗?”

  “是。”

  “你了?”

  “是。”

  “为什么?”

  他不答。

  “你知不知道,陛下派公孙去三辅代你统领全军,他手里可是握有御赐宝剑的,你与他闹别扭,搞得不好,便是在玩火自焚,白白葬送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和陛下对着干?为什么不肯和公孙好好合作……”

  他抬起右手,握住我的拳头,掌心将我的拳紧紧的包裹住。

  我浑然一颤,下意识的便想撒手,却不想被他握牢了,丝毫没有挣扎甩脱的余地。

  “因为……”他睁开眼,眸光熠熠,严肃且认真的锁住我,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自嘲,“在很久以前我便有了彻底的觉悟,这一生……只为了你。功名利禄也好,乱臣贼子也好,都只为你。”

  耳边不断激荡着他的深情告白,他攥着我的手,紧得犹如针扎般疼。

  风乱,发乱,心更乱。

  我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喑哑干涩的说:“别犯傻了,你的仕途才刚刚起步……”

  “是啊,可是枉我聪明一世,在你面前却只能当个傻瓜……”

  “仲华……”

  “我也……没办法,没办法……”他哽咽着声,苍白的脸上,自嘲的表情更深更浓,“不然你教教我吧,怎样才能够让我不再这么傻下去。”

  我无语凝噎。

  风越吹越狂,沘水哗哗流淌,犹如哭泣之声。

  我没法教他,因为……在某个人面前,我也同样只是个傻瓜。

  爱情这种东西,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他爱我,我却不爱他;我爱他,可他却爱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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