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我车,于彼牧矣。
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布置素雅的书房内,沈雅芝坐在桌前写字。狼毫在宣纸上落下流畅的痕迹。
海棠树摇出婆娑树影,在她的笔尖下晃乱。
一室寂静,她写着写着,忽地落下两滴泪来。
…………
京郊。
兵马集结。
凛冽刀枪,驱散六月燥热。
皇上率众臣送瑞王领兵出征。
云沧澜一身战袍,从容不迫地领着大军:
“父皇放心,儿臣誓死守我大瑜疆土,定将北羌驱除。”
皇上眼皮子一跳,做皇帝很业余的毛病又犯了,他很想说:
儿子你别太傻,情况不对就赶紧跑,留着命回来,咱一家人一起逃。
碍于满朝文武皆在身后,皇上只能强忍情绪说一句:
“朕等你们得胜归来!”
云朝容也来了。帷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传出她温和的声音:
“皇兄此去保重,不必牵挂我们。”
云沧澜再次向皇上拜别。
皇上红着眼摆摆手。
云沧澜翻身上马,手举长剑:
“众将士听令,即刻启程。斩杀北羌,护我大瑜!”
“斩杀北羌,护我大瑜!”
“斩杀北羌,护我大瑜!”
………
浩浩荡荡的人群出发。
待到云沧澜的身影小成一个点,皇上才带着众臣回宫。
今日来送行的,除了臣子,亦有百姓平民。
皇上下了旨,大瑜子民皆可来送行,以壮士气。
城门附近,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内的男子侧着头,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锋利。明明是具有侵略性的长相,却因苍白的脸色显得柔和许多。
苏靖远掀起车帘朝着送行的人望去,一眼,目光就擒住了云朝容。
她穿着浅黄色的衣裙,帷帽也配了同色系,腰间一抹亮色的丝带,垂下的部分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帷帽遮住了面容,却难掩其风姿秀丽。
“荣阳公主。”
他看着那个身影,四个字在他的唇齿间反复揉捻,生出一种难以道明的滋味。
前段时间,李御医给他带了两棵百年灵芝磨粉入药,只说是宫中贵人相赠。
而昨日,瑞王府的下人竟给他送来了一块暖玉和一套象牙白绫缎圆领袍。
那块暖玉雕琢成鹿的花样,细腻油润,触手生温,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瑞王心怀壮志,忙于远征之事,哪怕是为了收拢人心,也不会送人衣袍小玉这些物件。
这些更像是女子会送出的东西。
虽未指明身份,但他心中已有了猜测。
但他依旧不明白,她为何会对他上心?
他如此病弱之姿,总不可能因为公主随口赞他一句“好看”,就以为公主会看上他。
远处,云朝容钻进了马车,最后一片裙角消失在视线中。
苏靖远放下帘子,吩咐道:“司书,回府。”
“是,公子。”名叫司书的少年调转马头。
司书牵着马,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闪失。
上回马匹不受控制,害得公子差点出事,国公爷直接打杀了之前的马夫,说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是公子换上来当差的,可要吸取教训,好生照料。
苏靖远刚回到誉国公府,就见管家等在门口。
“二公子,老夫人和国公爷要见您,请您去老夫人院里走一趟。”
老誉国公已经去世,如今袭爵的是苏靖远的大哥苏铭远。
国公爷苏铭远只订亲还未成亲,后宅掌家的一直是老国公的遗孀,苏老夫人。
苏靖远也不问何事,抬腿便转了方向去老夫人那。
他目光凛冽。
想必是母亲和大哥按捺不住了。
之前他一直称病不见人,今日出了院子,这两人就迫不及待了。
果然,当苏靖远一进前厅,就见苏铭远和老夫人端坐在上,一副要审问的架势。
“靖远,今日去哪了?”老夫人缓缓开口。
苏靖远咳了两声:“孩儿去京郊为大军送行了。”
老夫人皱眉:“你身子本就弱,还去外面吹风做什么。莫要又折腾得卧床了。”
苏靖远也不反驳:“母亲说的是。”
“靖远,你与瑞王是什么交情?”苏铭远审视着苏靖远的表情。
“并无交情。”
“好好说话!”
苏靖远似是疑惑,抬头看苏铭远那张国字脸:“大哥想我如何说?”
苏铭远忍不住了:“若是没交情,为何送你到他府上养伤?休息了几日,还请御医这般照料?”
他们誉国公府辉煌已逝,日趋没落,在瑞王面前根本露不上脸。
可苏靖远受伤却得到瑞王的照看,甚至他回了誉国公府后,李御医都还来给他诊脉。
李御医!那是宫内多年的老御医了。之前老夫人病了想请他来,都没请到,眼下却时不时地出现在府中给这个病秧子诊脉。
“大哥,这就要去问瑞王了。兴许瑞王看我有眼缘,略加照顾。”
“你——”
苏铭远气不顺了。他有资格跟瑞王说话吗?更何况瑞王还带兵出征了。
老夫人抿下一口茶:“靖远,你最近身子如何了?”
“多亏御医照料,好了些许。”
“之前给你配的药,可还有在喝?”
“李御医说,为免药性相冲,只喝他开的药便好。”
老夫人眯起眼,笑意却不达眼底:“好,那便听御医的,近来少出门,早日调养好身子骨才是道理。”
“母亲,孩儿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下了。”苏靖远的脸色又苍白了些。
“去吧。”
待苏靖远走出了院子,老夫人眼中虚浮的笑意才彻底散去。
“母亲,二弟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苏铭远琢磨着苏靖远方才的语气。
老夫人鼻腔轻斥:“这个小杂种,心思还多了,你莫要被他糊弄着。
真的假的又有何妨?
现在瑞王走了,没人能护他。本就是一个病秧子罢了,等瑞王回来,还真会追究什么不成?”
苏铭远:“母亲的意思是?”
老夫人面上闪过一瞬的恶毒:“本欲留他多活两年,谁知他竟想攀上瑞王。哼,也得看他活不活的到那时候!”
另一边,苏靖远回了自己的院子。
相比于老夫人的院子,他的居所冷冷清清。
院内没有人打理花草,墙角还有未去除的杂草,在春夏疯长。
粗使丫头懒懒散散地在门口扫地,一见苏靖远回来,眼神就紧紧地跟着。
不只是她,院中其他奴才也是留心观察着苏靖远的一举一动。
苏靖远恍若未觉,径直走向房间。
到房中,面色依旧镇静,没有多看一眼外面的奴才。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些把戏。”
母亲和大哥的反应如预料中一般。
因怕他搭上和瑞王的关系,定然会急着下手。
苏靖远冷冷嗤笑。
自小,母亲便不喜他,父亲卧病在床,府中无人关心他,甚至有些下人都不将他放在眼中。
他曾一心努力,想为父母和大哥分忧。
母亲看中锦绣文采。
他便勤学刻苦,日日苦读。
大哥喜欢舞刀弄棒。
他就也跟着习武练剑。
严寒酷暑,他一日不曾懈怠。
他相信,只要自己长大,优秀,他们的眼里就会有他。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中了秀才,以为母亲终于会多看他一眼。
他欣喜地把消息报给母亲,却清楚地看见,母亲眼中的不屑变成了更强烈的厌恶。
父亲还未来得及为他庆贺,便因病故去。
父亲的遗体未寒,母亲和大哥在病床前,怒斥他:
“你就是个丧门星!你若有好事,便冲撞了国公府的气运。你父亲就是被你克死的!”
大哥使了十足的劲,抽了他二十鞭子。
衣衫破损,皮开肉绽。
他穿着血衣,被拖去跪祠堂,向列祖列宗告罪。
天大寒。
他独自跪倒在冰冷的祠堂,在微弱的烛火包围中,从天亮到天黑,从日落至日出。
列祖列宗的灵牌高高置于台上。
他在无望中问那些了无生气的牌位,他到底是不是苏家子孙。
寂寂寒夜,无人亦无鬼能回应他。
至今,他都记得那种透彻入骨的寒意。
从皮肤,到骨髓,再到心口。
三日后,他被准许从祠堂出来,直接大病一场。
从此日日服用汤药,但身子再未好全过。
临近科举之时,甚至病得连床都下不了。
有一日,他病入膏肓,在生死边缘徘徊,大夫已经提醒他们要准备后事。
他听见那母子俩的低声交谈:
苏铭远:“这药他才喝一年不到,这么快死了,会不会引人怀疑?”
母亲的声音从门口冷冷传来:
“这么个杂种,早点死,我们娘俩早清净。”
他本来昏沉的脑子忽然被这句话刺得清醒过来,心口如有千针在刺。
那些他曾经不愿意相信的事实,终究是血淋淋地展露在他面前。
所幸,他挺了过来。
大病之后,他才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曾想要母亲的关爱,想要追赶大哥的脚步。
而母亲和大哥要的,是他的命。
从此往后,他的每一步,都是踩着自己的血走出的。
母亲和大哥的做法太粗劣,他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好,更隐蔽。
按照他的计划,明年开春前,一切就该有个了断了……
“公子,该喝药了。”小厮司集端着一碗汤药进来。
汤药色泽黑红,闻起来倒不苦,略带酸甜。
苏靖远这段时间喝了汤药,又得了些休息,的确身子好了些。
只可惜,从明日起,这汤药便不能喝了。
汤面上模糊地映出他的轮廓,他脑中划过一个不想干的想法:
如果她知道自己又病了,她会作何反应?
苏靖远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而后道:“我要出门一趟。”
“是,公子。”
司集说完,但并不退下准备,反而在怀中摸索什么,接着,竟掏出一张脸皮——
和苏靖远一模一样的脸皮!
司集熟练地贴上了脸皮,化身“苏靖远”,然后脱下了衣服,只留下白色的中衣,走到床边,掀被躺下。
与此同时,苏靖远也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张司集容貌的脸皮,贴在脸上。
他换上司集脱下的衣服,将原本紧闭的窗户推开一条缝,再有条不紊地端起空药碗,往门外走去。
院中值守的奴才探头,从窗户缝外往房内瞄,见“苏靖远”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真是个病秧子。”他小声嘀咕,“出去吹个风就能倒,也不知道能活几日。”
而“司集”端着药碗,已经远远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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