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尾的晴天,杨花满路纷飞,经过一个冬天雪藏的芦苇渐渐的探出嫩嫩的枝芽,随风摇曳,金色的日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闪得人眼花。
上京城郊的风波渡,依玉京河畔而建,此时开春化冻,码头停满船只,登船下船的客商络绎不绝,卸货的脚夫,拉船的纤夫吼着震天的号子。
玉京河连通京南运河,是重要的水路设施,若往南方,可走水路结合。
离码头不远有个风波亭,无数文人墨客曾在此吟诗作词送别至朋好友。
今日也一样。
亭内的石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几碟小菜并一壶酒,两位老者对立而坐,侍从分立亭外。过往行人总忍不住要瞧一眼,里头二人,一人衣冠考究,通身富贵;一人棉布素衣,却依然气度不凡。
“没想到竟是你来送我。”
魏承光目光复杂地望着对坐之人。
梁示崇眼含笑意,带着胜利者的从容,“好歹做了大半辈子敌人,你走,我自然要来送一送。”
魏家倒台,子女亲眷奔赴各地,亲朋好友锒铛入狱,自顾不暇,魏承光独自回乡,前来送别的竟是宿敌,这滋味任谁品都觉得酸楚唏嘘。
魏承光看了眼忙碌的码头,回忆起一些往事,他问,“虞敏德当初是什么时候走的?”
“春末将夏之时。”
春末将夏,正是满屏翠柳,黄鹂啼啭,苇荡清波的好时节,比他走的时候好。
文兴帝执政时,他们三人总是你争我吵,争吵到最后,虞敏德被罢黜,那时他自认为胜过一筹,自认为斗倒梁示崇的重担还得他来挑。
安知这官场变幻莫测,多的是风水轮流转。
魏承光恍惚一瞬,挤出淡笑,“还是你记得清楚,你也送过他?”
“那自然是没有,我与他,仇怨颇深。”梁示崇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
魏承光了然,他们之间隔着血仇,无法消除,倒同他和梁示崇之间不大一样,他苦笑,“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他们都已远离政治中心。
他曾寄希望于宋钊,想做受世人敬仰的千古帝师,可如今,宋钊已被押解行走在流放南地的路上,而他也不再是太师,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理想终究破碎。
史书会如何记他?
魏承光望着金鳞逐波的河面,顿生出无限苦闷。
“何须忆往事,尽散春风里。”梁示崇举杯道,“今日一别,恐怕也是永别,回永州安享晚年吧。”
魏家在永州的老宅亦被查抄,只剩个空架子,子女不在,无人伺候,这哪里是去安享晚年,分明是去孤独终老。
可梁示崇这么说,魏承光也不得不跟着端起酒杯,只是他心中怅然,不知该回什么话,索性一言不发地闷下一口酒。
喝完,他主动提起酒壶满上,给梁示崇也倒上一杯。
“多谢相送。”
三两杯琼浆下肚,魏承光已然微醺,看梁示崇也觉得顺眼几分,“今日你既来送我这一程,那我便要问问你,你为何会在这个关隘站出来帮忙?”
明明他们之间是不斗死对方不罢休的,那样一个好机会,他竟然放弃了。
若不是梁示崇,他们的结局只会更惨。
梁示崇面上祥和平静,“不过为陛下,为中周而已。”
魏承光不信这虚伪的官腔说辞,身子前倾,凑近几分,盯着他道,“你是不是知道真相?是谁?”
“魏老弟,真相如何,不重要,你我这把年纪,还求个什么?所求不过安度晚年,不必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局面,如今魏家的人都还活着,这不好么?”
梁示崇指着码头道,“你瞧那些人,疲于奔命,他们求的,不过一个安稳生存。”
梁示崇说的话,魏承光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放弃地追问,“齐王,是也不是?”
他不甘心,他太想知道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了。
魏承光目光灼灼地盯着梁示崇,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破绽,好笃定自个儿的答案。
梁示崇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反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模棱两可的话,却让魏承光捕捉到真相的蛛丝马迹。
他立时火气冲天,猛地一跺酒杯,颤巍巍站起身,直指对方鼻梁,高声咒骂,“梁示崇,你这是在助纣为虐啊!是要遗臭万年的!百年之后,世人都要戳你脊梁骨骂你!”
万般悔恨涌上心头,为何他没能早一些怀疑齐王与贤妃,只要早一些,他便能扭转局面。
“我助纣为虐?何为纣?”梁示崇抬首望他,略微浑浊的眼中充满可笑不屑,“中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京十道四十六府,万万生民,你以为是谁在筹谋?我告诉你,首辅的位子是我在坐!你魏承光也配说我助纣为虐?你一个太师,只知吟经诵典,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
无需百年,现在就有世人在戳他的脊梁骨骂,但那又如何?
至于是不是遗臭万年,他就更不在意了,生前哪管身后名,死都死了,要那身后名来做什么?
是非功过,后世人爱怎么评说怎么评说。
魏承光天真地以为齐王是不学无术的草包皇子,简直大错特错,若真那么好对付,他就不会什么都查不出来。
“你若知道真相,打算怎么做?告到陛下那里,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好让宋钊做太子?我告诉你…”
梁示崇冷笑道,“这天下姓什么不是姓,太和殿上的位子谁坐不是坐,我要的是安生,要的是有活头,天下百姓要的也是安生,也是活头,你去问问那些人,看他们关不关心将来登帝位的人是谁!”
“诡辩!”
魏承光怒目以对,抖须斥骂,“你那些尽得你真传的学生,尸位素餐、搜刮民脂时怎么不想想底下百姓要的是安生活头?!你残害忠良时怎么不说百姓要的安生活头?!你帮齐王,还不是在助纣为虐?!”
“你装出一副大义凛然,为国为民的模样,简直虚伪得令人作呕!世人谁不知你梁示崇大奸大恶!”
“魏承光!我谁也不帮。”
梁示崇眸中露出少见的凶狠,冷笑质问,“你以为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说我残害忠良,难道治罪程勖时陛下没点头?你们这些正直文臣那时怎么不站出来以命相搏?
人都死透了,事后假仁假义有什么用?况且死的不过是推出去的一颗弃子,你这么义愤填膺,当初怎么不自己跳出来顶罪?”
天佑四年八月,河西两府大旱,颗粒无收,时任户部右侍郎的程勖被派去赈灾,然而刚赈灾回来就被人诬告贪功冒进,直指其拿着赈灾款与粮商勾结敛财。
天佑帝大为恼怒,当即下令处死程勖,程勖之妻当夜就在家中自缢而亡。
可这还没完,其子程云飞一家五口也全部入狱,从地方押送回上京审问,后程云飞及其二子被判流放,其妻不堪折辱在狱中一头撞死,唯剩一幼女被充入教坊司习乐曲。
事后清算程家家产,并未找到敛财的铁证。
安知粮商实则早与河西道的官员沆瀣一气,故意哄抬粮价,眼见灾民吃尽树皮草根,就等着粮食救命,程勖无奈咬牙购粮,兜兜转转,粮商聚敛的钱财落入景王派系的腰包。
梁示崇继续道,“逢年过节,你学生送你的孝敬还少吗?送礼名单,我那儿正好有一份,且拿出来对对,看看你那些在各地做官的清正学生是哪儿来的家底送厚礼。”
“还有,你儿子在渭西难道没有搜刮民脂民膏?你那被赐死的女儿就没沾半点好处?你老家的千亩良田又是从何而来?你以为那些东西不挂在你名下就与你无关?掩耳盗铃!抄你家产的账册送到陛下手中时,你猜他是何反应?”
“先帝在时,大力推行国策新政,你的那些好学生不也是一样搞小动作,谋私利?你自诩清正高尚,到头来,又与我有什么分别?我梁示崇敢做敢认,你魏承光呢?”
梁示崇不紧不慢站起身,平视着他,满眼嘲讽,语带讥诮,“你可知这世道最容不下的,便是尔等这种自诩清正廉明之人,做尽小人事,还想留清名,哪有这等便宜事。”
魏承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满脸褶皱瞬间胀红得吓人,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被无情扯下遮羞布后的难堪赧色,先前的气势在一声声诘问中颓败下来,像被抽干精气,他忽地无力瘫坐回石凳上,怔怔不语。
他历经三朝,欢度几十载,什么风波都经历过,唯独没经历过底层的痛苦与挣扎,似乎早已忘记少时的憎恶和底线。
究竟是世间名利场,迷失路人心,还是他本就是那样不堪的人?
梁示崇居高临下睨着他,丢下最后一句,“魏承光,你说我虚伪,依我看,你比我虚伪百倍不止。”
春风起,万物生,橹荡清波,光斜燕飞。
码头上的百姓依旧忙忙碌碌。魏承光带着满腹痛苦登船,踏上南回永州的归途,梁示崇的车驾驶回内城,仍做内阁的首辅。
宦海继续沉浮,等着下一个翻船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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