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想了会,道:“记得诸葛武侯那《马前课》中有句‘无力回天,鞠躬尽瘁。阴居阳拂,八千女鬼’。前段预言他自己的一生,后段则预言魏国将灭蜀国。‘八千女鬼’是拆字法,合起来便是‘魏’字。”
“有理,有理。”众人点头。
赵南星叹道:“我苦思洪武大帝至今各代,未有姓魏者乱我大明朝纲。”
一直未说话的汤显祖道:“既然未有,则表明将要有。侪鹤,你说是吗?”
“是啊,这句预示着会有个魏姓之人的乱我大明朝纲,不得不防哪。”李三才跟着道。
赵南星几人纷纷点头。但当下六人中,只李三才仍在朝中,却难以入阁。另五人皆在野,有报国之心,有治世之才,却无施展之所。
汤显祖吟唱起杜丽娘那句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顾宪成几人不禁跟着唱起。一时间惆怅的情绪弥散在空气中,盘旋的每个人的心中,久久难以挥散。
是哪个姓魏的将要乱朝纲,我不知。我只知有个姓魏叫魏四的人一到京城,便乱了心情。
魏四蓬头散发,满脸污秽,一身破衣散发着臭味,注目着广宁门。方形瓮城,两外角圆弧形,威武雄壮,气派非凡。
“北京,北京,我来了!”魏四心中笑着。不对,是“京城,京城,我来了!”他在心里改正了这小小错误。
城门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魏四挺起胸膛,扔掉手中木棍,将破碗使劲摔碎在地,昂首进城,此时的他象是回京叙职的朝廷大员。
“站住!”欲入城门时,魏四被喊住。望去,四人斜靠城门墙壁,穿葛布箭衣,系白玉钩黑带,似是太监服饰。喊声便来自他们。
“赵禄,你看他这样子能有货吗?”其中一人取笑道。
那五大三粗者尴尬笑道:“等到现在也不见有货的主,我不是着急吗?”然后向魏四大喝道:“滚!”
魏四向两旁望望,守城门的士兵们象是什么也没看见。
魏四低头向前,差点撞到一人身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魏四忙道歉向旁闪。
那人书生装束,满脸的惆怅,心事重重,低头没有理会,擦肩而过。
“站住。”魏四猛听身后又传来这句。回头望去,见那人被拦住,被刚刚喝呼自己的那四人拦住。
行人驻足观望,魏四也好奇地走回。
“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魏四知道说话者叫赵禄。
那书生望着眼前四人,感到莫名其妙。
另一人跟着喝问:“看什么,我们是税监,宫里的。”
“这些税监可凶了,是皇上的人,没人敢惹。”魏四听旁有人小声道。
那书生应知道这些,马上道:“在下龙镗,泰兴知县。”
那四人一听,双眼放光。南方是当时经济发达,南京附近更是繁荣,这下大有油水可捞。
“留下过城税,走人。”赵禄摊开右掌。
“过城税?”龙镗没听懂,茫然发问。
赵禄一指城门,“你从内走出,离开京城,难道不想留下点孝敬皇上吗?”
龙镗明白过来,耐心地解释道:“龙镗进京参加‘大计’(明考核官员制度之一,六年一次),考绩不佳,已被贬官。各位公公,我已身无分文,拿什么孝敬您们呀。”来时确实带了些银两,但被贬后全拿去打通关节。关节没打通,银两却用光。
“不是孝敬我们,是孝敬皇上。”一税监拍了下他的脑袋。魏四只觉这税监面孔与那送鞋子给自己的王老伯极为相似。
龙镗被削职,一个重大原因就是泰兴县矿监与他不和,向朝廷奏本参劾他。见眼前这四位趾高气扬的太监,那矿监的丑陋面孔也在眼前浮现,猛然吼道:“我大明朝就是被你们这些阉人搅成这样的。”
此话一出,围观者皆面色大变,本在看热闹的士兵们有意无意间走到远处。
“啪”地一声,龙镗眼冒金星,惨叫声,被赵禄一拳打在额头。
“找死!”另三个税监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将他打倒在地。
龙镗在地上惨叫翻滚,疼痛无比。围观者唏嘘不停,都向后退,生怕惹上是非。魏四看那龙镗惨状,仗义之心渐起,犹豫着是否应上去阻拦。
“住手。”一方巾束发,浓眉大眼,颔下美髯轻飘的中年人大喝着走了过去。
四税监罢手望他,见不识,齐道:“休要多管闲事。”
那人怒道:“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文弱书生,难道我大明京城没有王法吗?”
“你是何人?”这人正气凛然,让税监们有些忐忑。
“在下常熟知县杨涟,新近国子监祭酒,来京任职。你们又是何人,天子脚下,如此残暴。”那杨涟坦荡地朗声道。
不过是小小祭酒呀。税监们相互望望,继续脚踢似无声息的龙镗。
杨涟?这人可大大的有名。魏四不觉多望他几眼。
“岂有此理!”杨涟见被忽视,又大声向远处士兵喊道:“你们负责京城治安,如此情景竟置之不理,如何对得起浩荡皇恩?”
“他敢对皇上不敬,实在该打!”赵禄不屑地杨涟说了句,揪起奄奄一息的龙镗,一记重拳打在胸上。
龙镗“哇”地吐出大口鲜血,咽气毙命。
“你们……”杨涟大步向前,推开赵禄,抱住龙镗尸体。
“他该死!”赵禄四人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围观人群散去,便似被杀的是只小鸡或者小猫,人情淡薄一览无遗。
一城门兵走过来对杨涟道:“大人,他们是皇上的税监。你还是快走吧。”
杨涟的胡须气得抖动不停,“那他呢?”
“交给我们吧,找个地埋了就是。”那兵轻描淡写地道。
“哼。”杨涟抱起尸体,问:“西城兵马司衙门在何处?”
“大人是要……”
“我要去报官!”杨涟面目铁青,胸脯剧烈起伏,愤恨难消。
那兵不敢再多语,“向北过宣武门,再往西拐丰盛胡同往北便是。”抬头,杨涟已大踏步而去,身影在落日余晖下濯濯闪光。
魏四在远处望着这一切,心情纷乱不堪。这京城之地,远比那小小肃宁复杂多了,鱼龙混杂,善恶难辨,该如何继续自己的路呢?茫然的脚步蹒跚向前,可路在何方?
“你,过来!”
魏四望去,见角落处有十多个衣衫褴偻的乞丐,一人正向他招手。走到跟前,见这些乞丐除招手那人比自己年龄略小,其他人都是十来岁,有两个看上去十岁都不满。
“刚来京城?”那当头精瘦乞丐客气问道。
魏四点点头。
“来京城作甚?”
魏四当然不说入宫当太监的真正目的,道:“来投亲戚。”
那乞丐一听,很失望地摆手道:“还以为和我一样呢。那你走吧。”
魏四转身欲走,跑过来一个小乞丐,大喊道:“宋二刚来了!”乞丐们大惊散去。
“奶奶个熊,又让费千金这个龟儿子溜了!”冲过来的是十多个乞丐,个个五大三粗,手持长棍。当先者人高马大,头上无发,应是宋二刚。
“那还一个。”有人指着魏四。
“哈,给我打!”宋二刚挥棍打了过来。
魏四忙摆手,“我,我不是……”见那些人气势汹汹地扑来,哪会听他辩解,只好拔腿而逃。
那群人不依不饶,把魏四逼到民居的一个死胡同里。
不行就拼了。魏四见墙爬不上去,走投无路,手握怀中短刀,转身准备一拼。
“快上来!”一根绳子从墙上落下,探出费千金的脑袋。
魏四抓住长绳,双脚蹬墙,借力到了墙上,见另一面是个土堆,费小金与那些小乞丐蹲在那不敢吭声。
“嘘,趴下,别出声。”费千金摆手示意。
不一会,另一边传来咋咋呼呼的声音,接着听到宋二刚的四川语音:“费千金你个龟儿子,西城是老子地盘,下次见到打死你个龟儿子。”
然后一阵起哄后离开,恢复平静。
费千金舒口气对魏四道:“你去找亲戚吧。”
亲戚?我哪有亲戚?魏四停顿想了下,道:“实不相瞒,魏四京城并无亲戚,无处落脚。”
“我就说看你走路架势,应该和我们一样嘛。”费千金喜道。
哦,这一路而来,我的走路架势都和乞丐无异吗?魏四心中苦笑。
“走,魏四大哥,到我那桥下去。”费千金欣喜相邀。
“老大,宋二刚前夜不是找到那了吗?”一小乞丐道。
费千金一拍脑门,“那里去不得,那就去‘总部’吧。”
“总部”是间破屋,由于隐藏在四周房屋内,很不显眼。“这间屋子主人去年死了,都说闹鬼,无人敢呆。嘿嘿,我费千金可不怕。”
屋里竟然还两张破八仙桌,一角堆了些破书,落满灰尘。
“小文、小武,去把吃的拿出来。”
那两个年龄最小的跑进侧屋,很快端出两个盆,内有馒头,剩饭剩菜等。
摆到桌上后,费千金招呼众乞跪在魏四面前,齐呼:“拜见大哥!”
魏四不解,“这是……”
月光透窗而入,整间屋似在迷离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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