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神采奕奕地出了院,实验排戏两不误,干起来了。
天气暖和起来了。待春分一到,校园又换了一番景象。北望混茫,视线被路边朦胧的杨柳色所吸引。春的脚步完全跨入了京宸。
仅仅霎那间,万紫千红就将京宸染得通体清芬。细草翠润,烟柳迷离,繁复的热闹渐生在晚春的京城。校园几条斜径间,香气都若有若无,不可名状。你说不出那是路旁紫丁香悄然吐艳呢,还是头顶槐花氤氲。月季花浓香满庭。京宸校址曾是皇家园林,故一待黄风逃遁,庭院里、马路旁,连片成荫的高榆、垂柳、密槐立时枝繁叶浓,蓊郁苍翠;桃、杏、梨、海棠轮番竞放,繁英压树,恍若堆纨,恰似积雪。丝缕清香染得行人心魂皆醉。更讨喜的是紫玉兰。春光里,微厚的花瓣淡然地微笑,乳白中遍浸清丽的紫晕,摸上去如同鸭掌,又像婴儿的嫩唇。师生教工无不抓紧时机,簇拥于馥郁怒放的树前拍照留念。
排练抗战戏的激情,就如同做实验的愉悦,是什么都比不了的,你若一叶小舟,深陷于丰满的水港;岸边桃吐丹霞,可你丰富的心情比它更鲜艳,更恬静。
贯穿大学校园的几条青溪春水潺潺,既清且静,青荇飘荡,偶尔水面浮起飘落的残花。流水似乎潜伏了汹涌的波涛。水从玉泉山分来,到京宸时已不甚清洁,但浮萍极盛,把水面染得幽绿。水在动,浮萍也在动,涟波荡漾的河水托着徐徐开合的浮萍,说不清是河水推动了浮萍呢,还是浮萍把河水起皱得碧波盈盈。靡靡绿波深盛自然界和人间的清辉,盈着年轻人玫瑰花蕊般的灵感和幽梦。
方玫是个纯洁中又有点矜持的教授女儿,她是外文系的学生,通晓三门外语,在剧中扮演南洋少女梅娘。萧宁扮演她的恋人维汉,常常抱着三弦琴坐在她家的窗台上唱歌。后来维汉回到祖国参加义勇军,受伤失忆了,梅娘千里寻夫,坐在他床前又唱起了《梅娘曲》。维汉坐起来,大喊:“冲上前去啊,冲啊!”
同学们刚刚经历了华北局势的动荡,都反对不抵抗政策,排这部戏,真是热血沸腾。剧中也有不少感情戏,萧宁却显得束手束脚。导演小方是个外校的女孩子,她总是说,你们要靠近一点,靠近一点,最好轻轻地互相吻一吻……萧宁和方玫都羞得满脸血红,不由得都后退了一步。萧宁鬼使神差地想起堂弟说他一和女孩子深吻就翻白眼的家族晕厥史来。堂弟,你真是作孽啊。他生气地想。
做实验占用了他剩下的大量时间,他对方教授说,一旦和日本人打起仗来,造飞机大炮,做炸药,哪个也离不开物理。方教授却说,你可以把眼光放得再远一点,超越我们这个时代,想到更久远的未来。
还有时间,萧宁去擦场上跑步。周子安他们听了洪虹医生的吩咐,都常常围着他转。气得他说:“我这个长跑健将,连跑步都要你们管?医生的话,可听也不可全听,我和我表弟不一样,他连晒太阳都不行,可你们看我,去年军训十几个小时的拉练打枪,不是很起劲吗?国家需要有能力也有体力的男子汉!”
周末,萧宁又被父亲打电话紧急叫回家了。
他穿着一身白衬衫,朝气蓬勃地奔回四合院,闻了一下白丁香、紫丁香的氤氲气息,打开竹帘,却看见仆人和父亲一边一个架着晕迷的堂弟在屋里慢慢走着,让他缓缓嘤咛着苏醒过来一点点,父亲说:“让你少带女孩子出去看电影,很可怕,很无情吧?”堂弟头垂着,一下子瘫死下去,父亲叹口气,和仆人再把他支撑起来,继续搀着他走。宋大夫过来拿着一瓶嗅盐说:“他实在晕得受不住了,就给他闻一闻这个。”堂弟这时一下瘫软到了地上,父亲赶快去扶,堂弟仰躺在他怀里,抽搐着。宋大夫赶快给他闻了嗅盐,堂弟抽搐着晕死过去了。
萧宁忙过去抱人,谁知晕透的人骨头这么沉,软瘫在他身上就是抱不起来,最后还是四个人把他抬上了床。
萧宁诧异道:“怎么又晕成这样?”
萧宁父亲叹气道:“没有自制力。上个月出去泡澡,被昏迷着抱出来用汽车运回家,结果汽车一颠,人晕得更厉害了,叫了多少人才扶回家。前天好了,又交了个女朋友,女朋友非要看什么美国片子,结果他不吸取教训,带着女孩子去吃鱼子酱,半晕着被女孩子搂在怀里去看电影,看到什么惊险镜头,完全晕到女孩子身上了。这女孩子吓坏了,原来以为他是装晕逗自己玩,现在带着一帮影院工作人员把他搀回来,就晕到了现在,前几天不知道晕死了多少回了呢!”
萧宁叹口气,见母亲过来给堂弟吹电风扇,说:“夏天马上到了,让他也不要一个人出去,他一中暑就晕倒了,几个人都抬不住。晕得眼白都翻上去了。”
萧宁父亲说:“让他好好睡会吧。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父亲房间。父亲问:“你这一向,身体吃得消吃不消?”
萧宁说:“还可以。我不看电影,不泡澡,只洗冷水澡,不交女朋友,也不怕太阳晒。”
萧宁父亲沉吟着说:“但你也不能太逞强,有樟脑丸味道的那件衣服,上舞台时洗干净了再穿。咱们这个家族,有这个晕厥遗传史,按理说你们都不应该再传宗接代了,你也不要忙着交女朋友。”
萧宁脸红道:“我交什么女朋友?我们是戏里演,外面像兄妹,实际是梦。”
萧宁父亲叹息道:“是啊,花非花,梦非梦,你们兄弟也够可怜的了,幸好你坚强乐观,比你堂弟强。”
萧宁心里想,将来也许我就在战场上捐生了呢。好男儿应克服自己与生俱来的毛病,与命运搏斗,与其像堂弟那样成天死去活来地生活着,不如振作起来。他走出去,闻着丁香花的气息,从地上捡起两支掉落的,悄悄推开堂弟的房门,见他正在低微地嘤咛着,过去轻轻把花放到他枕边。宋大夫这时正给堂弟打完针,堂弟哼哼了两声,彻底昏过去了。萧宁替宋大夫拿着药包,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萧宁问:“宋大夫,我弟弟什么时候能醒?”
“十天半个月吧。明天我还得给他来打营养剂,昨天你母亲口对口给他喂了点稀粥,他晕得太厉害,度不进去。他瘫在床上,大小便都是仆人伺候的。”
夏天,《回春之曲》在京宸大礼堂上演了。周围一个教会大学,城里几所私立大学的老师、、学生都来观看,连报社也来采访。当萧宁饰演的失忆的维汉躺在床上喊着“冲啊,向前冲啊”时,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幕落下,周子安和张剑涛抬着募捐箱出来放在台中央,说:“多少随意,反正都是捐给义勇军的”,底下观众一拥而上,周子安看见方教授把结婚戒指也取下来投入募捐箱了,既兴奋又惊讶,赶快绕到后台,看到萧宁坐在台上正和方玫相对而笑。其他演员也都跑出来了,大伙抱在一起喊万岁,这时王助教带着几个报社记者匆匆上台来,记者忙着拍这个照片。
大伙抱着转了几个圈,等停下来,萧宁有些头晕,周子安忽然叫声不好,赶快扶他坐在道具床上。大家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问情况,记者急着打听消息。这时洪虹医生忽然提着医药箱上来了,小方导演看见,忙说,让一让,让一让!让洪医生过来看看!
萧宁站起来说:“有什么好看的?咱们接受采访还是照相?”
方玫扶住他的胳膊刚要说什么,见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提着医药箱挤进来,不由松开了手。洪虹笑着说:“祝你们演出成功。”然后轻松地说:“外面空气这么好,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好不好?周子安,你扶着萧宁跟我来。”
萧宁也没说什么,因为他确实觉得又热又晕。几个同学扶着他跟着洪医生到了大礼堂外面。这里花香扑鼻,有从玉泉山引来的泉水,金属球喷出来,清凉香甜,他汲了一口扑在脸上,确实感到清醒多了。这时,罗马风格的大礼堂美妙动人。紫铜圆顶,衬着红色的墙,白色的柱子和台阶,黄金色的铜门,四围是高欲参天的松柏和洋槐,蘖郁苍翠。两边是直下云霄的旗杆,顶端各有一个金色的球,辉煌生光。堂前是一块碧绿如茵的草地。正是夏天,窗上的薜荔绿绸似的遮满大礼堂的全身,风来,薜荔波纹般地摇动。
这儿的树特别整齐美丽,月明之夜,总会有学生在树影中徘徊。
轻细的歌声,随风吹来,月光照着西边的荷塘。溪流中有天心的云影。
树梢枝尾,挂着千盏万盏的灯,好一比天上的星星。礼堂楼上看台的下端便由紫白两色相间的布幔,波浪形地装饰起来。真是难以想像的盛大光华。
洪虹的脸闪烁着圣洁的光芒。她先掏出一张手帕,用水打湿了,覆在萧宁额上,又让同学们扶他躺在柱子边,拿出一个血压计,给他测了一下血压,微微皱皱眉头,说:“有点低了。按理说你这么激动,不应该低的。”萧宁躺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月华,眼前洪医生满月似的温柔的脸,意识不觉朦胧起来,他低低地说:“我尽力了。我很快乐。”
周子安在洪医生的暗示下把已经半昏过去的萧宁抱起来,萧宁身上还穿着道具病号服,其他同学帮助托着他,方教授的小汽车在大礼堂台阶下面等好了,方玫和父亲也追出来,大家也都跟出来,听着那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美妙的乐曲声,看着周子安抱着渐渐昏迷过去的萧宁一步步小心地下了台阶,大家把他放到车里去。然后洪虹也坐到了车里。小汽车缓缓开动了。方玫站在那儿看着,忽然抹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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