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琬瞥着二人,也不客气,“你家主子是谁?”
两个侍从没说话,只是往斜后方侧身,做出请的手势,看来是想让她进那家茶楼。
徐琬下意识抬头往上望,檐角轩窗,热茶白雾袅袅,不期然与华丽明艳女子的视线相撞,一上一下,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目光中的不善与冰冷。
宜安公主?
徐琬眉头一皱,再往旁边一看,那脊背坚挺却垂首低眉的,不正是崔言之?
她忽然就想到和阮烟霏、阮潋晴的玩笑话,宜安公主好男色,公主府里养面首,只是不知她是想要崔言之做面首,还是想要崔言之尚她。
春喜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那轩窗内的两个人,惊疑道,“小姐,崔公子怎么和宜安公主在一块儿?”
自然是宜安公主想要他做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换做以前,只要不是生死大事,崔言之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太大关系,她的确拿他当朋友,但也只是个朋友而已。
他在上京如何生活,如何申冤,是科举还是尚公主,走怎样的路,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她可以在偶遇他困顿窘迫时力所能及地施以援手,但不代表她有那个闲心去管他的一切,纵使是徐怀宁的事,她也不会一一过问。
她始终觉得任何人存在于世,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想走的路,何苦互相置喙长短对错,过好自己就够了。
她想,自己果然是冷漠的,借躯壳暂居,哪怕心在跳动,血是热的,也无法改变她是只鬼魂的事实。
她伪装成他们喜欢的样子,讨喜乖巧,不想破坏平静的一切,毕竟没有人喜欢风浪,她只需要安稳地待在徐琬这个身份所拥有的避风港里,经营维护好一切,静待修炼成仙,静待这具躯壳死亡,迎来新生。
可眼下有人要破坏她刚经营的关系,她岂能坐视不理。
门口站着的侍从扣住春喜,同样被扣住的还有春芽,他惶急不安地看着徐琬,想要说些什么。
徐琬丢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
门一推开,数道目光齐刷刷盯过来,徐琬淡定地走进去,同时也看向窗边茶座中的两人。
崔言之青带束发,一身天青直裰,满脸紧张,唇色发白;宜安公主泰然自若地审视着她,浑身都是权力高位者与生俱来的的冷傲。
屋中飘浮着清幽冷冽的香气,倒叫人不由放松紧绷的神经,忽略满室剑拔弩张的气氛。
“臣女徐琬,拜见公主殿下。”
徐琬走近,不卑不亢朝宜安公主庄重见礼。
“起来吧。”宜安公主淡道,“赐座。”
婢女立刻挪来椅子,置在中间一方,徐琬坐下,左手边是崔言之,右手边是宜安公主。
这么齐聚一室,真够尴尬的。
宜安公主不说话,只是暗自打量着徐琬和崔言之,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流转。
徐琬与裴家那点事,她不是没听过,贵妇圈里那些流言蜚语,足以葬送一个女子的一生,要么嫁不出去,绞发做姑子,要么嫁个糟糕透顶的人,守着后宅枯渡余生。
但面前之人似乎一点没受影响,看起来气色红润,精神饱满。
柳青衣裙,绸带绑发,五官虽漂亮,但更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她那眉眼的英气,以及通身的从容自信。
宜安公主不说话,徐琬和崔言之自然也敢不说话。
室内就这样冷寂许久。
崔言之垂首沉默,心中忐忑徐琬会如何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掌中皱成一团的袍子都快被汗濡湿了;徐琬盯着面前的漆桌发呆,实则耐心在听窗底下一个婆子是如何与摊贩讨价还价的。
至于待会儿会发生什么,暂且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就择日算账,没什么好想的。
三人心怀各异。
半晌后,那婆子终于砍下十几文,心满意足地离去,徐琬一下失去乐趣,登时感觉索然无味,偏宜安公主还不开口。
真沉得住气啊。
宜安公主哪知她心中所想,只是打量她半天,忽然就感觉没那么气了。
放缓语气问,“徐小姐在想什么?”
总算开口了,徐琬恨不得念一句“无量天尊”。
“什么也没想。”她据实以答,其实不算实话,实话是她刚才在腹诽她,“不知公主召见臣女,是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听闻徐小姐又另定了亲事,本宫好奇是哪个世家的公子。”
徐琬淡淡一笑,“不瞒公主,并非什么世家公子,坐在您面前的,正是臣女定亲之人。”
崔言之悬着的心陡然落了回去,攥得袍子发皱的手也一下松开。
宜安公主早有预料,漫不经心道,“徐小姐挑未婚夫的眼光不错,与本宫一样。”
徐琬佯装不解,嫣然一笑,“公主谬赞。”
“不是谬赞。”宜安公主盯着她,强势地挑明目的,“是本宫看上他,欲召进公主府,你可能割爱?”
徐琬大惊失色,怔愣半天,转而对上崔言之的目光,只见他微微摇头,眼底满是苦涩。
他想告诉她,他不愿意。
她当然明白。
徐琬又看向宜安公主,压抑着情绪道,“他能得公主垂青,是他的福气……”
福气?!
崔言之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心中又急又慌,听她意思,简直恨不能立刻将他卖进公主府数钱。
宜安公主脸色稍霁,正想说她识时务。
岂料她话锋一转,道,“若公主早些时候找上他,臣女定不夺您所爱,可他如今已与臣女定亲,臣女本就声名尽毁,想找个称心之人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言之,让他做了臣女的未婚夫……还请公主可怜可怜臣女。”
徐琬语音哽咽,神色哀戚,似乎下一瞬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明知她在演戏,崔言之还是不觉动情,眸色生痴,心中酸胀满满,那一声“言之”几乎叫得他快忘乎所以,什么公主,得罪就得罪了,他只想做她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若本宫不可怜你呢?”
不可怜就去死,最好半夜睁着眼睡觉。
徐琬吸了吸鼻子,猛掐一把大腿,挤出两滴眼泪挂在眼睫边,惨兮兮道,“您贵为公主,看中什么,臣女理当割爱,可臣女早已与言之立下山盟海誓,要生死追随,反正没有言之,臣女也嫁不出去,若您执意要他进公主府,臣女就只能从这窗户跳下去了。”
崔言之听闻她这番话,不觉瞪大双眼,因为她说“臣女与言之早已立下山盟海誓,要生死追随”,她说她要从这窗户跳下去。
绷着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一下断了。
崔言之腾一下站起身,噗通一声朝宜安公主跪下去,伏地恳求,“在下与阿琬两情相悦,求公主成全。”
真是够深情的。
“行啊,本宫成全你们,既然你们这么喜欢从这窗户跳下去……”宜安公主面色铁青,看有情人恩爱与活吞一只苍蝇有什么分别,她冷笑道,“来人,把他们俩从这儿给我扔下去!”
“是!”
身后的侍卫立刻就要上前,谁知徐琬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脚踩上茶桌,立在窗边,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高声道,“不劳公主的侍卫动手,臣女自行跳下去就是,臣女一生别无所求,只是舍不下家中父母兄长,舍不下外祖父外祖母,几位舅舅舅母,姨母姨父,几位表兄表姐……可怜家父家母一把年纪竟要白发送黑发人…臣女不孝,臣女不孝啊…”
她说着说着竟然越哭越凶,眼泪哗哗直下,倒把宜安公主惊住,片刻都没有反应。
屋里众人全都愣愣地看着她哭,崔言之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她,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阿琬为什么这么能哭?
他毫不怀疑她的眼泪跟玉京河水一样多,这便是所谓的女子都是水做的么?
“公主……窗外……”身后的婢女不安提醒,宜安公主回神一看,外头竟聚起一大群摊贩路人,全都仰头看着窗边,时不时指指点点。
“砰!”
宜安公主沉下脸,拍桌道,“别哭了,滚下来。”
她早听闻过徐庸之女生性跳脱任性,纯真通透,却不想是这样的任性法,当街爆哭,上京乃至全中周有几位闺阁之女敢做这样的事,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简直丢人!
见徐琬满脸挂着泪痕,呆呆望着她,宜安公主恨铁不成钢道,“还傻站着干什么,也不嫌丢人,赶紧滚下来,本宫成全你们便是。”
话音刚落,徐琬便从桌上一跃而下,跪地谢恩,“谢公主成全,中周定还有千万好男儿盼着公主宠幸!”
“……”
宜安公主无语,“本宫是看在令尊面上……罢了,回府。”
她一起身,四周那群人便立刻上前簇拥着走出房门。
他们前脚离开,春喜和春芽后脚就冲进来,可一见屋中情形,又慌忙退出去,还顺手带上门。
徐琬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裙,掏出帕子擦脸上的泪痕,又顺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不烫,刚好,正打算拎起茶壶喝,就看见崔言之还跪坐在地上。
她挑眉道,“公主都走了,还不起来?”
不起,要你拉我才起。
崔言之如是想,可也只能想想,他老老实实自己站起来,立在桌边,垂眸望着徐琬的脸,才大哭一场,眼眶还有些红肿,瞧着好不可怜,“阿琬哭得好伤心。”
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徐琬也没想到会哭那么惨,她本来打算随便哭两下做戏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提到那些人,眼泪就如同决堤洪水,奔涌而下了。
方才哭得起劲时没感觉丢人,现在崔言之一说,她觉得有点丢人,嘴硬道,“你懂什么,做戏就是要这样啊,要不是我哭得这么惨,指不定你这会儿就躺在窗户底下,摔得个半身不遂……”
她一想到崔言之这样的青葱少年要摔成四肢残废的瘫子,便觉嫌弃,不由咋舌道,“啧啧啧,想想都觉得很难看……”
崔言之:“……”
徐琬没注意到他面上的一言难尽,反而自顾自猛灌一大口茶,“唉,真是渴死我了,公主竟然连杯茶都舍不得赐给我,枉我盯着这茶桌看半天……”
“我说,崔言之,正值春日,你到底还有多少桃花要开啊?”
雪松香还未燃烬,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离她不过半步之遥,可满身的皂荚清香已然强势闯入,外头乍然起风,青色发带在空中翻飞,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撑着桌沿,他侧低着头,睫羽微动,眸中幻化出一片春色,开口就在蛊惑人心。
“阿琬,我不喜欢那些桃花,你帮我掐掉吧。”
徐琬呆呆望着,这这这……真好看啊!
“好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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