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清塞城……
四月底的雨,依旧带着一丝寒凉的韵味,因为,这里是大唐边城,地处北寒之境。即便如此,一条幽长的青石巷道里,歪着一株繁花似火的老杏树。四月浓春,不会忘记任何地方。
细密的雨丝,缠绵在风中,似有不愿落地的无奈。然而,那一树粉光明艳的杏花,却这被这多情的雨水浸润出极度的娇态。
烟雨深处,伽摩耶缓步行走在青石巷道里,一顶宽大的明漆乌藤斗帽,为他遮蔽出一方无雨。从斗帽的边沿垂下来的两条棕锦金丝绣梵经挂铃法绦,在风中轻轻摆荡着难言的佛家贵气。
不仅如此。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深棕色金丝八宝袈裟,手里拄着琉璃包金六环锡杖。每走一步,杖上那六只五色交溶、水光流动的琉璃圆环,碰撞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回荡在幽长深寂的巷道里。
偶有路人与他擦肩,无不驻足回望他的背影。伽摩耶那一身前所未见、价低万金的佛家瑰宝,以及体内隐散而出的,难以言喻的沉稳气韵,还有他那张充满异域风骨的俊美面庞。当这一切融合交织在一起时,会令人毫不犹豫的想起高僧二字。
有这样的目光追随,伽摩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隐隐透着一丝清傲和得色。人,往往如此,迷惑于眼中所见之物。
走到那老杏树下时,他莫名驻步,望着湿漉漉的青石地上,落满粉色碎花,似有惜花之情。抬起头,西边的天光已经暗淡,悄然西染的暮色,将带来新的暗夜。
转眸,看到老杏右侧,有一户门楣讲就的人家。两扇朱门前,一对小巧的石狮子,静静的坐在雨中。伽摩耶微微一笑,踏着满地落花,来到门前,叩响了一只刻暗花黄铜门环。
开门的,是一位身着棕黄色细布袍衫的中年汉子,当他看到门外立着的人时,眼里闪过一丝星样光芒,心中暗道:好一个威仪十足的异域僧人。他一面上下打量着双目微垂的伽摩耶,一面笑道:“师父可是化缘吗?”
伽摩耶不卑不亢,双手合十,吐出谦柔之声:“贫僧路过贵城,现时暮色已垂,想于贵宅借宿一晚。”
中年汉子听后,微微沉吟。眼前的这位贵僧,分明来自异域,却说的一口流利汉话,实在令人纳罕。他笑问:“不知师父的法号如何尊称,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伽摩耶道:“贫僧法号伽摩耶,西域龟兹人,前去长安游学。”说着,从怀中取出通关度贴递了上去。
中年汉子接过巴掌大的度贴,仔细翻阅,看到贴中一方方红色的通关大印不像有假。片刻后,将度贴还给伽摩耶,道:“不怕师父笑话。久居凉州的人,常被战事搅扰,难免多些小心。”
伽摩耶没有接话,只沉声宣着佛号,点头微笑。
中年汉子见到伽摩耶通达明理,笑道:“师父敲我家的门,算是敲对了,我家主人是个虔诚礼佛的善人,莫说客僧借宿一宿,就是借宿一月,也使得。”说话间,引着伽摩耶进了家门。
朱门里,锁着一方极精致的院落,青砖地铺的严丝合缝,红漆游廊下植着一排绿意油油的矮冬青。东西两厢门前植着垂枝碧桃,深粉红的繁花缀满弯枝,灿若云霞。北面正堂,双门微闭,青石阶上,零星的落着粉色桃花,湿漉漉的贴在地上。整座院落里,除了桃香袭然,还有一种供香的味道,暗自浮动。
引路的中年汉子边走边说:“我家主人姓姚,是此地员外。我姓王,是家里的管事。主人信奉文殊菩萨,北堂里设有香堂一处,供着这位菩萨呢。”
伽摩耶不言不语,只认真听着王管家的絮叨闲话,顺着避雨游廊,一路来到北堂门外。王管家站在廊檐下,高声通报:“员外,有客僧来访。”
片刻后,堂中传出一语:“有请。”
王管家这才推开堂门,将伽摩耶引入。
进得堂时,一股浓香袭面,是上等檀香的味道。伽摩耶知道,好的供香,才会有如此醇厚的味道。他向北堂东侧内厢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檀木神龛里供着一尊半人高的文殊菩萨金像。像前的供案上,三彩香樽里香雾腾腾,缭绕不绝。身着茶色暗寿纹细锦袍衫的姚员外,正坐在黄杨木曲花禅榻上,远远的观望着他。
王管家引着伽摩耶上前见礼:“员外,这位是龟兹国来的高僧,法号伽摩耶,前去长安游学。今天色以晚,想在府里借宿。”
姚员外并未接话,沉着一双精光暗闪的眸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立在管家身侧的伽摩耶。他是清塞城有名的富贵望族,生平见识过不少奇珍,却依旧被伽摩耶的华贵穿戴震慑。一番揣度后,从禅榻上霍然起身,堆起满面和笑,向伽摩耶深作一礼:“如此佛宝加身,必是贵客,有失远迎。”
伽摩耶从容还礼道:“施主多礼了,贫僧只是一界游僧罢了。”
然,姚员外就像没听见这句一样,笑着吩咐王管家:“速去备下斋饭。贵客投门,怎能怠慢。”
王管家一早料到,员外见到如此僧人,必然欣喜。所以,笑着应声退下,自行准备去了。
姚员外这才请伽摩耶到西侧内厢入坐,又有丫头奉上热茶,他亲自端了递上。如此周到,倒让伽摩耶有些难适。接过茶水,饮了一口,谦和笑语:“多谢施主盛情。”
姚员外坐在一侧笑道:“尽日阴雨连绵,不易远行。如若师父不嫌弃,可住到雨停再走,不迟。”
伽摩耶合十道:“如此,那就叨扰了。”
姚员外笑望着伽摩耶那一方俊美的脸,甚是稀奇:“少有出家人有这样周正的仪表。可见师父不凡,倒让我想起圣僧三藏来了。”
伽摩耶略显惶恐:“岂敢与三藏大师并论。佛家圣典分为经藏、律藏、论藏。通此三藏者,才能称为三藏大师。然,古来少有。贫僧不才,只略晓经律两藏,所以才要远行求学。”
姚员外笑道:“通得经律两藏,已属大法才了,师父不必过谦。”说到此处,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说到经藏,前些日子,鄙人独自钻研《大般涅盘经》,经中有太多不解之处,不知师父能否指点一二?”
伽摩耶微微沉吟片刻,说道:“何时解经,还请施主示下。”
姚员外思量片刻道:“贱内也是个好佛之人,等晚斋过后,烦请师父在此为我夫妻二人解经,如何?”
伽摩耶颔首道:“客随主便。”语毕,垂目合十道:“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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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地广业大,世代种值北地药材,销往南北各地。姚员外膝下育有两子一女。长子在清塞城东,经营家传药铺。次子常年在外,输送药材,收取外帐。家只唯有小女承欢膝下,如今已是及笄之年。
姚家后宅西厢的一处垂花小帐外,一位婆子正在给姚小姐摆晚饭。见到一桌素食,姚小姐略带不满的问道:“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因何又要食素?”
婆子笑道:“小姐不知,府上来了一位西域僧人,老爷、夫人正款待他素斋呢。因此,命厨下不得动荤。”
姚小姐噢了一声,略点点头,坐在小巧的刻花方几边,端起一碗寡淡的豆粥,勉强喝了几口。姚员外与姚夫人笃信佛教,常常食斋持戒。然,养着的这位掌上明珠,却不愿信佛。所以,异常厌恶素食。口中的豆粥,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滋味,粗鄙难咽。
突然,她重重放下手中的银碗,怒道:“什么西域僧人,平白扰乱清净日子,难道爹娘不烦吗?”
立在一侧的贴身大丫鬟,赔笑道:“小姐,别恼。饭后,那僧人还要给老爷夫人解经。你这样的话,传出去不好听。”
姚小姐冷哼一声,暗自剜了丫鬟一眼,并未言语。她蓦地站起身来,掀起垂花帘幔,走向卧厢,立在一面簇花八瓣铜镜前,望着镜中年轻貌美的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蓦然间,一双圆而清澈的水目里,缓缓渗出一抹顽皮之色。
姚家常年布施,款待过无数过往僧客。但是,姚员外治家森严,不许爱女与男僧见面往来。以往,姚小姐不稀罕那些寻常的僧人。今日家里来了一位异域客僧,莫名触动了她的好奇心。
良久,她说道:“罢了,把饭彻了吧。”
婆子知道姚小姐不喜这样的饭菜,劝她再进,定会惹她厌烦。于是,无声的收拾了残羹,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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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有如一盆浓墨,染透天光。
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阴沉的浓云和洒不尽的春雨。夜渐深,雨水益发细密起来,随风斜落,滴在宁静的姚宅中,淅淅沥沥的敲击着青砖地面。
北侧正堂里,燃着数十支红烛高灯。如水明光,照透深厢,成为整座姚宅里,最聚光明之所。
伽摩耶盘坐在黄杨木曲花禅榻上,手捧《大般涅盘经》,凝着一双持重的眼眸,为坐在他对面的姚员外夫妻,逐句讲解。
轻缓的声音,吐着佛家的妙语真论,低沉的回荡在一厢安静中。姚员外夫妻,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透彻的解经之论,一脸恭敬虔诚,甚至有些入迷。他们身后的一侧红漆轩窗,何时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
窗外的夜色中,一双水光流转的妙目,凝着难言的痴迷与炽热,窥进这道小小的缝隙,缠绵在伽摩耶那张俊美的脸上。
灯光下,香雾里,伽摩耶那双琥珀色的曈眸,透射着异常诱人的光泽。这样的光泽,有着难以言说的韵味。仿如秋水浮烟,沉静中透着迷离,迷离中隐含温柔。温柔深处,是一抹足以令人迷失本心的诱惑。
姚小姐无声的凝视着这双异于中原人的璀璨瞳眸,望记了时间悄逝,听不见雨打廊檐。桃花般的美颜上,悄然飞起两团红云,这样的红比胭脂更加娇艳。
立在姚小姐身侧的贴身大丫鬟,也透过这道窗缝,观望伽摩耶多时,终于忍不住悄声赞叹:“天下竟然有这样俊的僧人?”
然而,她的话像是落在了空处,没有任何响应。她不由的转眸望着自家小姐脸上那异样的娇红,不禁愉笑起来。正要唤醒这个已然痴掉的人,却见小姐像是受到惊吓一般,骤然转首。
但是,惊态也只是一闪而逝。她抬起手,扪着自己的心口,娇羞无比的垂下头,自顾提裙而去。红色的细锦石榴裙,就像一朵盛开的海棠一般,在急速的莲步下摆荡不息,搅碎一院积雨,泛起涟漪。
丫鬟不解,匆匆追了上去,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姚小姐不言语,一路垂首走到自己的香闺门前,突然驻下步子,柔声道:“方才,那位客僧对我笑了。”说着,伸出一只柔荑,抚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像是在沉浸回味着什么。
丫鬟却疑惑了。她分明看到,专注于解经的伽摩耶,一双静眸从未离开过老爷夫人,甚至从未望向轩窗。正要开口述说心中疑问时,只见自家小姐已然推门而入,独自坐在妆台前,凝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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