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阳公主大婚的喜色染红了半边天色。
许是今日的晚霞太过艳丽,不少人都被吸引得出来看天。
连刚从茶馆里出来的说书先生都在路上驻足。
有人问嬉笑问:“看这天象,这莫非是哪位得道升天?回头给我们讲一段。”
说书先生鼻子里嗤一声:“什么升天,妖孽重生倒是可以讲一回。”
“重生,讲讲?我付茶钱。”
“明日吧,要回家抱婆娘了。”
霞光之下,整个京城都溢满了瑰丽之色。
唯独谢府里的一方小院,死寂沉沉。
昏暗的屋内,门窗紧闭。
伺候的下人在床边沉默地守着。
谢楠竹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嘴唇惨白。
他已经昏睡了半个多月了。
招待北羌使臣的宫宴上,他被云朝容踹得去皇上面前挡了一刀。
他的运气也是绝了。
海棠刺中的那一刀,不偏不倚就扎在他心口。
当时宫中情形又混乱,御医也耽搁了点时间才赶到。
谢楠竹被人临时安置在附近的偏殿内,等了快三刻,禁卫军才护着御医穿过打斗赶来。
匆匆忙忙赶到的王御医看到他心口上的血窟窿,下意识想的是:
这伤成这样都还没死?
王御医再一检查,发现不只是伤及心脉,而且那刀上还有毒。
刺客就是奔着一刀毙命的目的。
王御医动作麻利地给谢楠竹清理伤口后包扎,而后还让人捏开他嘴,给他灌下了汤药。
做完这些时候,王御医第一件事就是去禀报云沧澜:
“瑞王殿下,臣尽力了,谢将军凶多吉少,恐怕要尽早通知谢府。”
王御医讲得很明白了。
人是救不回来了,早点通知家里人准备后事吧。
谢楠竹第二日早上被送回了谢府。
和人一起被送回去的还有几箱拿命换来的赏赐。
谢家人一听是为皇上挡刀,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让人将谢楠竹抬进院子里好生照料。
毕竟人还有口气。
半个多月过去,一次都没醒来。
每日就是药和米汤这么灌进口里,吊着一丝生气。
王御医由于好奇谢楠竹为什么还没有死,主动去谢家好几次。
最近一次来的时候,认为他真的要死了,郑重嘱咐谢家准备后事。
谢大夫人黑白布料都买了几箱。
长烟是跟了谢楠竹多年的下人,忠心耿耿地守着主子。
看着主子几乎没了气息的样子,长烟眼中流露出痛苦。
而床上的谢楠竹,也在痛苦中沉浮。
自中刀那日起,他游走生与死的边缘。
不在地府,亦不在人间。
而是陷入一个冗长混乱的梦境里。
无数陌生的画面如厉鬼般嘶叫着涌进他的脑海。
曾经那些碎片幻象像是拼凑在了一起,仿佛要重塑他的记忆。
…………
谢楠竹第一次进宫,是谢老将军在边疆立功的那年。
也是他姨娘死的那一年。
他七岁。
谢府后宅人少,他被放在主母手下抚养。
他向来冷心冷情的性子,不讨长辈喜欢。
姨娘去世时,他也一滴眼泪未流,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他听见嬷嬷对母亲道:
“二公子这般性子,怕是养不熟的。”
“一个庶子罢了,也不指望养成什么,别给谢家丢人就行了。”
因谢老将军立了功,宫里的中秋宴,谢家也被请去。
谢家对此郑重对待,带上了十岁的谢楠松和七岁的谢楠竹。
谢楠柏才两岁,怕扰了贵人,留在家中。
宫中富贵雍容,连引路的宫女都美如仙娥。
母亲只顾着向人介绍谢楠松,与别家夫人喜笑颜开地交谈。
谢楠竹跟在人群中,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不慎,跟错宫女,走岔了路。
待他回神时,自己独自一人,站在不知何处的小院中。
没有宫灯烛火,月亮隐没在云后,四周漆黑一片。
陌生的红墙碧瓦在夜里化成巨大牢笼。
饶是他胆大,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害怕地后退两步,想找到出路。
越急,就越找不到。
他蹲在地上,眼前浮现姨娘的脸。
姨娘在世时,对他忽冷忽热。
心情好时,对他极其温柔亲昵;不高兴时,对他冷言冷语。
可就算如此,年年中秋,姨娘都会亲自下厨做月饼给他吃。
母亲那边分下来的月饼多是五仁馅的。
谢楠竹不吃果仁,因此姨娘都会特意给他做豆沙莲蓉馅的月饼。
从今年中秋往后,再无人为他做月饼。
清亮的月亮从云朵间滑出。
他眼睛一点点红了。
他不善表露情绪,但不代表他不会心痛。
啪。
一滴泪水落下。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哭声。
谢楠竹抹眼泪的动作缓了一下,寻着哭声找去,在一座假山面前停下。
哭声更明显了,声音细软童稚,应当是个女童。
“别过来。”假山背后的人听到了脚步声,哭着命令。
谢楠竹看着嶙峋的怪石,眼里的泪水还没干,只问对方:
“你哭什么?”
娇娇的娃娃音顿了一下,然后透过假山传出:
“你……你不是宫里的人。你是来参加中秋宴的?”
“嗯,你不是?”
“我不去,去了也没意思。可你怎么在这里?”
“我迷路了。”
“……定是你乱走,没跟紧你娘亲。”小女娃说起话,一点不客气。
但说完之后,又自顾自地哭起来。
声音细细碎碎的,又娇又软,让人生不起气来。
谢楠竹背靠假山坐下,任由月光从他头上流泻。
他从地上抓起一个石子:“我没有娘亲了。”
像是因为惊讶,假山背后的哭声小了,慢慢道:
“我也没有。”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女童先开口,语气都软了许多:
“你娘亲什么时候离世的?”
“今年。”
“噢……我真羡慕你。”
谢楠竹意外地睁圆眼:“嗯?”
“我母……娘亲走时,我还太小,我根本不记得她的样子。
要是她能陪我到今年……我就肯定能记住她的模样了。”
啪嗒。
泪水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即使隔着假山,谢楠竹也知道身后的女童还在流泪。
月色飘飘荡荡。
他心里涌起一点奇异的感觉。
向来只有人怜悯他、嫌恶他,只有她说,羡慕他。
而且,他还觉得很有道理。
咕叽咕叽——
谢楠竹的肚子这时候叫了。
比初夏的蛙声还响亮。
他尴尬地捂住肚子,这才想起来还没吃东西。
“噗嗤!”女童哭到一半被逗笑了。
“这个给你吃。”
谢楠竹回头,见背后的假山缝隙里,推出来一块小手帕。
手帕上放着两块月饼。
上面印了玉兔的样式,精致可爱。
谢楠竹实在饿了,接过手帕,把月饼放入口中。
一口就眯了眼。
莲蓉豆沙馅,甜甜的。
他吃完后,见帕子背面都在假山缝隙中沾了土,就将帕子折好放起来。
“多谢你的月饼,这帕子脏了,我洗好了还你。”
“无事,你答应我,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哭就行了。时辰晚了,我也该走了。”
“你认识路?”
“当然了,你跟着我走。”
假山背后传来窸窣声,而后女童懊恼地“啊”了一声。
谢楠竹:“怎么了?”
“我、我蹲太久了,腿麻了起不来……”
谢楠竹绕过了假山,见一个比自己小的姑娘蹲在地上。
因为尴尬,还把脸埋进环抱的胳膊里。
“上来,我背你走。”
谢楠竹小小的身板转过身,背对着蹲下。
身后的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往谢楠竹的背上蹦。
差点没把谢楠竹压个大马趴。
“很沉吗?”女童撅着嘴。
“还好。”谢楠竹憋着一口气,背起她走出假山。
月光下,一个小人,背着另一个更小的人。
女童指挥着方向:
“要往那边走……绕过那个小池塘……对……这转弯……”
谢楠竹看不见她的脸,只见一只圆润的小手在前面挥呀挥。
很是可爱。
比家里的三弟还可爱。
等到走出院子,女童叫谢楠竹把他放下。
“我腿好多了,可以自己走了。”
院子外的几棵树影笼罩在孩童身上。
精致的小脸被黑夜模糊了轮廓。
“你往那边走就是去宫宴的地方了,我要往这边走,不和你一起了。”
说话的女童比谢楠竹矮了一个头。
谢楠竹看见她头顶的发髻圆得像个果子,点来点去的。
他忍不住伸手抓了一下。
笑意爬上嘴角。
手里痒痒的。
女童捂着头发抱怨:“你怎么抓我头发呀?”
谢楠竹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你的发髻好看。”
她一下就笑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楠竹。谢楠竹。”谢楠竹板板正正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又问她,“你呢?”
此时,星星点点的灯光从一侧靠近。
几位宫妃相携而来,有说有笑。
“楠竹哥哥,谢谢你背我,我走了。”
女童一见那些人,捂着自己红肿的眼睛,猫着身子就跑了。
谢楠竹按着女童指的方向,果然走到了宫宴处。
母亲见到他,责怪他不懂事乱走。
谢楠竹低头没说话。
他摸到袖子的小手帕。
软软的,很舒服。
回府后。
谢楠竹第一件事就是端了盆水,亲手洗那块手帕。
手帕很小,像是专门定制给孩子用的,只有成人手帕一半大。
他小心地搓洗,然后晾起来。
手帕虽小却精致,角落上绣了一只金孔雀。
帕子在绳子上被风吹来吹去。
小小金孔雀时而开屏时而收拢。
就像那个时哭时笑的女童……
五年后。
谢楠竹再次入宫。
当他意外碰见一个插着孔雀簪的少女,他就猜是她。
那少女年方十岁,眉目秀丽。
她身上挂了条帕子,边角隐隐露出孔雀的绣样。
谢楠竹清冷的眼难得带了笑意:
“孔雀姑娘,在下谢楠竹。”
彼时的谢楠竹已经长得日益清俊。
那少女朝他盈盈一笑,用帕子掩唇:
“我不叫孔雀。
我乃郡主云静珊,楠竹哥哥唤我珊儿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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