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发生的事情在苏铭脑中闪过,想起始终弯着腰,低着头的船家,还有船家那卑微至极的话语,
本该脱口而出的不对又缩了回去。
说到底,船家好似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有些卑微过头了,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许久,茫然的苏铭才又一次点了点头。
“应该也没错。”
“那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没有丝毫迟疑,苏铭再次点了点头。
“先生的所作所为自是对的。”
“你是对的,船家也没错,我也是对的,既然大家都没错,皆大欢喜,你又在纠结些什么呢?”
小脸猛地一僵,好半天苏铭都没能理清君临的思绪,
直到鱼竿再次被甩入河中,他这才反应过来,不满的嘀咕了两声。
“先生,您怎么能这样耍我!”
望着视线尽头那藏于群山正中,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建筑,君临悠哉悠哉的钓起了鱼,
“耍你?先生我可没有,本来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
“先生此言是何意,铭儿愚钝,还请先生能同铭儿说明白些。”
“你觉得你尊重船家,但船家却畏你如猛虎,
为何?因为你这身衣服,因为你腰间的宝剑,因为先生我今晨顺手斩了条巨蟒,
在船家眼中,我们是那高高在上的老爷,可以是官僚子弟,也可以是修行中人,
对他而言,都可以轻易将他碾死,
这样的人大多从来都不把他当人看,又或者说这样的人大多发自内心的不把他当回事,
你的善意在他眼中就好似那披着羊皮的狼,要将其吞噬毁灭,
他理解不了你的尊重,又或者说他不敢相信也不敢去赌你会尊重他,而非因为一时的乐趣暂时施舍于他,又因为无趣随手毁了他的一生,
对你而言或许只是一点情绪上的小波动,连任性都算不上,但对他而言却又可能毁了他的家庭,毁了他的一切。
他可能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以至于将这一切化成了本能,
你眼中可以随意丢弃的瓷器,在他眼中却是他一辈子都没资格触碰的宝贝,
你说,卑微的船家怎敢去赌,你的举动是不是只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
毕竟小孩子的行为最是无常,他又怎知你会不会在下一刻改变想法?
甚至于说,在没有我同意的情况下,你的热情与尊重他根本不敢去承受,毕竟你只是个孩子,哪怕是居高临下的赏赐也轮不到一个孩子做主。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就是这个时代最为常态的事情,
你的善意不会轻易被理解,欺压与剥削早已深入这些人内心的深处,
在他眼中,被欺压被压迫才是常态,
突如其来的善意反倒会被怀疑,
你给他些许赏钱,他会感恩戴德的接受,在茶余饭后,说上句,今天运气不错,碰上了个慷慨的小公子,
但你给他同等的尊重,在他眼中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哪怕你告诉这些人,你要去帮他们,要去为他们讨回公道,他们也只会选择沉默,
甚至于说,在他们心里,那些所谓的老爷就是高他们一等,他们就是该被欺压,
种种不公都是理所当然,老爷会做错吗?不可能,错的只能是他们,是他们不够努力,做的不够好。
哪怕明显是那些所谓的老爷做的不对,他们也会将责任最终归到自己身上,
为何,因为那些老爷的地位远比他们高,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被欺压,
因为他们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这些,从小见证到大,这早已成为了他们生存的本能,
卑躬屈膝是他们求生的手段与本能,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
甚至于说,假如他们有了机会,站在高位,
他们同样会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成了老爷,就该去欺压那些曾经跟他们一样苦苦求生的人。
甚至这些人会做的更狠,更加完美,
毕竟比起那些老爷,这样的人更加了解这些苦苦挣扎的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他们会更好的卡在这些人的极限之上,不多不少,恰巧卡在忍耐的界限之上。”
期待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黯淡,苏铭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愤怒,他难以想象自己眼中明事理的先生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但懂事的孩子压住了自己心中的怒火,尽可能心平气和的反驳着君临的话语,
“先生此言未免太过武断了!先生又凭何断定,如船夫这般的人在有人为他们主持公道后不会变得勇敢,
凭何断定他们居于高位后不会关心爱护曾经那些跟他们一起苦苦挣扎的人?”
听着苏铭明显有些控制不住的语气,君临放下了手中的鱼竿,仰躺在船头,看着头顶的天穹。
蓝天白云,暖阳如沐,世界依旧是那般的美丽温暖。
“我不能断定,这只是一种可能,事情当然也可能像你说的那般发展,
但同样也可能如我所想的这般发展,
只是我觉得,最少如船家这般的人,他很难有勇气去改变自己半生的认知,哪怕你把机会摆在他眼前,更可能收获的也只是失望,
思想的改变可以是一瞬间,也可以是一辈子,或许很简单,或许很难,
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往往很难被改变,可以说是偏见,也可以说是其他,
但这未尝不是某些不愿意被提及的真相,
你说的那般发展,我觉得是完全有可能的,但那需要更多的时间,
需要用鲜血用生命去争取,用教育去改变思想,
需要一环一环的堆砌,环环相扣,最终改变整个时代。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不一定正确,
说到底,我也早没了曾经的热血,比起畅谈美好,我更倾向于我眼中看到的一切。”
低头看着慵懒的躺在船头却用心教导自己的君临,冷静下来的苏铭心中那股无名的烈火一点一点散去,声音也再次变得恭敬了起来。
“先生,苏铭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先生的意思是错的其实是这江州府内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是他们造成了眼下的一切?”
望着头顶的天穹,君临并没有去看苏铭,反倒将手微微抬起,盖在眼前。
“或许是吧。
既然疑惑,你可以去试试,去证明一下到底谁对谁错。
不用担心其他问题,无论你想怎么尝试,我都可以为你兜底。
想直接杀人也好,想走官府的渠道也好,都可以,
如果说你觉得常规的办法解决不了问题,你就是在知府同人动手都没事,
只要你觉得有这必要,你就算在府衙斩了知府,我都不会怪你,
只管去试,先生我兜得住。”
直接了当且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的话语让苏铭反倒有了几分犹豫,
迟疑了许久,还有几分理智的苏铭才小声道,
“先生,虽然苏铭并不是很认同您的观点,但现在也没什么能让我去尝试的地方啊?”
这一次,躺着的君临扫了一眼旁边的小孩,
“那就先去天师府,去多走走,去多看看,
时间还很长,未来总有供你尝试的机会。
世界很大,人心很杂,没有谁能说掌控所有,哪怕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命也不行,
求道之路是一条永远没有止境的道路,
既是为了让你寻找自己的道途,更是为了让先生我自己寻找到自己的方向,又或者说后者才是最为重要的事,
你可以请教我,但不能太依赖我,
我同样也在探寻我自己的道路,
是非对错只在探寻的过程之中。
少年,不要太过纠结,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或许走着走着,蓦然回首,对于曾经的一切,你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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