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家祖孙一个老,一个小,行程甚慢,途中俞老太太又吃坏了肚子,耽误了几日,因此他们未至江南,林如海却先看到了邸报,见到朝堂上的动静,微微一笑。
太子如今愈发稳得住了,不愧是宣康帝悉心教导二三十年的元后嫡子,想来他看明白了,不必动作,宣康帝便会将几位皇子拉拢的人处置了,作为一国之君,太子结党营私尚且不能容忍,何况其他皇子。
林如海刚放下邸报,便有下面的盐商来拜。
林如海闻得是吴越并崔家、海家等十数位大小盐商,猜测到他们的来意,必然和自己才颁发下去的条令有关。他进京述职,向宣康帝进言,多云灶户凄苦,百姓为盐价所扰,盐商贩盐,抬高盐价无数,许多百姓竟至淡食,少时无碍,长则必致民怨沸腾,反观盐商挥金如土,奢靡之极,林如海虽有心为百姓解忧,然只他一人,并不能扭转原先的条令。
宣康帝性情仁厚,沉吟良久,认同林如海的提议,提升了灶户的待遇,虽然不多,好歹稍解民怨,又勒令盐商不许胡乱抬高盐价,为此,还命林如海亲自交代各处的盐官,每年巡视,以免下面阳奉阴违。
宣康帝和林如海一君一臣,条令发下,虽然所改不多,灶户待遇和盐商无关,然而不许胡乱抬高盐价,终究是损了盐商的利益。盐商花钱买盐引运盐,可不就是靠卖出去获利。
想到这里,林如海微微一笑,命人请进来。
因太子重视林如海的缘故,吴越又十分聪明,对于林如海之命倒不敢违反,今日拗不过旁人,才一同过来,一进来,见到林如海面带微笑,心中打了个激灵,脚下一顿,便落在了众人后头几步,并不先开口。
崔盐商等人请了安,奉承了几句,话题一转,便说到了朝廷抑制盐价一事。
林如海摸了摸颌下三缕长须,笑道:“此乃圣人之意,岂能不从?虽说盐价稍有抑制,然并未影响各处销盐,你们来寻本官,又有何用?圣人仁厚,爱民如子,虽然提升灶户之待遇,却不曾抬高盐引之价。”
言及于此,又笑看众人道:“圣人既知百姓疾苦,亦晓扬州奢华太过,屡次比丑抛金,若非圣人慈和,尔等焉能如此平安无事?据本官所知,朝中已有官员提议改盐制了。”
听了林如海的话,众人登时悚然一惊。
扬州风气讲究奢华,讲究精致,讲究四角俱全,其实皆是来自他们这一干盐商。他们居住有精致的园林,看戏有热闹的戏楼,喝茶有茶馆,洗澡有澡堂,吃食有名扬四海的淮扬菜,另外还有冠绝天下的青楼名坊,与此同时,扬州的香粉亦是天下一绝。便是京城各家喜欢的新鲜花样,也多是来自扬州,均是因为两淮盐商富甲天下之故,若是宣康帝当真追究灶户百姓之苦源自盐商大贾,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别的不做,单是抑制盐价之余,提升盐税,或是允他人销盐,不独盐商作此,便足够他们倾家荡产了。
宣康帝如今待他们已是十分宽厚了,虽说暂少些许进益,可和日后的厉害相比,倒不如这般,想到这里,众人忙都陪笑称是,又问何人要改盐制。
林如海久经官场,却知改制说得容易,但是没有数十年乃至于百八十年,一时是改不得的,触及了其他人的利益,上下自然一心抵制,因此现今宣康帝并没有改制的意思,尤其是盐税趋于稳定,又比往年多了不少,边关打仗皆需,更不可能改制了。
林如海今日说将出来,只是吓唬他们,因此淡淡一笑,道:“圣人暂且并没有此意,但是若灶户、百姓仍旧贫困之极,民怨沸腾之时,却不好说了。”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不敢再罗唣林如海,相继告辞。
吴越亦未停留,暗暗感慨林如海的厉害,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各人的心思。他倒想继续奉承太子,可惜太子性情大变,不但打发了三家送去的养女,而且将三家孝敬的银子都送到了御前,幸而他消息灵通,闻得太子此举,立时便将五万两银子增加到了十万两,如今太子殿下待崔海两家一如从前,待自己家倒比从前略厚些。
吴越回头望了衙门一眼,按太子如此重视林如海的举动,若说其中没有林如海的缘故,他是不信的,也不知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竟同时得宣康帝和太子的看重。
吴越叹了一口气,只盼着能用银子换个前程,好叫子孙不必似自己这般,纵然家资千万,亦不如清贫读书人来得体面。养女是不能送太子殿下了,银子和东西却可以多送些,太子孝敬圣人,不也是他们入了宣康帝的眼?家里前儿才得了一枚极其罕见的夜明珠,价值连城,不如送到京城里给太子,由太子进上做万寿节礼。
只有一件,想到妻子性情执拗,仍未放弃让自己送养女给林如海,吴越十分头痛,自己已经三番五次地训斥她了,她竟然还不肯改。
女人不敢怨天怨地怨夫君,只知为难女人,吴越便是有心敬重发妻,也因此淡了。
不说吴越如何想,送走诸位盐商,林如海便已下班了,林家住在府衙后面,他一日不见女儿,心里觉得十分挂念,兼之贾敏身子笨重,匆忙回到后院,还没进门,却听到黛玉的哭声,心头一紧,连忙走了进去。
只见黛玉坐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围贾敏并丫鬟们都急得红了脸。
林如海问道:“怎么回事?她哭什么?”
林如海顾不得换下官服,一面说,一面快步上前抱起黛玉,柔声问道:“告诉爹爹,谁欺负你了?爹爹给你出气去。”
黛玉哭得眼睛都肿了,满脸泪光,更觉得十分可怜,见到林如海,她顿觉心安,搂着林如海,呜呜咽咽地道:“肚子疼。”
林如海一愣,看向贾敏,贾敏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起身,无奈地说道:“已经请大夫看过了,细细诊了脉息,并没有什么,偏生她哭得厉害,只说肚子疼,问又问不出来。玉儿吃得向来清淡,今儿并没有吃什么生冷的果子饭食,我竟也无措了。”
林如海皱眉道:“她年纪小,说话虽清楚,知道的却不多,是不是不是肚子疼?”
贾敏亲自抚养一双儿女,焉能不知其中的厉害,忙道:“已经细细检查了一遍,又换了衣裳,通身上下并没有一丝儿淤青,衣服上也没有针头线脑扎着她。”
林如海听了,也觉不解,问黛玉道:“玉儿,哪里疼?指给爹爹看好不好?”
黛玉指了指膝盖,含泪道:“爹爹,疼。”
贾敏一怔,忙看向黛玉双膝,伸手轻轻揉了揉,见黛玉眉头稍展,道:“腿疼怎么说是肚子疼了?大夫还没走呢,一会子叫大夫进来问问。”
林如海叹道:“她小孩子家,哪里说得清楚?你进屋歇着,我问大夫话。”
贾敏亦十分担忧女儿,点头进去了。
少时,屋里只剩几个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头,方请了大夫进来,闻得黛玉是腿疼,他忙就着林如海的怀,托着黛玉的手细细诊脉,乃道:“姐儿并无大碍,许多幼童皆易患腿疼之疾,却并非大病,不必吃药,多吃些肉和豆腐也就是了。”
林如海道:“小女脾胃弱,肉虽然好吃,却吃了不消化,因此不大爱吃。”
大夫想了想,笑道:“府上有淮扬一带极出名的厨子,只跟他说姐儿吃得清淡,却又得吃些肉蛋豆腐,想来有的是法子,便是姐儿不爱吃肉,喝些肉骨头汤也是极好的。”
林如海一听,不觉也笑了。
命人送走大夫后,林如海立即吩咐厨子,做些易消化的肉骨头汤送上来,又道:“玉儿爱吃豆腐馅儿的包子,明儿早上做些送上来。”
外面答应了一声,自去吩咐。
别瞧着黛玉年纪小,性子却聪慧,记得自己吃肉就难受,因此不大喜吃肉,林如海好容易才哄她喝了些,次日的豆腐包子她倒是喜欢,晌午的鱼肉也吃了些,林如海又常带她出门顽耍,过了几日便没再说腿疼。
黛玉这一回闹得府里人仰马翻,幸而无事,林如海和贾敏并林睿方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已进十月,各地的租子送来,今年并非风调雨顺,较去年减了好些。贾敏身子愈加笨重,林如海便命林睿看着管家料理,此非内务,俗话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既云教妻,于此事也应通晓,因此林睿也料理得,林如海闲暇时,在旁边又指点林睿一二。
林睿因见除了贾敏的陪嫁庄子外,另有几处庄子的账并未入公中,忙问缘故。
彼时林如海不在,大管家却知道这些庄子的来历,当时林如海大刀阔斧料理府中下人无数,真真是骇得府里下人心惊胆战,自己因秉性老实才取代了原来的大管家,故听了林睿的话,陪笑道:“这是十多年前老爷预备给姐儿做嫁妆的庄子,每年都不入公中,只用这笔进账另外再添房舍田庄商铺,依旧放在太太名下,累积十几年下来,早非昔日了。”
林睿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呢。妹妹年纪小,又娇弱,多给她些才是正经。”虽然他是林家嫡长子,将来承继宗祧,但在林如海的的教导下,心中却是十分疼爱妹妹,并不觉得妹妹得这么些嫁妆有什么不对,父母在堂,自然有父母做主。
料理完这些事务,林睿方去上学。
林如海对林睿愈加满意了,文章做得好,骑射拿得出手,管家算账虽不必亲力亲为,到底该知晓些才不会被下人蒙骗,被枕边人算计。
想到幼子,林如海微微一叹。贾敏的年纪到底有些大了,这一胎又是继黛玉一年后得的,接连怀胎,未免有损身体,而且怀相也不好,几次三番请大夫,如今大夫几乎都是常驻林家了,记得上辈子这个孩子生来虽比黛玉好些,终究也是体弱多病。
林如海待贾敏更尽心了,处处嘘寒问暖。
贾敏如何不知林如海的担心,她亦十分小心,便是不爱吃的东西,只要对身体好,她也尽量吃些,一时连林睿和黛玉身边的琐事都顾不得了,只觉得渴睡,又觉得行动费力,索性连门也不出了,只在自己院中走动。屈指算来,她怀孕已有九月,从七月上就不和人应酬交际了,旁人知晓林家子嗣单薄,这一代好容易才有林睿黛玉兄妹两个,自然明白这一胎的要紧,都不敢过来打扰贾敏,便是送礼,也只打发下人送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何况初冬,这日不比先前雨丝如雾,竟是滂沱大雨,顷刻间,淹了院子里的路,便是疏通了水沟,亦敌不过大雨之速。林如海回到家中,听得院中一阵笑声,进来一看,却是林睿站在廊下看黛玉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玉柄拂尘,指挥丫头们将那些彩鸳鸯、绿头鸭、丹顶鹤、花鸂鶒等从廊下赶到雨中,看着它们戏水。
黛玉正顽得高兴,不妨有几只扑棱着翅膀,将羽上的水甩向四周,黛玉啊的一声,瞪着裤子上的几点泥水,她癖性喜洁,登时不高兴地撅着嘴。
林睿莞尔一笑,拿着手帕给她擦拭,道:“看你还淘气不淘气,外面冷得很,非得看鸳鸯戏水。先回屋换件衣裳好不好?不然,就叫丫头们将鸳鸯鸂鶒野鸭子的翅膀缝上,它们只在水里顽耍,溅不到你身上。”
黛玉却道:“针扎了手我都觉得疼,它们也一样。”
林如海听到这里,抬步进门,放下伞,弯腰抱起黛玉,道:“既知它们一样,便不该撵到一处,它们好好儿的在水里岂不是好?正如花儿在枝头。”
黛玉渐渐懂事了,从前喜欢折下来的花儿,如今却不要了,只说开在枝头更好看。
黛玉眨了眨眼,将手里的拂尘往林睿处一指,理直气壮地道:“哥哥要顽的。”
一旁的林睿登时哭笑不得,她定是以为林如海在责备她把这些水鸟赶在院中,所以干脆利落地推到自己头上,成了罪魁祸首,真真伶俐,不愧是她妹妹,口角锋芒些才好,免得受人欺负,不敢反击,听说大舅舅家的表姐虽有窦夫人教养,却仍然不敢反驳别人的话,窦夫人是个爽利人,未免急躁些,来信跟他们母亲抱怨了几回。
黛玉嘻嘻一笑,丢下拂尘,就埋在林如海怀里不说话了,悄悄地踢了踢腿,将裤子上尚未擦拭干净的几点泥水往林如海身上蹭了蹭,见无人发觉,遂得意地笑了。
林睿个头虽未长成,将这些看在眼里,顿时莞尔。
林如海却当不知,他见过女儿上辈子在贾家活得小心翼翼,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因此更喜欢她如今的这份伶俐,抱着女儿进屋,林睿跟在后面,因见贾敏正在清点礼物,林如海不禁道:“你身子重,交给下人料理便是,忙碌什么?”
贾敏早就听到他们在廊下说的话了,此时笑道:“哪里忙碌了,不过是姑苏的租子送来时,捎带了颜先生和甄先生家的礼物,我正在看甄夫人的书信。”
林如海听到这里,便不在意了。
林睿等林如海落座后,方坐在母亲身边,好奇地道:“信里说了什么?甄家妹妹可好?”
贾敏命人将东西都收下去,只将书信放在妆奁内,答道:“英莲倒好,她父母谨慎得很,就怕再生出那一年的事来,现今五六岁年纪,不仅读书识字,针线也学起来了,还做了两个荷包,说给玉儿顽,我叫玉儿身边的奶娘丫头拿走了。”
说到这里,贾敏道:“睿儿你回房去换衣裳,外面湿气重,仔细冻着。”
林睿会意,知道贾敏有事和林如海说,便起身告退,只留林如海和黛玉,黛玉年纪小,便是听了去,也没什么妨碍。
林如海道:“有什么事说罢,倒瞒着睿儿。”
贾敏笑了笑,问道:“老爷可记得贾雨村其人?就是甄先生曾经赠银进京的那个穷儒,当时甄先生要与他择吉日启程,不想他竟等不得了,拿了银钱冬衣,当夜便奔赴京城,倒叫你我笑话了一场,说他功利之心太过。”
林如海点头道:“如何不记得,怎么,竟和他有关?”
贾敏道:“甄家太太来信闲话说,贾雨村旧年中了进士,选入外班,倒还没忘记他们,听说甄家成了瓦砾场,前儿便送了许多绸缎银两过来,又说英莲是有造化的孩子,让他们好生教养为上,倒把甄先生恼得什么似的。”
甄士隐原接济过贾雨村,再怎么着,都是贾雨村的恩人,教养英莲云云,林如海说得,其他官宦人家说得,甄家的长辈也说得,唯独贾雨村这个后生说不得,因而贾敏听说这件事后,心中先生出十分不喜。
林如海笑道:“若是有心,去年做什么去了?今年才打发人送礼?无非是瞧着甄家败了,他却算得是衣锦还乡,甄先生一生豁达,但是面对这样的人物,终究不平。”
当初他给黛玉延请西席,打听贾雨村为人时,觉得他颇有良心,虽有贪酷之弊,却未忘旧恩人,如今想想,竟是自己厚道了,贾雨村接济甄家娘子时,已是三四年后了,便是赠送锦缎银两,也是为了娇杏做二房之后才送的,哪里是报恩呢?竟是买妾。若真的想报恩,三四年中为何不打发人去甄家一看?早知道他们夫妇的处境,早些出手相助,也不致甄士隐投奔到岳家过得不如意出家去了,怕是贾雨村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贫贱出身罢。
林如海又想到了那个给贾雨村出谋划策乱判英莲一案的门子,也不是好人,只不过贾雨村更心狠手辣,不就是怕那门子说出自己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寻了不是发配了他。
林如海忽然心中一动,以贾雨村的心思,此时不该来探望甄家才是,怎么却打发人来了?他隐约记得上辈子所查,甄家是在丢了英莲当年的三月十五炸供起火,今年却似是在正月,难道因为自己的缘故,改变了时间,亦改变了贾雨村的动作?
不对,林如海蓦地想起,甄士隐如今在书院做先生,虽称不上名扬天下,但是他和自己交好却在江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莫非,贾雨村因此而来?
倒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他实在是太明白贾雨村的品行了。
只听贾敏道:“就是这么说呢,真真是忘恩负义的,亏得甄先生一家厚道,不然,非得打出去不可。老爷若知道了他送礼时所求,只怕更加恼怒呢!”
林如海淡淡一笑,不必猜,他也知道必然是讨要丫鬟娇杏了。
果然,贾敏说道:“太唐突了些,竟是写信给甄先生,讨要娇杏做二房,娇杏便是甄家娘子的丫鬟。除此之外,贾雨村还向甄先生打听,是否和咱们家极好,又奉承了几句。甄家娘子觉得不妥,但是他们家已经败了,不好得罪贾雨村,闻得娇杏的意愿,便给她脱了籍,方送到贾雨村家,又来信提醒咱们,好歹心里对此有数儿。”
林如海一听,不觉失笑,贾雨村纳妾比上辈子早了好几年,不知娇杏是否还能如同上辈子一般侥幸,生子扶正,做了诰命夫人。不过甄家娘子性情着实厚道,从了娇杏之愿,又给她脱了籍,便不是正室,好歹也不是贱妾。良贱不通婚,也不知道贾雨村上辈子是如何运作的,竟扶她做正室夫人,虽然最终贾雨村被弹劾时,此亦是罪名之一。
和香菱相比,娇杏侥幸了一辈子,最终仍因贾雨村落得身陷囹圄。
林如海不禁对贾敏道:“你也提点甄家娘子一声,虽对贾雨村家不满,却别露出来,也别跟人说贾雨村贫贱时的事情,贾雨村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他因出身寒薄,最怕别人提起旧事,若知道是甄家说的,少不得生出些事故来。”
贾敏心中一凛,道:“贾雨村竟这样忘恩负义不成?”
林如海冷笑道:“顾明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琏儿的舅舅险些被害了去,贾雨村便是和顾明一样的心性,今儿和你交好,说不定明儿便翻脸,最是个小人。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皆因小人算计,防不胜防,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咬上一口。世人都知道我和甄先生交好,贾雨村又想讨要丫头做妾,不然,你道贾雨村能对他们毫无动作?”
贾敏眉头一皱,登时生出一丝忧虑,她亦非不懂,只是看得不如林如海明白,道:“既这么着,我明儿就给甄家娘子回信,老爷也提点甄先生几句。”
林如海点点头,道:“甄先生既恼了贾雨村,想必不会再和他亲近,讨要丫鬟实在是太唐突了些,只是防患于未然,好歹提醒一声,尽了你我心意。咱们的书院颇有名气,甄先生收了好几个学生,都是出自江南一带的达官显贵之家,按贾雨村的心思,想来不会贸然得罪甄先生,毕竟凭着甄先生,他倒是能结交好些人家呢。”
贾敏连连赞同,次日回礼时,果然回了信给封氏,林如海亦写信给甄士隐,同时还写信给颜先生,让他心中有数,较之甄士隐,颜先生教导的学生更多,名气更大。
甄士隐夫妇都是聪明人,到了这把年纪,只盼着英莲平安,见林如海和贾敏夫妇二人如此郑重其事,虽然甄士隐仍旧惦记着贾雨村的才学,但是贾雨村为了名利庸俗如斯,做官不过一年多就要讨小老婆,实非一路人,便记在了心里。
封氏忍不住对甄士隐道:“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咱们家就两个丫头,我还想着咱们家虽不如从前了,也并没有穷到一无所有的地步,若是她们两个丫头不愿意嫁给家里的小厮,便放出去做个正头娘子,送一份嫁妆,谁承想,娇杏竟愿意去贾家。这做妾哪有什么体面,不过是个玩意儿,贾雨村也是有老婆的,娇杏少不得吃些苦头了。”
甄士隐不以为然地道:“嫁给平头百姓,或者配给小厮,哪有跟着官老爷来得富贵?娇杏既如此,你也别放在心上,不值你如此。咱们家还有些银子,明儿你叫人牙子来,挑两个小丫头买下来,给英莲使唤,将来英莲总得有陪嫁丫头。”
若是林如海在此,必然赞同甄士隐对娇杏的评价,娇杏做了贾雨村的夫人,纵然不知丈夫乱判葫芦案的来龙去脉,可是薛家打死人命闹得沸沸扬扬,闻得被卖的丫头眉间一点胭脂痣,焉能猜测不出来?后来贾雨村常和贾家来往,娇杏亦往贾家走动,薛蟠又是摆酒唱戏纳香菱做妾的,娇杏岂能真的一无所知?却没见她对旧主子如何,可见也是凉薄之人。
此时甄士隐和封氏却都不知这些,封氏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买两个比英莲大两岁的小丫头,既能服侍英莲,又能陪着英莲长大,待英莲出阁,也能陪嫁了去。”
甄士隐点头微笑。
封氏好容易才挑了两个干净爽利的小丫头,调、教敲打一番,放在英莲身边,不久便听说贾敏在十月底诞下一子,两处离得不远,她忙备了厚礼,带着英莲亲自过去道喜。
贾敏这一胎十分惊险,她年纪大了,胎位不太正,挣扎了一日一夜,一声啼哭惊醒了窗外鸟雀,似乎连落叶都随之落尽了,林如海和林睿父子两个惊得脸色煞白,吓得黛玉也哭个不住,待听得平安二字,方都放下心来。
林如海站在床前,看着已用襁褓包好的小儿子,喜极而泣。
贾敏疲惫至极,躺在床上,看了林如海一眼,轻声道:“我瞧着这孩子生得有些弱,老爷竟是先取个贱名罢,等大好了,再取学名。”
林如海点点头,道:“你放心,我明白。你先歇着,我抱他出去,睿儿和玉儿都想见。”
细看幼子,瘦瘦小小,和上辈子一样的生辰,也是一般的模样,和黛玉的身体差不多,都有些先天的弱症,不过也是因为黛玉这辈子比前世强了好些的缘故,若是黛玉还跟上辈子似的,那么幼子就比黛玉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了。
贾敏分娩之时亦听到女儿哭声,担忧地问道:“玉儿可好些了?我听着她的哭声倒比我还厉害些。”幸亏才听到黛玉的哭声,林睿便将黛玉抱走了,林如海说早就哄好了,不然自己在里头生产,再听黛玉的哭声,说不定更忧虑了。可是贾敏如何不知自己的女儿,自己生得惊险,吓到她了,因此她知道林如海是哄自己的。
林如海抱着幼子,温柔地道:“放心罢,早就不哭了,正等着看弟弟呢。”
黛玉年纪太小,不好进来,林如海便将幼子抱到了黛玉房里,放在她的床上,林睿亦等在此处。黛玉原哭得狠了,待贾敏平安无事,她就不哭了,正揉着眼睛躺在床上,舒展着胳膊腿脚,听到林如海进来,立刻翻身,意欲起来,不妨她穿得厚实,好半日也没翻过来。
林睿忍住笑,伸手帮了一把,黛玉方趴在床上,眼睛盯着襁褓里红彤彤的一团。
林睿在旁边笑对黛玉道:“弟弟长得有点儿像你,瞧这鼻子嘴巴,像极了。”
黛玉踌躇了一下,蹙眉道:“我就这么丑么?”
林如海和林睿听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似乎想起了黛玉出生时林睿的嫌弃,林睿笑道:“你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我说你丑,父亲还训斥了我一顿呢!等过十天半个月,弟弟长开了,就像你一样好看了。”
林睿说完,又问林如海道:“父亲可给弟弟取名了?”
林如海笑道:“和你母亲商议了,先取个贱名,等大些,身体好了,再取学名。”
黛玉眼珠一转,拍手道:“弟弟长得这般丑,就叫小丑儿好了。就像连伯伯家的小哥哥,就是个小胖子,连家小姐姐叫他连小胖。”
林如海忍住笑,道:“你怎么如此无理?”十月连夫人带着小女儿小儿子回了一趟扬州,来府里拜见过,他们家的小公子连城极喜黛玉,单是送给黛玉的东西就包了好大一个包袱,黛玉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围着黛玉转悠。
黛玉狡黠一笑,道:“我叫他,他不恼呢,弟弟也一样。”
林如海和林睿低头一看,只见小儿子睡得正沉,不过他只是个才落草的婴儿,哪里知道喜怒为何物,拗不过黛玉,林如海最终果然给小儿子取名为丑儿。
林睿拍了拍心口,幸亏自己没有小名,不然被人知道了,岂不丢脸?他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父亲十分疼爱妹妹,这不就听了妹妹的话,只盼着父亲将来给弟弟取个威武霸气的大名,否则丑儿这个名字追随他一生,终究会被人笑话的。不过,林睿的担心并不长久,等他知道俞恒的小名叫阿妹时,他顿时沉默了,决定再也不笑话弟弟的小名了。
又看了弟弟一眼,林睿毅然转身出门,他都不忍看妹妹欺负弟弟了。
彼时乃是冬日,风吹落雪,晶莹如絮,地面上只落了浅浅一层,院中的角落里原有一株石榴,叶子早已落尽,树顶还零星挂着两三个被鸟雀啄得七零八落的烂石榴,因树顶离地太高,秋日并未摘下,难得到了冬日,竟不曾坠落。
与冬日的萧瑟相比,林家热闹了许多,林如海喜添贵子,早给下人们添了两个月的月钱,林睿今日亦是穿着石榴红的箭袖,更衬得漫天喜气洋洋洒洒。
大管家走过来道:“大爷,俞家送礼来了。”
林睿一惊,道:“俞家什么时候抵达扬州的?”俞家既送了礼来,必然是俞老太太和俞恒抵达扬州,并休整一番了。
大管家恭敬地道:“问过来人了,说是昨日抵达的,闻得太太临盆,便晚了一日过来。”
林睿想起昨日家中上下忙碌非常,至今尚有余悸,明白俞家不上门不打扰的缘故,便是俞家上门,怕他们家也没有工夫见,因此问道:“在前厅?”
见大管家点头,林睿一面命丫头去告诉林如海,一面去了前厅。
林如海闻得俞家来人,并未出面,只由林睿料理。
林睿到了前厅,俞家打发来了四个婆子,待她们请了安,林睿方道:“家母将将临盆,不能出面,怠慢了各位,还请见谅。”
四人连称不敢,笑道:“府上喜添贵子,是喜事,不敢劳烦太太。”说着递上礼单。
林睿接在手里展开一看,无非是些绸缎,又有贺喜的礼物,道:“回去替我们多谢府上老太太,待家母出了月子,必同家母一同登门拜谢。”
四人见他形容举止十分不俗,心里暗暗赞叹,忙又递上帖子,乃是俞老太太将要带俞恒登门,林睿往后看时,霍然站起,道:“太子妃赏了东西托俞老太太带给我们?这如何担当得起?”对于太子妃的赏赐,林睿全然不在意,他们家可是经常得宣康帝赏赐的。
四人笑道:“因是太子妃赏的,我们老太太说要亲自送来。”
林睿立即道:“各位稍等片刻,且先吃碗茶罢,我去问问家母便来。”
贾敏已经睡了,林如海看了帖子,命林睿执笔,道:“回俞家的帖子,就说府上并无女主,若是老太太不嫌弃无人招待,只管过来。”
林睿答应一声,自回了俞家的帖子。
第二日一早,林如海上班去了,俞老太太果然携着俞恒登门前来。
林睿今日特地请了假,代替母亲待客,牵着黛玉的手迎接祖孙二人,俞老太太一见黛玉便笑了,抱她在怀里道:“玉儿,可还认得我们?”
黛玉瞅了瞅她,再看看俞恒,忽然眼睛一亮,道:“玉佩!”
不知是林如海轻金重玉的缘故,还是黛玉天生癖性如此,他们父女两个最喜欢玉,对金银大都不屑一顾,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玉装在锦盒里再放进箱子里,竟有好大一箱子,都放在黛玉的卧室中,每逢林如海上班贾敏理事林睿上学时,黛玉便拿出来把玩。
俞恒赠给黛玉的玉佩,玉质极好,黛玉把玩了数月不腻,直到得了林如海送的玉坠子,方将那玉佩放进箱中,饶是这般,偶尔想起,还会叫丫鬟拿出来顽。
因灵台师父批语之故,又和林睿颇为相投,俞恒倒不似先前那般沉默寡言了,听了黛玉的话,他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更显得俊俏非凡,转头向俞老太太道:“祖母,林妹妹还记得我呢,快把送给妹妹的东西拿出来。”
大约幼童喜欢护食源自天性,黛玉亦如此,除了极亲密或者极合她眼缘的人,她自己的东西总是护得严严实实,轻易不给人,闻得俞恒此语,目光立即望向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见她如此,更觉得可爱,命丫鬟拿出太子妃所赠之比目佩。
丫鬟打开锦盒,呈到黛玉跟前,黛玉并未先取,而是看了哥哥一眼,见哥哥点头,方娇娇嫩嫩地向俞老太太道谢,将玉佩抓在手里,一手拿一个,眯着眼睛学林如海的动作,迎着日光瞧了瞧,抿嘴一笑,似乎十分满意。
众人忍俊不禁,昨日下雪,今日雪晴,积雪已净,幸而不是阴天,尚有日光。
不比黛玉只知玉佩好看好顽,林睿却知紫玉之贵,忙代黛玉再三道谢,请俞老太太入内,俞老太太一面走,一面道:“这是太子妃送给玉儿顽的,只管收着。”
及至到了前厅,同林睿说了几句话,将给林睿的一份礼物拿出,又将各家的礼物清单给他,俞老太太方独自去贾敏房中探视,林睿则在外面陪着俞恒一起说话。一别半年,两人都觉得有无数的话可说,黛玉听得热闹,坐在大圈椅中侧耳倾听,虽然听不明白,却依旧嘴角含笑。
却说俞老太太见了贾敏,又看了丑儿一回,方送上太子妃所送之物。
贾敏此次生子,大伤元气,额上覆着绛色抹额,道:“劳烦老夫人亲自过来,竟是我们的不是了,偏生下不得床,道不得谢,请老夫人见谅。”
俞老太太忙道:“你才生了小子,只管歇着,咱们何必这般生分。”
遂坐在床前一张椅上,同贾敏说话,贾敏离京多年,又和母亲生了一场气,难免问起京城诸事,又特特问了贾母府上的事情。
她本性聪颖,虽无窦夫人通风报信,然而她如何猜测不出贾母择黛玉之故,一是林如海位高权重,二是黛玉嫁妆丰厚,三则以贾宝玉的身份,虽是国公之子,到底并不是长房长孙,无爵可袭,其父又是五品员外郎,屡次不升,身份高的不愿意择宝玉为婿,身份低的贾母又看不上,因此一心想和自己家联姻,亲上加亲便不必在意什么门当户对了。
贾敏今生只此一女,爱得心肝儿肉似的,哪肯叫女儿受半点委屈,便是娘家也不能,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子女第一,夫君次之,最后方是娘家,总不能为了娘家,反不顾自己的夫君儿女,因此至今仍觉不悦。只是到底记挂着这位老母亲,再如何恼怒,仍旧惦念着。
俞老太太道:“史太君好得很,我小儿子家大孙子洗三,我还见了呢。各处送的东西都交给睿哥儿料理了,真真你们教养得好,恒儿从来没沾过这些事,睿哥儿倒管得井井有条。”
贾敏听她对林睿称赞不绝,心中颇为自得,叹道:“也是我不中用,老爷公务繁忙,玉儿年纪又太小,家里没个管事的,这两三个月都是睿儿料理。我还说,怎么中秋重阳两节的回礼竟还未到,原来都劳烦老夫人了。”
俞老太太笑道:“并未劳烦,不过是顺路而为。”
又道:“你娘家府上有一件事,你可听说了?”
贾敏疑惑,忙问是何事,心中不禁十分担忧,莫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俞老太太道:“荣国府上的大姑娘不大出来和人走动,我心里便有三分疑惑了,细问,却是学规矩,又听人说,请的是宫里的教养嬷嬷,临来前,我去给太子妃请安,史太君又托我了好一番,竟是打算明年开春送进宫里,请我恳求太子妃多照应些。”
贾敏大吃一惊,一时之间思绪纷沓而至,道:“好好的女孩儿,不说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进宫做什么?我并未听说宫里要广选嫔妃,老夫人竟是别答应的是,六宫之事皆由皇后娘娘做主,太子妃仅是东宫儿媳,焉能插手。”
俞老太太点头微笑,暗赞贾敏较之娘家有见识,道:“明年选的不是嫔妃,乃是女史。”
一听是选女官,贾敏更是眉头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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