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接近冬天,天就黑得越早,从宝思阁里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挂到了天边,天色愈发昏黄。
在跟着皇帝返回景华楼的路上,谢珝真忍不住去想。
这绕来绕去,又牵扯上了三公主的生母,那幕后之人的后手着实是多了些,她到底有多厚的根基,对后宫蜘蛛网一样的人际关系又是多么地清楚熟悉,才能设下这一环套一环,越理越迷糊的计策。
谢珝真没多少头绪,转头看了眼皇帝,正准备开口试图向这位“老师”讨教的时候,灰暗的宫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
好像一个被割掉了一半舌头的人,在夜风里不停地喊着:“呜——喂!”
这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谢珝真本能地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那个“喂喂喂”地不停呼唤着什么东西的“人”的声音十分空灵,在光线逐渐黯淡下去的宫道上回荡着。
“什么声音?”谢珝真稳稳心神,向周围望去。
宫人们也吹亮火折子把灯点上,提着宫灯四处寻找。
皇帝皱着眉听了片刻,抬手牵住了谢珝真,再把她往自己怀里拉:“别怕,听着像是枭鸱(音“吃”)的动静,羽林卫怎么叫这家伙飞进宫里来了?”
夜猫子?
谢珝真下意识地抬头往宫墙上方看去,瞬间她便对上了双黄澄澄的眼睛,那眼睛镶嵌在一张仿佛是被削掉了鼻子的人的脸上,又像是个会动的骷髅,诡异地转动了下,它猛地张开双翼,朝着谢珝真扑击过来。
“在这里!”谢珝真大喝一声,皇帝也看见了飞扑过来的大鸟。
他立马上前挡住了谢珝真,身上没带武器,便将宽阔的衣袖挥舞起来朝着那大鸟头上先是一罩,再把手往下重重一摁,精准地掐住了鸟类在蓬松羽毛遮掩下不太明显但很灵活的脖子。
皇帝掐住了大鸟,一声不吭地把它用力往地面上连续狠掼了三回,确定它已经断了气,才反手丢给慌乱的宫人:“查查怎么进来的。”
说罢,他回身看向谢珝真:“谢卿没吓着吧?”
谢珝真看着皇帝那双与温柔爱抚时没什么两样的手,上前一步用双手捧起了它,她个子高挑,不用怎么抬头也能轻松看见皇帝的双眼,只是她此刻表情娇羞地偏了脑袋,把柔软细滑的脸颊贴上皇帝的手背。
“方才陛下真是好生英武!”谢珝真笑吟吟地看向皇帝,“不过一只扁毛畜生,妾有什么好怕的。”
她虽怀着孕,但手脚还很灵活,再加上她很清楚这位陛下是做不出在这种情形下,把妃子一个人推出去,自己跑路这么跌份儿的事情的,所以谢珝真看着那大鸟朝自己袭击过来的时候,半点没有惧怕的情绪不说,反而随时做好了拿皇帝当个人肉盾牌的准备。
方才摁住大鸟时,折断的羽毛戳在皇帝手心,现在还能隐约能感到些许细微的痛觉,但在眼前女子用双手捧起它的时候,皇帝就发现那个被扎了的地方生出一阵古怪的,有些隐秘的痒感。
再看谢珝真时,他便发现了,这女子虽满脸都是娇羞感动的红晕,但在她长睫扑扇时,眼底所倾泻出来的情绪,是兴奋。
和他此刻心底里那些不断翻滚着的情绪一样。
是兴奋。
“卿的胆子的确很大。”皇帝感慨了句,又顺势把被谢珝真捧着的那只手抬起来,低头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下,而后笑着说道,“不过还是得叫御医来请个脉。”
日落月升。
宝思阁一片沉静。
王选侍已经被皇后做主叫来车驾拉了回去,邓贤妃也跟着回去了——王选侍是她宫中人,后续的照料都得她来看顾。
宝思阁挨了罚的下人也陆续得以起身,温宝林叫他们自行休息,不必紧着伺候自己。
而有她的担保求情,簌簌也已经被放了回来。
此刻她正跟在沈小仪身侧,脸色很是憔悴。
“楠榴,今夜就先不回去了,先在我这儿歇息几天吧。”温宝林用小炉烧了些热水,沈小仪拧着热乎乎的帕子,在自己膝盖上敷了一下。
她们姊妹对坐着,沈小仪看向与自己一样把裤腿撩到膝盖上面,大作失礼之态的温宝林,太过疲惫而没了继续在心里嘲讽的念头:“我们没那么亲近,这儿没旁人了,你也没必要再做出这样一副好人样子。”
温宝林的动作顿了下,她笑容有些苦涩:“我们都是姓沈的,一家子的姊妹,我虽然不知道你入宫后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这样,可......”
“别说了!”沈小仪双眼中忽然爆发出可怖的怒意,面容也逐渐扭曲起来,“你晓得什么,高高在上的侯府大小姐,呵!怎么会清楚我这种人的苦楚!”
“......楠榴?”温宝林记忆里的沈楠榴,还是那个刚刚被领到侯府,怯生生的,又文静内向的小妹妹。
温宝林很清楚自家父亲的扭曲性子,怕他真会拿一个无辜女孩儿出气,才故意待沈小仪亲近,与她同吃住了很长一段日子。
她自己是没有姊妹的,好容易来了个小妹妹,又两个都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相处下来便很是融洽。
但沈小仪——已经渡过了不如意的大半生,是死在烈火中满心仇恨的厉鬼了。
“你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侯爵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尊贵的身份!”沈小仪浑身不正常地抽搐颤抖,“我是什么东西,一个生下来就该被丢去溺毙的贱种!我是蠢,是笨!可我好不容易长到那么大,终于能和他一起离开那个肮脏的家了......就因为你们!”
“因为你们育阳侯府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一时赌气,把我像条狗一样牵出来,再关进另一个笼子里去!”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表情也愈发疯狂,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像是要被撕裂开来一样。
“我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拿来赌气的工具!”她每说一句话,便用力地吸进去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吗,“侯府养女,真气派啊!”
“可我根本不稀罕你的破侯府,破养女身份!我宁愿回到那个狗窝一样的家里去,起码在那里我不用天天担惊受怕,不用琢磨那些我看不懂也听不懂的事情,我也受够了你总是那么一副高高在上施舍我的样子,更受够了你们随便给我个花儿草儿,就有一大堆人在我耳边不停地提醒我要知道我不配!要知道感恩!!”
她猛地站起来,赤着脚,也不顾双膝上的剧痛僵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宝思阁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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