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嵩跟胡横一起坐上了前往A城的车。
秦嵩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一上车就睡着。他现在脑子里塞满心事,异常清醒。
当未知号码的主人被他脑补成某个具体的人时,他的心里就充满愤怒,比如他去找何宇川的时候。
愤怒会像一个被捏扁的耳塞一样慢慢膨胀,让人短暂地忘却恐惧。
而当这个人变得虚无缥缈,身份未知时,他的心就又掉进了冰窟,比如现在。
他跟何倩一起生活了十年,他对她熟悉到知晓她身上每颗痣的位置。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她。她那么贤惠,那么好脾气,又那么情绪稳定,以至于他以为自己整个人已经凌驾于她之上。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她从头到脚向下兼容,死死地拿捏她。
然而秦嵩认为,自己没有因为有能力拿捏她就真的去欺负她。抛开在家外面拈花惹草不谈,凡是与何倩单独相处的时候,自己都是不遗余力地善待她。
秦嵩从来就没有真的认定自己是渣男过。在他的认知里,渣男是为了一个女人伤害另一个女人。
他觉得渣男都是无能的,他们仿佛手里只有一份钱,心里只有一份爱。分给情人半份,老婆便只剩半份;分给情人一整份,老婆便分文不剩。
但他不同,他有十倍的钱和爱。纵使分给情人三份,老婆也还有满满当当的七份。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从没有厚此薄彼,更没有宠妾灭妻。
只是他没想到,何倩早就知晓了他出轨的事情,就连黄媛瑞上门逼宫她肯定也早有预料。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又已经了解到什么程度,这些他一概不知。
他现在认为,未知号码的主人很可能就是何倩。她在他的烟灰缸里放了一个窃听器,而这个烟灰缸又真的出现在了那封匿名信上。
或许,何宇川也并不了解他姐姐的全部。在他的视角里,姐姐只放了一个窃听器。然而她会不会又瞒着所有人偷偷放了一个摄像头呢?
秦嵩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自己的前妻。
她就像平静的海平面,他就像一艘小小的帆船。只有扎个猛子深潜下去,才能看到海底别有洞天。
从这一刻起,秦嵩对女人这种生物有了不同的认知。
就像人类在遇到天灾时才真正地开始敬畏自然界一样,秦嵩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敬畏何倩这种类型的女性。
她们或许看起来普普通通,仿佛厨房和花园才是她们的舞台,但那只是她们没选择一个好机会。
一旦她们的利益被触碰,或者身心被伤害,单薄的身体便会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秦嵩觉得自己太蠢了,低估了何倩整整十年。但不知为何,他对她丝毫恨不起来。
他不想跟她要钱,也不想跟她要房子。他只想问问她,为什么已经得到了一切补偿还要对自己赶尽杀绝。
胡横又睡着了,他左脸贴着座椅靠背,紧紧闭着双眼和嘴巴。
秦嵩看了看他,感觉很自责。
胡横本可以过正常的生活,现在却为了陪伴他,南南北北来回颠簸。
秦嵩记得第一次遇见黄媛瑞的时候,他忙着和黄媛瑞眉来眼去,胡横则张着大嘴打呼噜,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那时候他还很憨,像个阳光大男孩。
现在两个人都到了中年,胡横的脸上也有了皱纹。他一个人为公司忙碌着,看起来心事重重,连睡觉都不像以前那样四仰八叉了。
这时候,秦嵩又收到了那个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
“王海先生,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会说——bingo!”
秦嵩感到一阵虚弱的愤怒。
这个人玩儿上瘾了,他以秦嵩的痛苦为乐趣。
秦嵩无法想象与何倩见面的时候,她温柔的面庞会突然浮现出恶毒的神色,然后笑着对他说一句“bingo”。
他左右看了看,迅速回复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钱吗?多少钱?”
对方不再回复了。
或许胡横说得对,对方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他难受,想看他发疯。
纵使明白这个道理,秦嵩还是无法理性看待,更管理不好自己的心情。
他现在只想赶紧让对方向他索求点什么。
哪怕对方让他跪着当狗,他也能迅速往脖子上拴一条链子然后趴下来汪汪叫,只为永久摆脱这噩梦一样的纠缠。
他实在是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比如春节的夜晚,一家三口边包饺子边看春晚的时候;比如元宵节,李娟煮了汤圆端出来给他和小慧吃的时候;比如儿童节,他带着小慧参加亲子活动的时候……那个陌生号码飘飘忽忽地又浮现出来,发给他一句:
“王海先生,还记得你杀人时用的那只烟灰缸吗?”
想想这种场景,他对未来的生活都不抱什么期望了。
下车之后,秦嵩从包里掏出口罩和帽子戴好。
胡横:“其实你不用这样的,这里又没人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秦嵩不说话,只是摆手。
他先去了公司所在的那条路,站在路对面,对着公司大门发了很久的呆。
那是他曾经奋斗的地方,他在那里实现过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曾怀揣着很大的梦想,设立了很大的目标。他曾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也曾因投标失败一把一把掉头发。他曾吃了很多亏,也曾赚过很多钱。
现在,这一切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当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有所成就没多久就彻底毁在了一场桃花劫上。
秦嵩没有提前联系何倩就直接去了他们曾经居住的别墅。
他习惯性地以为何倩还是全天候在家,然而他敲门的时候,家中并无应答。
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晒着太阳等何倩。
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秦嵩才看到了何倩的身影。准确地说,他是先看到了自己曾买过的一辆奔驰。
只是他当初买的时候它是白色,现在这辆奔驰变成了天蓝色。
何倩给它贴了蓝色的车衣。
她开着这辆天蓝色的奔驰进了车库,没多久又从车库里挎着包走了出来。
她竟然留起了一刀切短发,短发下一副浮夸的大耳环若隐若现。她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套装,还搭配了尖头高跟鞋,整个人看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
看到秦嵩的一瞬间,何倩很惊讶:“秦嵩?”
秦嵩呆呆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何倩往前走了两步,瞪大眼睛弯腰看着他:“你……你去了哪里?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了,你变样了。”
秦嵩扶着台阶站起来:“你也变样了。”
何倩又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进去说吧。”
秦嵩点点头。
何倩端了两杯咖啡放到茶几上:“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秦嵩没有回答她,他自顾自地说:“你变化真大。”
何倩把头发往耳后别了一下,笑起来:“我和欣欣一起开了一家美容院,生意很不错。最近欣欣怀孕了,我一个人在店里,忙得昏天黑的的,呵呵呵……”
秦嵩笑了:“真好。”
何倩:“你最近去哪了,还在A城吗?”
秦嵩:“我回了老家。”
何倩:“你在老家有地方住吗?”
秦嵩点点头:“嗯,一切都好。”
何倩:“只是你在老家住的话,公司和酒店怎么办?”
秦嵩:“都交给了胡横。”
何倩:“哦,那他肯定比我还忙一百倍,呵呵呵……”
秦嵩看着她的脸,突然说:“你现在很开朗。”
何倩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现在要出去跟人接触了呀,肯定要性格外向一点,我也是费了很大功夫克服了之前那种内向的性格。不过,我本质上还是个内向的人,每次在外面跟人说话多了,回家我都要自己休息很久才能恢复能量……”
秦嵩捧着腮听她说话,感觉很幸福。
何倩端起咖啡杯又放下:“对了,你找我什么事来着?”
秦嵩歪着头想了想,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何倩尴尬地“哦”了一声,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秦嵩从沙发上站起来,拍了拍腿:“我走了。”
何倩指了指咖啡杯:“你还一口没喝呢。”
秦嵩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她:“以后开车不要穿高跟鞋,记得放双平底鞋在车上。”
何倩搓搓手:“哦,好。”
秦嵩拉开门,并没有走出去。他在门口站了足足十秒钟,这才犹豫着开口:“其实,我有事想问你。”
何倩帮他把门关上:“我很了解你,就知道你一定有心事,不然不会突然来找我的。你跟我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有话慢慢说啊。”
她拉着秦嵩又坐回沙发上。
秦嵩深呼吸了一口,小声说:“我先说明一下,我知道你做的一些事情不过我并不在意我也不怪你我也不想去追究那么多……”
何倩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她大声问:“你这样讲话自己听得清吗?”
秦嵩捂住脸:“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何倩又把咖啡杯塞进他手里:“喝口饮料冷静冷静。”
秦嵩把咖啡送到嘴边又放下。他眼一闭心一横,张口说道:“我知道你和何宇川联手给我放了窃听器。”
此话一出,何倩立马呆住了。
秦嵩睁眼看了看她,她的表情很僵硬,脸也红了。
何倩带着几分戒备问道:“所以你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
秦嵩摆摆手:“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何倩点点头:“是我做的,我确实做过。”
秦嵩盯着她的嘴巴:“你当时还做了什么别的吗?”
何倩歪着头:“你今天到底想问什么?”
秦嵩诚恳地回答:“我就是想问问这个,真没别的意思。”
何倩:“敢做敢当,我承认,发现你出轨之后我就开始监听你们。可能我手段确实卑劣,但我觉得从情感出发,这也可以理解,你说呢?”
秦嵩连忙点头:“理解。”
何倩:“后来你的小情人也上门来拜访我了,咱俩就离婚了,就这么回事啊。你现在是对哪里有疑问呢……等等,你俩现在结婚了吗?”
秦嵩愣了三秒,问:“你最后一次窃听是什么时候?”
何倩想了想,翻了个白眼:“我那不争气的弟弟给我窃听器的时候,说充满电可续航200多天……你记不记得我那段时间曾发过一次高烧?”
秦嵩回忆了一下,说:“记得,你烧了两三天才好,烧到了39度。”
何倩点点头:“发烧前我还听到你们两个吵架,生病期间我没有再理会你的事了。没想到我病好之后,那个窃听器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何宇川买了个次品。”
秦嵩:“你是说,从你发烧的时候开始,那个窃听器就再也没用过了?”
何倩疑惑地看着他:“你现在问这些,我觉得很奇怪。你这是又打算跟你的小情人离婚了吗?”
秦嵩转了转眼珠子:“嗯我们感情是出了一些问题。”
何倩叹了口气:“你长长记性吧,感情不是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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