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行至上都护府正门口,门前有七八人在扫雪。
顾浅下得车来,换乘一顶牛皮软轿入府。
前院的积雪扫了又落,路面湿滑,轿夫们走得小心翼翼。
大约走了两盏茶时间,方至罩楼,换由四个健壮的婆子抬轿。
婆子抬着轿穿过罩楼,拐入连廊。
廊下木板干爽,婆子们的速度快了一些,轿子也稳稳当当。
顾浅撩起帘子一角,打量园中景色。
一夜大雪下来,处处雪团堆积如云朵,煞是好看。
若不是体寒畏冷,她真想下去好好玩一玩!
天知道对于南方的人来说,这么厚的雪有多大的吸引力!
又行了一盏茶时间,逐渐靠近主屋,顾浅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想必是主屋烧了地龙,热气上行致使屋顶积雪在融化。
婆子们在主屋阶下停步,轻轻放下软轿,立刻有婢女近前来打起门帘,扶顾浅出来。
长熠上前一步握住顾浅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走上台阶,进了主屋。
另有婆子们抬来热水放到花厅,婢女舀了半桶水提进寝殿,放了姜片服侍顾浅泡脚。
冰凉的脚一浸入热水,顾浅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开始温暖起来、流动起来。
她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叹道:“要是不用上班就好了,每次出门都感觉冻成冰雕了……”
长熠背对着她在写东西,他回头看了顾浅一眼,笑道:“除夕之后,有十五日休沐,要不我带你南下避寒?”
“好啊!去南边沿海城市吧,吃海鲜,晒太阳,我最喜欢了!”
婢女奉上新点的手炉,与顾浅换下。
她倚在圈椅里,美滋滋地说:“我大学那会儿做兼职拍平面,夏天拍冬装,冬天拍夏装,遭老罪了!有时候棚里没有暖气,拍完出来人都冻麻了,我就去吃自助餐续命……”
说着,顾浅咂巴两下嘴巴:“自助餐厅里的海鲜就是些蟹腿、明虾、小贝壳、淡水蟹,拿鳟鱼冒充三文鱼……”
长熠停笔,转过身微微蹙眉道:“南边,还要沿海城市?恐怕光在路上往返就要耗去十日八日,拢共十五天假,你舍得?”
顾浅一愣:“……淦!”
十五减八,那不只剩春节七天乐?
长熠见她一脸纠结,走过来笑道:“你若只是想吃海鲜,我命人捕了运来就是,不必你自己奔波。”
顾浅斜他一眼:“你不懂,吃海鲜当然要看海景,那才有感觉!”
“嗯,你自己拿主意。”长熠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擦脚帕子说,“不过要尽早定好,如果在京中度假,海鲜食材运过来并不容易,我要提前安排下去。”
他替顾浅擦干脚,换上新鞋袜,牵着她走到书案前。
婢女们进来,将洗脚水与鞋袜一并收拾出去。
顾浅垂眼一瞧,书案上是一页大红洒金的纸张,上头用瘦金体写着一封婚书。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通喻三界,晓禀众圣。诸天祖师见证,天地为鉴,日月同心。
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佳人负卿,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长熠已经在末处签上了他的名字,连表字都一并写在了旁边。
面对顾浅清澈又震惊的眼神,长熠勾唇一笑:“如何?”
顾浅心道,恋爱脑都这么恐怖吗?动不动就身死道消、三界除名,没必要吧?
虽说她不信这个,但是连穿越这种荒唐事都存在,那其他因果报应什么的……还是小心为妙。
“这会不会忒狠了……”
“哦,你觉得……以后会负我?”
长熠单手撑在书案上,脸上带着微笑,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却相当深沉。
顾浅脑子飞快地转了转,说:“我们……与外头寻常夫妻不同,也是君臣。若是将来政见不合,分道扬镳,也是常事……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叫人不活了吧?”
她心道,你记得生生世世,活了那么多年,觉得无趣,总不能因此拉着我作死吧!
“政见不合,并不算辜负彼此,你不必担心这个。”长熠道,“你若心中顾虑,不妨再想想,我不逼你。”
顾浅悄悄松了口气。
长熠见她脸上出现松快的模样,无奈一笑:“哪天你愿意了,一定同我说。”
顾浅抬手挠了挠额头上的痒痒,低声说:“我也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觉得,我心中认定你就好了。两个人在一起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若是加上一些约束条件,反而让人心生负担,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相爱……”
她原以为,他不在乎这个的。
“嗯,我等得起……”
说完,他捧着顾浅的脸吻了下去……
“唔……等……”
“怎么了?”
长熠松开顾浅,仍将她箍在怀里。
“我还没说完。”顾浅抬起头,神情十分严肃,“我的意思是,碍于彼此身份,我现在给不了你皇夫的名分。但是你放心,我的爱是光明磊落的,我不会在外人面前回避你……”
虽然一开始的确存了拉拢利用的心思,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长熠这个人……怎么形容呢?
脾气秉性还真像活了千年万年的神仙,对一切身外事物都看得很淡、很透彻。
做人做事秉承“倾尽全力,余事看天”的原则,既不死脑筋,又给人留余地。
明知顾秧是她死敌,她不开口,他绝不私自下杀手。
明知北疆矿山产的那点银铜远远不够数,也要费心费力安排人全部运过来,只顾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如果你愿意的话,等过几年朝廷安稳了,我们再行大婚礼……”
“不行,顾浅。”长熠打断她,微微蹙起了眉,伸出食指将她余下的话堵住了。
“你生在太平盛世,不知人心险恶。我若为皇夫,你知道会有多少人争着抢着来攀附?他们并不是真心臣服,而是想游说我颠覆皇权!”
长熠放下手顿了顿,目光瞟向房门口:“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十年,阶级稳固。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人如同野兽,只要嗅到一丝可能就会扑上来……届时,就算你我防住了,他们还会从我父母下手,暗中结党,谋划除掉你,再屠尽皇室!”
说着,长熠冷笑一声:“对有些人来说,只要有机会一步登天,便是弄得天下战火纷飞也在所不辞,何况是改朝换代?”
与东方颀、季符离不同,长熠带过兵打过仗,岑家手中又有兵权。
若是有人存心以天下为局,搅弄风云,在乱世中图谋权势财富,一个背后有兵权的皇夫的确是上佳人选。
顾浅听完,觉得有些惊世骇俗。
顺着他的思维粗略想一想,又似乎有几分歪理。
她曾听过“二环外羡慕皇城根,皇城根羡慕红墙里,红墙里想要修长生”,知道人心欲望永远无法满足。
她如今贵为九五之尊,即便如此,每天也希望比昨日能更轻松些、舒服些,何况泱泱众生?
只是她不曾想过,往日里看着老实巴交、满嘴仁义道德的人,竟然会为了个人前途不惜搅乱世道,甚至是颠覆皇朝!
若不是长熠亲口说出来,她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一层。
所以,长熠他永远都不可能是皇夫。
从一开始他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想到这儿,顾浅久违地生出些许亏欠感。
她何德何能,让他如此倾心以待?
又想起自己面对一纸婚书的退缩和犹疑,顾浅觉得面上有些火辣。在长熠面前,她的心胸和气量总是遭到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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