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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本溯源,刘秀的五世祖乃是汉景帝的儿子——长沙王刘发,也就是西汉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的六哥。不过刘发的出身远没有刘彻那么高贵,刘发之母名唤“唐儿”,乃是景帝宠妃程姬宫中的一名侍女。刘发其实不过是景帝的一夜醉酒云雨后留给唐儿的纪念品,因生母出身卑微,在景帝十五个皇子里,他的地位最低,分封属邑时,他得到的也仅是南方一块潮湿贫瘠之地。
到了汉武帝时,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分化诸侯王势力,以推恩令的形式,重新分割诸侯王的封地,遍封诸侯王的子弟。由于这一道指令,刘发的第十三子刘买非嫡非长,居然也得到了封侯,封邑就在零陵郡泠道县的舂陵乡。
刘买过世后,长子刘熊渠继享舂陵侯的爵位,子承父业,而后又传长子刘仁。刘仁嫌南方气候过于潮湿,遂上书当时的汉元帝,内徙南阳郡,得到恩准。这一支刘氏宗族便迁至南阳郡蔡阳县的白水乡,仍以“舂陵”为封国之名。
但是刘秀却不是刘仁那一系的,他的曾祖父刘外乃是刘买次子,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最终官至郁林太守。刘秀的祖父刘回官至巨鹿都尉,职位虽次于郡守,但到底也是个二千石官秩的地方长官。可到了刘秀父亲刘钦却一代不如一代,只做了个南顿县令,到了刘縯,更是摊上王莽篡位,取消了刘氏宗亲的一切应得的待遇。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惜厚着脸皮拿出缣帛,当着刘秀的面,把这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写了下来,才总算理顺了刘秀他们家和汉家刘氏的关系。其实按着这么看,刘縯、刘秀兄弟的确算是刘邦的子孙,身上流着汉高祖的血脉,只不过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若以一棵参天大树为喻,刘縯他们绝对和大树干无缘,只是纵横千错的树杈上的某片小树叶。
马车东摇西晃,我一边在脑海里整理刘姓族谱,一边呲牙咧嘴的笑。刘秀安安静静的坐在我边上,虽然这一路我的问题既杂且白,他倒是有问必答,丝毫没有半分的不耐。
舂陵侯由刘仁传到了刘敞,按说刘敞与刘钦这对名义上的堂兄弟,早已隔了好几代,可刘敞却是个难得的厚道人,他对待宗族宗子的仁爱堪比楷模,刘秀他们家没少得他的好处。
刘秀的母亲樊娴都出自南阳郡湖阳县一户富豪之家,樊家三世兼营农商,到刘秀外祖樊重一代,已开拓良田三百余顷,虽说比不上新野阴家,可在湖阳也算得是典型的士族庄园了。
刘钦和樊娴都这对夫妇感情甚笃,一共生下三子三女,可惜刘钦命不长久,在刘秀九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这一大家子全摊到一个女子身上,境况可想而知。刘秀的叔父刘良时任萧县县令,于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刘秀便被刘良接去萧县代为抚养,叔父待他极好,送他去学堂接受启蒙,待到成年刘秀才又回到蔡阳,侍奉母亲,耕田务农,维持家业。
手中的笔一顿,不知为何,眼角扫过刘秀沉静俊逸的侧影,心中竟是升起一缕酸楚。这样一个风神俊秀、气质儒雅的人物,打小的境遇却并非是一帆风顺,如果不了解他肩上到底担负过什么,很难相信他会是个下过农田、卖过杂物的俗人。
“怎么了?”似乎觉察到我在关注他,他侧过头来,微笑着看向我。
阳光从窗隙透射过来,金灿灿的光芒映在他白皙的脸庞上,笑容温文儒雅,宁静致远。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怎么能……一直这样保持着永恒的笑容,他难道不会哭泣,不会伤心,不会失望,不会愤怒的吗?为什么脸上总是能挂着闲适温柔的微笑呢?
我不懂!一个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的人,怎么能一直这么无欲无求的笑着?
“刘文叔……”我喃喃的吐气,他的眼睛清澈透亮,柔软的眼神如若澄净小溪,潺潺流淌进我的心里。“不,没什么!”
我狠狠的感到一阵狼狈,咬着唇仓促的压下头,继续盯着缣帛发呆。
接下来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呢?
刘秀……他或许是不愿意看到战乱的,他心中对母亲兄弟姊妹的关切度也许远比男儿雄心来得重,可是刘縯……刘縯的壮志注定会打破他心中柔软的平衡。
对不起了,刘秀!历史如此……命里注定的,躲也躲不掉!
我的手指缓缓收紧,心里有个声音很肯定的给予自己答案:刘縯没错!顺应时势,造就英雄,选择这条创世之路才是正确的!
刘秀太过优柔,太过妇人之仁,刘縯之前说的没错,他这个弟弟胸无大志,我绝对不能受他影响!
强迫自己重新整理思绪,让一颗躁动的心渐渐回复平静。
南阳郡位于荆州北部,东邻江淮,西依武当,南望江汉,正北直指函谷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拥有三十余镇,数十万户,人口过百万。界内山脉有绿林山、桐柏山、衡山,水脉有沘水、淯水、沔水、湍水等,算得上是山清水秀、风光怡人,可见当初刘仁颇具眼光。
可南阳地区同时又居住了太多的刘姓宗室,对王莽新朝而言,这就是块雷区,超级敏感的地带。
居摄元年四月,也就是距今的十二年前,王莽居摄辅政初始,因不满王莽觊觎皇位野心昭然若揭的南阳安众侯刘崇与侯相张绍首先发难,起兵攻打宛城,最终却寡不敌众以失败告终。
经过那一次,王莽对南阳郡内的刘氏宗亲分外反感,当时的舂陵侯刘敞为了保全南阳宗室,争取朝廷大臣的支持,为其子刘祉迎娶了高陵侯翟宣的女儿翟习为妻。谁知成亲不到一月,翟宣之弟、东郡太守翟义立严乡侯刘信为天子,再次举起义旗号召全国百姓起来推翻王莽政权,起义队伍一度发展到十几万人,然而三个月后,翟义同样失败告终。
最终的结果是翟习株连被杀,刘祉亦受到牵连,被捕入狱。
王莽称帝后,先将刘姓宗室中的侯爵全部降为子爵,而后又全部废为平民。
如今,邓晨、李通他们的策略就是仿效当年的翟义,趁立秋南阳郡在宛城举行都试骑士时,劫持郡守甄阜和属正梁丘赐,号令大众造反,占据宛城。
到时宛城李通,新野邓晨,蔡阳刘縯,三方同时行动,造势响应。
计划是不错,只是我心里始终隐隐落着紧张与不安,难以消除。
“嗯……那个,翟义反莽失败后,下场如何?”
刘秀身子明显一僵,过得许久,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回答:“磔尸于陈县!”
我心里噗通一跳。
刘秀却未曾停顿,一鼓作气的说道:“王莽命人掘开翟义父祖的坟墓,焚毁棺椁,灭了翟氏三族……”
我身子一颤,马车恰好也是一晃,我急忙顺势扶住车壁,可是一只手不知怎的,五指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
西汉一度盛行厚葬之风,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死后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样有知,事死如事生。加上一贯奉行以孝为先的观念熏陶,祖先的坟墓以及宗庙祠堂,在他们心中乃是与己身荣辱生死同等重要的东西。
悲悯之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刘秀的声音有些谙哑,唇角的笑意已不再轻松淡如:“如此王莽尤不解恨,他命人把数百具尸体弃置一个大坑中,鞭以荆棘,投以毒物……响应翟义起兵的二十三县义士,如槐里赵朋、霍鸿等,分别陈尸于濮阳、无盐、槐里等五县的的通衡大道旁……”
砰!车子猛地一颠,我一头撞在车壁上,额头疼痛钻心。
刘秀急忙收口,伸手虚扶:“要紧么?”
我摇了摇头,牙齿狠狠的咬着嘴唇。
想不到,失败者的下场竟是如此凄惨,更想不到,他对失败者的下场竟是如此清楚,难道说,这才是他眉宇间总若有若无的带着一种悲悯之情的真正原因?
失败者,将不存于世!刘縯他们压下的赌注,不仅仅是个人荣辱,而是全族人的性命!
不成功,便成仁!
这一点,刘秀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深远、透彻!
呆呆的看着那张温润如玉的笑脸,第一次,我的心为了这样的笑容感到莫名的揪疼。
秋风送爽,金灿灿的谷穗随风起伏,犹如层层海浪。
“呀!”我惊讶的直起身,恨不能把整个脑袋都伸出窗去,“不是说南阳颗粒无收么?这是怎么回事?”
刘秀含笑不语,驾车的车夫却忍不住夸赞一句:“那得看是谁种的田了!别处种不出谷子来,文叔君自有那本事叫田里产粮!”
“真美啊!”我发自内心的赞叹。从新野一路到蔡阳,一路良田萧条,荒草萋萋,道不尽的凄凉,唯有这时方才得见一些谷熟秋收的喜气。“刘文叔!我认得这里了!那年你就是在这块田里收割……还有你大哥,就站在那田垄上讥笑你!”
刘秀倏地回过头来,直直的看着我,我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哂笑道:“那时不识你与刘縯,我还将你和他搞混了呢!”
眸光闪了下,他低喃:“为何你会不识……”
他的话没讲完,就听一阵犬吠之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车夫惊喜的叫道:“文叔君,是伯升君他们!”说罢,勒住缰绳,将马车缓缓停下。
“丽华——丽华——”刘縯的大嗓门毫无遮拦的嚷嚷着,刘秀将车前的竹帘子卷起,才卷到一半,一只大手已等不及的掀了帘子探进头来。“丽华!你果然来了!”
刘縯惊喜无限的望着我,目光烁烁,热情如火。
我被他盯得浑身发烫,他眼中传递的情意未免也太直接赤裸了,竟连一点避讳收敛都没有。
“大哥!这回你瞧见真人,可不会再说我扯谎哄你了吧?”清丽柔软的嗓音掩在刘縯之后。是刘伯姬,她比我提早几日被刘秀遣送回家。
刘秀方作势欲扶我下车,那头刘縯突然探身进来,双手抓住我的腰肢,竟一把将我抱出车外,大笑道:“伯姬诚不欺我!丽华,你能与我同患难、共进退,伯升至死不忘你这份厚爱之情!”
“快放我下来!”我惊慌失措。
天哪,那么多人在看,想不到车外除了刘伯姬,居然还围了一大帮人。老少男女,加起来不下十数人。
“大哥!”刘秀跳下马车,恭敬有礼的和刘縯打招呼。
刘縯这才将我放下,走过去拍了拍刘秀的肩膀,面带赞许之色的说道:“文叔,你小子总算开窍了,这回干的不错!好样的,是我刘縯的弟弟!”
刘秀腼腆一笑。
刘伯姬挽起我的胳膊,亲昵的拉着我介绍起那群人来,都是刘家的族辈亲戚,我听了不免眩晕。说笑间,忽闻马嘶,却原来是跟在我们后面的另一辆马车到了。
刘縯立时停止嬉戏,肃容整装,与车上下来的李轶正正经经的寒暄招呼。
少时刘伯姬挽着我在一堆亲戚的簇拥下,来到了刘家。
刘家宅院很普通,占地不过阴家宅院的三间主宅那般大小,屋檐盖得也矮了许多,采光更是大有不及。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刘家面积不大,几处房间倒也分隔得有模有样,刘伯姬先是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命小丫鬟打水给我洗脸。
我瞧那丫鬟有几分眼熟,后来一想,可不就是那日跟去邓府的那个婢女么?
刘伯姬见我发愣,不由笑道:“我家粗陋,只怕要请你多多包涵了,你来这为何也不带个使唤丫鬟呀?我上次去新野二姐那里,我娘还非让我带上凝翠。”
我讷讷的接过凝翠递来的湿帕子:“车里挤不下那么多人……”刘家的那辆马车真不能装三个人跑长途,不然我非憋死在里头不可。后头那辆车是李轶的,我总不能把胭脂塞他车里去吧?这年头,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屑与奴婢同席,更何况是同车了,又非是他家的奴婢。
“凝翠不是我的丫鬟!”刘伯姬突然说道,“我家生活拮据,买不起奴婢,打小我和姐姐们都是自己动手,没人服侍。”
我琢磨着她的话,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我,一旦我嫁给刘縯,必然得抛弃大小姐的身份,过这种艰苦的日子?
我不禁暗自好笑,且不说我到底要不要嫁给刘縯,只说这乱世将起,刘、邓、阴这三家都将卷入战乱,国无宁日,何况家乎?
只怕到时所有家眷都将疲于奔命,哪里还能再安逸享福!
我不在意的笑了笑,对着房中的青铜镜取了梳篦一点点的抿拢乱发。
刘伯姬怪异的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三四分钟,欲言又止。一时凝翠出去,门上轻叩两声,有个温和的女音在门外说道:“小姑,娘说想见见阴姑娘。”
刘伯姬面色大变,竟然比我还紧张,那门外之人见半天没回答,又敲了敲门,轻声询问:“小姑可在?”
“在……”刘伯姬慌张的打开了门,门外站了位年纪比刘伯姬大出少许的女子,低眉顺目,圆脸盘,五官长得还算齐整。
凝翠就躬身站在那女子身后,眉心却是攒得紧紧的,刘海下的一双眼睛一会偷觑我两眼,一会又落到那女子身上,神情复杂而古怪。
我从房里走出来,那女子衣着虽不见华丽,可是朴素中透着落落大方,气质倒也清丽,我不由留上了心。
“小姑快带了阴姑娘去大屋吧,莫让娘久等。”她低声说着,脸上随挂着笑容,那可笑意却没传达到她眼中去,勉强压低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微颤。
刘伯姬愣了愣,在那女子的催促下慌里慌张的拉住我:“是!不能让娘久等。”
她抓得如此急切,指甲竟在我手腕上抓出几道刮痕,疼得我几欲缩手。
刘伯姬匆匆忙忙的拖着我走,我疾走两步,忍不住又回头观望两眼。
“她是谁?是你大姐么?”转念一想又不对,刘伯姬的大姐刘黄乃是家中长女,年纪应该在刘縯之上,可那女子怎么看也都不满三十。
刘伯姬一个踉跄,惊愕的回过头来:“你当真不知她是谁?”
我摇了摇头。
“大哥没跟你提过?”
“他跟我提过什么?”
刘伯姬“呀”地一声低呼,松开我的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个浑人……”
“怎么了?”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了大屋门口,刘伯姬伸手欲敲门,试了几次终是把手缩了回来,回头看了我两眼,咬牙道:“这事也不能瞒一辈子,大哥犯浑,我却不能欺你。方才那人不是我大姐,实乃我大嫂!”
我一时没听明白,过了片刻,忽地像是兜头被人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什么?”
“她是我大嫂,其实她出身不差,和你也是同乡,她爹爹是新野县令潘临,凝翠便是她的陪嫁婢女……”
我冷冷一笑,一种被辱的愤怒犹然升起:“她出身好不好关我何事?”
她错愕的看着我:“难道……你真想我大哥废她为妾,扶你为正?不……不能啊,大嫂嫁到刘家后勤勤恳恳,操持家务,并无错失,她还替我大哥生了三个儿子,她……”
“够了!”我忍不住喝叱,气得身子微微发颤,“什么正妻媵妾,我阴丽华在你们眼中就是如此肤浅之人么?我……”
“伯姬!是你在外边么?”蓦地,门里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刘伯姬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是,娘!”
“还有谁在啊?”
“回娘的话,是……是阴姑娘。”
“哦……”门里的声音一顿,而后道,“那快请进来吧。”
刘伯姬随即推开了门,随着那扇乌沉沉的大门吱嘎推开,我的心咯噔一下坠落了。
房间不是很大,无法和我在阴家的房间相比,屋里光线不够明亮,散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虽然不刺鼻,却也叫人一时难以适应。
刘伯姬领我进去,只见床榻上歪躺着一位年约六旬、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床头和床尾分别跪坐着两名垂髫小儿,床榻下的软席上跪坐着一年轻女子,正细心的从药罐里倒出药汁。见我进来,那俩孩子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我看。
小一些的才三四岁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两下,忽然奶声奶气的说道:“奶奶,这位姐姐长得真是好看,比娘好看……”
“胡说!”对面大一些的男孩立马打断他的话,怒叱道,“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谁都比不上娘!”说着,恨恨的斜眼剜我。
“章儿!小孩子别乱插嘴,没规矩……咳咳。”老太太用帕子捂住了嘴,一阵闷咳,“带弟弟出去玩儿,别来捣蛋。”
“哼。”章儿从榻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拖弟弟。
那小小孩儿四肢并用的摇晃爬起,走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下拉了拉我的袖子:“姐姐,你真的要当兴儿的娘么?可是兴儿已经有娘了……”
刘伯姬一把捂住那孩子的嘴,把他重新丢给章儿:“还不快些出去!”
我兀自傻站在那里,手足冰冷,背脊僵硬,连行礼都忘了。
樊娴都虽然老了,可是那张脸依稀仍保留着几分当年婉约的模样,应该说刘秀很像她,眼神顾盼间尤其相似。
“女子……”樊娴都温和的喊了声,“委屈你啦,縯儿莽撞,你今后……”
“不!”我退后半步,直觉地抗拒她底下要交代的话语。
“娘!”门口有个身影一晃,耳熟的声音在我听来如若天籁之音。
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稳稳当当的行礼:“不知娘的身体近来可好些?儿子不孝,一走便是经月,劳娘挂心了!”
樊娴都激动得从榻上坐了起来,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是秀儿么?快……快些进来,让娘瞧瞧……”
刘伯姬让出道来,刘秀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母亲跟前,跪下拜道:“娘!”
“我的儿!”粗糙的双手抚上刘秀的面颊,“瘦了……也晒黑了!”
“娘,儿子没瘦。这些时日住在二姐夫家,有二姐照应着,吃的饱睡的好,非但没瘦,还长肉了。娘再摸摸……”
“好,好……没瘦就好。”樊娴都笑了,眼角沁着泪光。
我倔强地咬着唇,一双眼死死的盯住了刘秀。
“啊,瞧我,一见到秀儿就忘形了。”
“娘!”刘伯姬故作轻松的笑言,“阴姑娘又非外人,无妨……”
“是,是,都是自己人。”樊娴都开心的笑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早有千百个声音在叫嚣,在怒吼,恨不能立马冲出这个房间,把刘縯抓过来大卸八块,以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我不能。面对病恹恹的樊娴都,不知为何我竟然想起新野阴家的邓氏、阴丽华的母亲来。
什么都能假装,这份关爱之情不能假装,她待我是真心的,真心的为我要成为刘家的一份子而感到高兴不已。
我现在就算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不能在她面前冲她撒气!
即使冲出这个房门又如何?我今天丢的脸还不够吗?从这里出去以后,他们又会拿什么样的眼光看我?
那个兴儿会怎么看我?章儿又会怎么看我?还有……那个潘氏……
深深的低垂下头,我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我怕樊娴都再绕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以我的性子,忍到无可忍之时,会做出难以挽回的冲动之举。
“秀儿啊,眼看着你大哥又要娶亲,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何仍是执意不肯说门亲事,叫娘放心呢?你刚及冠那会儿一门心思想要外出游学,说是不想娶妻误人,可你从长安回来后,娘托人给你说亲你又是拒绝。如此一拖就是四、五年,你的终身大事啊,究竟还要再拖多久?没见你成亲一日,娘也无法安心闭眼,没脸去见你爹爹……”
“娘。”刘秀抬起头来,微笑着问,“大哥又要娶亲了吗?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樊娴都诧异的愣了下:“不就是……”
“娘!儿子这四年迟迟不肯娶亲,娘可知儿子心中早有鸿愿?”
“什么?”
“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此言一出,不禁我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伯姬第一个反应过来,焦急的喊了声:“三哥……”
樊娴都迷糊道:“这个阴……阴丽华不是那个……”
“娘!”刘秀起身,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
温暖的五指缠绕,我心中一颤,木讷的说不出话来。他冲着我微微一笑,清润如水的眼眸流淌着难以描述的款款深情:“刘秀此生非阴丽华不娶!”
震惊得我都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只是傻傻的看着他。刘伯姬吸气声犹自回响在耳边,樊娴都却慢慢恢复了平静,一双眼微微的眯了起来。说实话,就她现在的表情,十成十的和刘秀一般模样,我却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说不出的滋味。
过了半晌,原以为樊娴都定会发怒,却没想她眯眼笑了:“这女子我喜欢,模样生得极好,老二媳妇,你说是不是?”
那边端着药碗仍处在发呆中的女子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是,是,娘说的极是。”
刘秀拉着我跪下给老太太磕头,我浑身僵硬,木头似的任他牵引摆弄。过后,他又拉起我的手,神态自若的带我出了房间,刘伯姬原想跟来,却被樊娴都叫住了。
刘家院子里种了棵银杏树,扇形落叶从树梢上飘下,在地上铺了一层金灿灿的地毯。脚踩在这些落叶上,软软的踩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
“谢谢你替我解围。”我把手抽了回来。
刘秀只是微笑,什么话都没说。
我心中不由一痛,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抬头仰望那株高耸如塔的银杏树顶,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突然很想听他说些什么,听他辩白些什么……
一片树叶袅袅飘落,最后粘到了他的巾帻上,望着那张始终如一的温柔笑脸,我的心一阵阵抽搐,忍不住伸手替他把头顶的树叶拍落,憋气道:“真看不出,老实人撒起谎来居然也能面不改色!”
刘秀的唇角微微颤抖了下,脸上仍是一成不变的保持着那个亲切的笑容。
一时无话,两人静静的站在树底,满天杏叶飞舞。
刘縯和李轶从偏厢走出来时,刘秀首先觉察,刘縯见我俩站在一起,先是一愣,而后咧嘴一笑。
我随即迎了上去,刘縯大喜,展开双臂作出拥抱之态。
靠近之时,我突然错身从他边上滑过,右手一拳捣中他的胃部。他“噢”地低呼,捂着肚子弯下腰,我厉喝一声,右臂弯曲,借着弹跳之力,手肘狠狠的砸在他背心。
刘縯站立不稳,喀地声单膝磕在地上,痛苦地低吟:“丽……”
大门口章儿刚带着弟弟玩耍回来,目瞪口呆的牵着弟弟的手,兄弟俩皆是一模一样的表情,既惊且惧的瞧着我。过了片刻,兴儿哇的声嚎啕大哭,扑进哥哥怀里。
李轶惊愕不已,他就站在刘縯身边,这个变故却是他始料未及,直到我从刘縯身侧昂首跨过,他才恍然大悟的连忙搀起刘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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