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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是何等颖慧的人,他的颖慧锐利甚至往往会给人一种无形无声的莫名逼仄,不期然的便让人觉的害怕……而他呢?分明还是那一副优雅魅惑的闲闲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事实上从来都没有改变。
有一种人,真的是用来要人命的!也是,甫然发现这倒也恰如其分的贴切他酷吏的身份!
颔首微顿,隆基沉了一下深浓的眉目,未曾耽搁太多,启口时带着一层薄薄的沉仄:“我是来向你道谢的……父亲的事情。”临了又忙补上了这一句。喉结略动、濡染着低回的苦涩,这字句发乎在心的委实是他全部的真情实意,未有一星半点儿惯有的伪装。
白天的事情,隆基他已经尽数洞知。他明白,依着当时的情形、以及酷吏办事一向雷厉风行的手段,俊臣完全可以不去理会那个刨腹的乐工,只需继续自己领了的命令、完成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但俊臣没有,他选择了把乐工的事情向武皇禀报,可以说就是选择了保护李旦……
当时的来俊臣心底下也是不愿李旦有难的,一定是的。这个乐工质朴的举止是否也是来俊臣极力想要看到的呢?他也定在那关乎生死的极短的时间里寻找着契机,哪怕一丝一毫的于着旁人来讲根本留心不到的契机,都会被来俊臣敏锐的扑捉在眼里。他亦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的尽着最大的努力来寻办法护李旦周全的!
而这样行事一切的初衷缘起,当然是归结在跟李三郎的情分上面,全不在于李旦如何,其实只是一点维系着,那便是:李旦,他是三郎的父亲。
不知从哪里流了半朵稀薄的暗色云峦,就如是静静默默的遮迷了弦月的半个身子,光影便变得昏惑起来,斜洒进小窗、筛在地上时便涣散成溶溶的晶耀。又因有了游云离离合合的晃曳撩拨,故而这原先看来煞是好看的静好景致便活了起来,在地表投影出粼粼游鱼样的韵致,但又倏然一下重新被遮迷了光亮,影像全失,叫人甫地一下便意兴索然。
俊臣闻声微顿,旋即重新低首淡淡的笑了笑,没多言语:“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未有疑问,肯定的语气。
这样的话全没有半点儿场面中的客气,看来听来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有的只是暖融融的兄弟情谊,这样的感觉让人有如沐染醍醐,心境登时就敞亮了!
心境使然,连同着眼前这一切原本阴霾的景致,也在这一瞬变得反倒如梦幻般的美好。隆基侧首,字里行间带着浓浓的正色;看的出来,他没有将情绪隐藏:“这份义气我怎么会不念?虽然父亲一直教我忍耐和克制、一直教我低调行事不可躁动,但若因怕武皇怀疑而不来你这儿一遭,不亲口向你说出这一声真挚诚恳的‘谢谢’,实负我们兄弟之间这场情谊,是为不义!”于此一顿,须臾又继续,“可若因着兄弟情谊冲昏头脑而不管不顾,来你这一遭再引来武皇的猜忌,终是会害了彼此,是为不智。我不要二者择一,因为无论择哪一种、舍哪一种都不是我的处事原则;故我只能夜半之时前来叨扰你……只怕这顿酒,还得你做东了!”最后一句,带起了玩笑意味。
即将破晓的残风顺着半开的窗穿堂灌溉进来,扑在墨发、面眸,习习的撩拨着敏感的肌肤,却着实惬意的紧。
俊臣侧目对着门边喊了一声、催促婢子赶紧上酒。复而收回视线抬首看着隆基,浅色的薄唇挂着一道似有若无的淡笑:“三郎,我来俊臣不为别的,甚至不为什么跟你的兄弟情……我只为不违我的心。”天风浩荡,撩起满室帘幕擦着地表沙沙的响,俊臣定在隆基双目间的目光亦带着满满的正色与真诚,“我会对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做到仁至义尽。至少,不会让自己日后念起来时,有悔恨、有负罪。”
诚然的,来俊臣这句话听起来总也觉的有些不祥的意味,但又诚然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是用了“仁至义尽”的缘由么?总觉的这个词藻通常是兄弟友人决裂的当下才该言出口的……不过也不太尽然。但正是带了这么一个全然未曾刻意的词眼,倒衬的语句多了一份不卑不亢的磊落、以及似有还无的戾气,倒是符合俊臣的性子。
可就在这一句话落入耳廓的同时,又倏然叫隆基心里莫名的一揪紧。在综上那些不合时宜的意味并起的同时,他又突然有一种极贴切的、自己其实不如来俊臣的恍惚感……俊臣说,至少不会让自己日后念起来时有悔恨和负罪,俊臣至少还有着这一道心念、至少说话行事时心里还有一杆秤的,关乎良心衡量的一杆秤。可是他自己,却诚然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为人做事前后都先问问自己的良心、给自己那肉眼看不见却依旧不可忽略的良心一个交代。
彼时温好的热酒被端了上来,酒意徐徐,带的周围空气蒙了一抹纯酣的香气,尚且未饮便被缭绕的香气熏出了三分醉意。
款缭帘幕、壁橱彩窗,一切目之所及处的景致都变的飘飘忽忽的,美得不太真切。
隆基摇头,抬袖指了指俊臣:“你呀,还是这副不羁样子……说的话分明是肃穆的,可面儿上又总是那么副无所谓、磊落落的神色,好,够爽快!”语尽倾袖将那翠玉酒盏尽数满了,对着俊臣一抬。
“来吧,痛饮一番!”俊臣修长的手指夹着股风顺势抬盏,薄唇笑笑,亦满酒其间,带着那抹未曾敛去的徐风笑意举盏与他对饮。
院落里有一夜夏风吹开了满湖的晚荷,脉脉清奇的幽香便慢慢儿的将此铅华鼎盛的一座城池尽数笼罩其中。厚重的疲惫与旷远的思虑就此收束住,只余下洒脱恣意的纯酣义气、以及溢满了美酒香气的庭院楼台。一夜踏歌、一夜阑珊……。
流着熠熠金波的大殿高檐宛似一条条攀飞于云霄的吐雾金龙,宏伟威慑到每一道细微琐碎处,无一不在体现出这个最为鼎盛华美的梦一样的帝国的巍峨繁华。
这样美且宏伟到不真实的巍巍宫阙,这一座初初一眼看去便觉美好到不像样子的治世帝国,叫人不由便生就出这样一种恍惚的绮念,便是待千百年过后,这样一个纸醉金迷且又不失严整祥和的高伟治世,是否真的会成为一个梦呢?到那个时候,待得午夜梦阑、梦回彼处,所能寻得到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依旧是这样一些生动光鲜的恍然如昨……婉儿垂眉,心思浅动间淡淡叹了一口气,喟然的味道徐徐的失落在了心蛊里边儿。
她终于得尝了自己的所愿护持了李旦的周全,却没有意料之中彻骨的欢喜,只是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倏然发现这样的感觉并非因为逃出生天、九死一生后染就的疲惫与该有的侥幸,相反似乎更加伤悲,这伤悲是因为生死一线中生与死两处强烈的对比,因眼前这样一份生的真实而更加贴切的感知到了死的悲哀!
行走在这个世界的性灵们其实是何其的昏庸与愚昧,他们在奔走中看似将“生”之一字彻底的落实化、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们般若智慧并未开,但正因如此反而活的简单纯粹,反而要比洞悉了一切亦或摸出许多门路的人要幸福、快乐的多吧……正因为看过了太多、历过了太多、也推波助澜过了太多,故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眼里丧失掉了原有的吸引,美感早已荡然无存,所以说什么做什么都提不起丝毫的兴致,一切一切也就在这个时候全都变得索然无味、厌了倦了。
忽而悠扬的管弦声自远处幽幽的响起来,婉儿沉目静听,方识得了这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
那曲曾几何时乃是由李贤皇子亲自编曲所做,这是他尤其喜爱的《宝庆乐》。虽承着这样一个喜庆的名字,但其间真章却委实担得不起“吉庆”二字。
这样一支分明满溢着焦虑、哀伤、莫可奈何的曲子,却被章怀太子李贤扣了这么一个大大不合时宜的喜庆名字,其间讽刺意味昭著!
李贤去后,武皇因念想这个儿子,便命了宫廷乐班将那《宝庆乐》以着原有基础重做修改,后不时演奏,以慰心下忧思。
就如此一改二改的,这原本内忧外患的曲子便被改的真真也相符了它那好兆头的名字,时今再奏出来俨然已经寻得不到那里边儿最初的星点意味。原有的东西早已经面目全非了,《宝庆乐》当真成为了一支宝庆安详的欢快曲子,除却曲名依旧是“宝庆”之外,是时的同原本的分明就是两支截然相悖、毫不相干的曲子,内里那点儿难能可贵而引人深思的精髓早已荡然无存!
那么武皇她是真的思念李贤,还是为了遮掩她的过去而刻意择了由头将这曲子潜移默化的瓦解?
不过人么,要的仅仅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想头罢了……其余一切,也便真真都不消那么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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