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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终于,暗夜里一声柔唤在这噩梦惊魂的须臾之后,不失时的响起来。伴着晶帘一触的“哗哗泠泠”清音,满室烛火跟着顷然而亮。
这声呼唤来的犹是贴心入微,煞如一场及时雨!
伴着举室烛光幽幽燃燃次第亮起,便看见是上官婉儿提了折纱红绫子.宫灯立候在了雕花榻边。想是她方才听得了内室里的响动,故而忙赶进来服侍的。
婉儿一向都是如此,从来睡的都不怎么沉稳,往往一些最是细微的响动,恰如一阵夜风漫过琼枝、一阵微雨打了落花颓叶等等,都能令她铮然醒转,覆去翻来好一会子方才复入薄眠。所以武皇方才的惊梦,婉儿自然会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并奔进来。
被值夜的小宫娥急急燃起的烛盏间,尚还有一些灼的冗长的灯芯未及剪去,故而这室内的光彩也随着风势被撩拨的幻明幻灭,一倏然一倏然的有若梦魇未醒。
剪影交叠中,婉儿略皱了一下黛色娥眉,才要唤了小宫娥取金剪去挑烛蕊,却被武皇拉了过去沿榻而坐。
意识到女皇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道来,婉儿素性机谨,心下会意的同时便对着小宫娥侧眸打了个命退的示意。
那一干宫娥亦是深谙察言观色,得了婉儿这一记神光后,便领了命忙不迭将身退去,临出内室、步入进深的时候不忘关了两扇缠满凰鸟扶摇图腾的殿宇木门。
伴随那苍老的门轴如许转动,“咯吱——”一声沉冗的响声便在此刻破了将晓的晨,这声音厚重纷繁、又喑哑尖锐,入在耳里、放在心上,全然都是说不出的诡异逼仄,倒是贴合唐宫里从来都内涵渊深、心口不一的肃杀且莫测的气氛。
一些迷离烟潋的雾霭并着清光缭绕、缪转在将晨未晨的殿宇四处,目之所及的景致便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霜。婉儿浅然侧了侧面颊,稳心后就此向武皇递了一个探寻且恭谦的示意眸光。
如此一来二去间,方才仍将整颗心沉沦于宿夜惊魂里的武皇已经有了如常的调整。武皇敛了一下纤狭的眉目,略顿几顿,复将这语声、神情显得极缓极正色:“婉儿。”唇齿微动,她唤了她一声。
她是信任婉儿的,婉儿不仅是她素日里理政时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同时也是她唯一愿意敞开心门、将心下脑中那些梳理不清的断续琐思倾心告之的贴己人。很多时候,当武皇左右为难辗转经久而始终拿不定主意,婉儿便无疑会是那个使武皇最终下定决心、拿定主意的人;同时旁人不敢对武皇说的话、劝谏的言词,婉儿也无疑会以她聪颖的素性与机变的灵巧、以及对武皇熟稔的了解,而对武皇委婉提出,成为武皇唯一能极自然便听进去话的那个人。
武皇跟婉儿讲,自己方才做了一个梦……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是,武皇时今这所梦也不知是发于何处,大惊小怪与否、是胡梦乱思还是天意昭示,看的也无非是做梦人跟解梦人抱着何等心态罢了!
武皇徐徐详尽的道着,自己观那梦境,原是在昆仑广宇之间。玄青的天光、厚重的云海、奔涌的绮霞、翻腾的雾岚,一切一切尽显宇宙之浩瀚蓬勃与自身之造化澎湃!
可是就在这样一副神祗圣地、旷世奇景中,却有一只巨大的精灵的鹦鹉。
那鹦鹉身形硕大、羽灵翩然、色彩斑斓、丰韵秀颖,形态长相极其完满秀丽,虽不是万鸟之皇凤凰的目属,但观其形、窥其神却委实是半点儿都不输于了那凤凰去!
但美中不足却有一处实实可惜,便是鹦鹉身侧左右、一双可供扶摇于飞九霄的羽翼却被尽然折断了!失去了赖以飞翔的羽翼,一任再高贵圣洁的天鸟却又如何能够直承风云高飞九霄振翅苍穹?于是好不呜呼哀哉的,那鹦鹉只得于着原地跻身着的那道桂枝间不住扑腾,可没有了翅膀,无论它怎样充满自信充满不甘、无论它怎样努力怎样折腾,却都依旧还是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
言语闲述间,天边的永夜已被初晨的霜露与天光不经意间涣散了去,流岚光影并着火烧云簇拥着一道徐白的鱼肚尽显而出,天已经破了晓。
微冷的晨风冲着面门徐徐掠过,无一不使人打了激灵精神非常!
守着一夜由夜及晨的坦缓时光,如此静静默默的言着、听着,直到武皇将这一场突忽的夜半之梦尽数讲了完、她心有余悸的侧首启唇绵绵一叹后,婉儿方重又敛眸,抿了下未着豆蔻的浅淡檀唇,柔了和顺的眼波定格在武皇蒙了思量与些微后怕的眉梢眼角,并不多话,只是慰藉武皇:“陛下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关系的,不要太认真了。”
关乎天象、关乎祥瑞、关乎梦兆……等等一干婉儿从不太信。不是,她是信的,并且深信不疑。但诚然的,她信命信运信天时信地利……可是她不信那些严密不可泄露的天机当真会被凡人如此轻易的一次次、一次次毫无差池的在最需要见到的时刻便“偶尔”见到、并加以启迪!这也难怪,因为跟在武皇身边这样些年,她不知道帮着武皇亲手缔造过多少件所谓的祥瑞、所谓的神示。
那些都是假的,发乎的都不过是人自己这一颗心的贪婪欲望而已!若说这之中有什么是可以称道的大言不惭的真实,那无疑也是人亏心事儿做多了、亦或者说是违背自己本心本愿并着初衷的次数太多了,之后便不知不觉潜移默化间显出的业力的化现……冥冥间注定好的,横竖都是命,却又妄自猜度个什么劲?
但是上官婉儿心中也明白一个道理,自己明白的武皇也一定明白,所以不应该的,武皇同样不应该只因这样一个无端的惊梦便被困扰、甚至惊吓成这个样子!试问这俗世间浮华幼稚的一切,又有什么是能把得着天命的神契般的武皇给吓着呢?
牛鬼蛇神,她什么都不怕、甚至什么都不屑……因为权倾天下的武皇她自己本身就是由种种相悖的极端因素铸炼成的妖魔、锻造成的神佛,她横眉冷眼睥睨一切、推翻了星辰掌控着日月!
却又有不多时的转念,凭借着婉儿对武皇那份常人莫及的独特的了解,对于武皇时今这样的不合时宜,婉儿心中也有了个了然。归根结底还是离不开这阵子以来不断不觉的俗世纷扰尔尔!这梦的根源、连带着武皇此刻对这远去夜梦意犹未尽的猜度与浅浅的惶恐,说白了还是全因武皇心下关乎立储问题、太子选定的那一干拿捏不定!
人嘛,没有存乎心事那便什么都还好,一旦存乎了心事一桩郁郁不得解,那整个人就会变得非常敏感,故而哪怕一点点的怪异无措、违和异样都会令她觉的那是上天的预警、诸神的告诏。
红尘之滚滚、世道之莫测,这造孽颇深的一切一切都譬如一张扯不断、剪不破的坚韧而繁重的紧密大网,从一出生入世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与生俱来、兜头笼下!被莫名其妙的自知、或者浑噩一生都不自知的罩在里边儿的大千众生,那紧随其身的宿命是任谁也逃脱不得的!
茫茫天道命数的无极命盘里,芸芸众生尽在其中。谁也无法遁走、谁也不会被遗漏。而这障目的许多假象中,性灵们便渐渐变得把虚当实、对最质朴的实反倒变得再也不屑一顾甚至讥诮鄙夷了!
这就是众生之所以无知、之所以淘神费力的根本缘由吧……
破晓的天光渐渐向四野涣散,目光所能含及的一切便跟着被点染的那样鲜活生动,一重勃勃的生机之感流转周遭,天已渐亮。
武皇慢慢摇了摇头,将丹凤眸光隔过面前的婉儿,投洒到那两扇渗着点点晨光的古旧殿门之间:“不,这个梦太怪了,太诡异了……一定有着什么寓意在里边儿的,一定有的。”她的唇畔喃喃微声,但目光里却并未见着被梦魇时该有的空洞;相反,依稀浮拢了些认真的态度,恍若智者对着罗盘命运尽数体悟般的模样。
婉儿却不再支声,径自静下心来默默酝酿起另一重不知该不该动的心思……
一个人如果心如乱麻,往往便会认定很多先前连自己都觉不切实际的东西,且一旦认定之后一时半会子便总也自拔不出,除非寻得一个理由可令心安。此时此刻的武皇便是如此,多说什么都是无益。
须臾后,婉儿转了一下漠漠的神绪,将一双淡眸往着其旁侧偏了偏,微扬起那张菡萏素面,透过缠花窗棱看看天色后,复将目光收回,于着武皇垂眉颔首:“正巧就快到了陛下临朝的时间,不如上朝之时,问问国老?”她的音声素来徐徐柔柔,带着天风漫过娇美云霄的空灵出尘,虽不辨情态,有时却可以让人安下心来,莫名的。
如斯建议,也是中了武皇所想。国老狄仁杰一向谋略多智,论起解梦,不定也是行家……
婉儿见武皇虽未支声,但观其面色、忖其神情,该是应允了自己的建议。她心一定,微提的一口气有了不动声色的次第平顺。
婉儿知道,狄仁杰在拥立太子之事上是向着李唐的,而武皇又对这位国老素来倚重与信任。如果狄仁杰在这解梦之事上做些文章,那便可帮助武皇极稳妥的安定下册立李家皇子为储君的决心;那么皇嗣李旦,便是安全的……
心念一定,婉儿抿唇定心,又生一抹有些迟钝的惶恐,她忽然不明白自己这般心心念念,究竟是在潜移默化间那心已然偏向了李旦、还是纯粹只为武皇日后英名做了考虑?武皇与李旦,她究竟更为心向何处去?
早起的鸟儿啁啾一嗓子驱散了微沉的雾霭,婉儿收心回神、目色却茫。但是很快她便又将这无谓的思虑收拢住。
无所谓了,横竖都是涉水的命途,横竖都是无从选择的注定。那么无需思考,也思考不清楚。那么,一切一切就此顺着冥冥虚空中铺垫好的看不见的路途,一步一步顺势而为、顺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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