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张开巨口,吞没落日。
视野黑暗下来。
谢楠竹站在光秃秃的枯枝下,静默的身影几乎与不远处的假山融为一色。
从长谷去送信之后,他就一直在等。
他一方面希望她出现,能到他身边来;
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她出现,不想看见她为了苏靖远而来。
乌云蔽月。
今夜无月无星,不见一点光亮。
他站在院中,只觉得寒气一丝丝浸染衣衫。
夜幕中一道影子晃过,落在谢楠竹身边。
长谷俯身复命:“主子,公主不似有出门的迹象。”
谢楠竹手里握着孔雀绣帕,声音比秋夜还凉:
“她收到信后什么反应?”
“长水这两日守在公主府,说公主今日精神欠佳,午膳也不曾用。”
谢楠竹眸光冷冽,握着帕子的手不自觉用劲。
只是让她今夜来见她,她便为难忧心到这种程度?
院角树影微动。
又一个身影落在谢楠竹身前。
谢楠竹看见长水出现,面色愈冷:
“我让你守着公主府,回来做什么?”
“主子,属下方才见到公主府半夜有人登门。”
长水立刻解释,“有位江湖郎中自称鬼医谷弟子,可救驸马之命。公主已经亲自将郎中迎进去了。”
“鬼医谷?”谢楠竹望着沉沉夜色,目露探究之意。
他从未听过江湖上有这个门派。
焦金散若无解药,中毒者必死无疑。
此时冒出来的江湖郎中,是真的别有他法,还是招摇撞骗?
“长谷、长水,你二人再去盯着,有任何消息,速来禀报。”
“是!”
“是!”
长谷长水离去后,谢楠竹心知他等的人今晚不会出现了。
他回屋休息,躺在床上,睁眼直到天明。
第二日下午,长谷再次回来复命。
不同于之前冷静,长谷疲惫的脸色上多了几分紧张:
“主子,那江湖郎中似乎的确有办法救苏靖远,但是那郎中救命之法是以蛊续命。
方法是将子蛊种在将死之人体内,母蛊种入亲近之人,二者命数相连。但种蛊风险极大,若失败则有性命之忧,公主她……”
谢楠竹在书案前,眼里布满血丝:“继续说。”
“公主她……”长谷低头道,“她为了救苏靖远已经尝试种了母蛊,只看能否熬过今夜。”
“皇上知晓后大怒,已经将数位御医都派去了公主府,目前还不清楚公主身体状况如何。”
砰!
谢楠竹按在桌上的手臂青筋暴起,掌风一震,劈裂了桌角。
桌角断裂处割破他的掌心,殷红的血滴落在断开的木头上,猩红得如他此时的眼眸。
子母蛊续命的法子他从江湖人口中听说过,并非空穴来风。
他在外征战,路过边疆时甚至和蛊人打过交道。
中蛊者,活下来的概率,十之二三。
“苏靖远。”谢楠竹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一同从唇角溢出的,还有喉间涌出的血。
他如同看见前世云朝容泣血倒在他怀中的样子。
前世,就算她恨他,她死也是和他在一起的。
如今她怎么可以为苏靖远冒性命风险?
她是那般娇贵养大的女子,怎么承受得了种蛊之痛?
怎么能为那个人去死?
“主子,属下再去探,今夜公主若……属下再来报。”长谷起身就想飞出去。
下一刻,谢楠竹抹去了嘴角的血,唇色殷红:
“今夜,我亲自去见她。”
是日,晚霞无端烧灼得热烈刺目。
直到夜色如潮水漫上,浇灭了漫天烈火。
不同于昨夜无月无星的寂寥,今夜月色明亮。
一轮金月点亮了四散的流云,恍若仙雾缭绕。
月下闪过几道黑色的掠影。
谢楠竹一袭黑衣,在一幢幢沉睡的屋宇上跳跃,长谷和长水在不远处跟着。
长水方才回来报,公主怕是不好了。
进了公主府的太医,没有一个出去的;进屋侍奉的婢女,泪流满面地出来。
谢楠竹心如刀绞,除了痛意,恐惧传过四肢百骸。
他怕了。
他低估了云朝容的决绝。
他原本只是计划除掉那些挡在他们之间的人,然后将她寻回自己身边。
这一世,他想好了,他不贪恋天下与权势。
他会带她去南地看她喜欢的孔雀,去北羌的原野一起策马,去东海的渔船上亲手为她开蚌取珠……
他会做一切她少时期待幻想过的事情。
等到朱颜辞镜之时,他仍会和她一起看花落花开,看满堂子孙笑吟吟地祝他们长命百岁。
他们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他有一生的时间陪她走完漫长生命。
她怎么可以现在死去?
她不能死。
他要去亲自去见她。
月下清辉在谢楠竹眼中染上血色。
他跃上高墙,整座府邸都镀上一层诡异的红。
瑶芳院内,灯火都熄灭了。
唯有满地月色和带着桂花香气的影子。
像极了多年前,他们尚在孩提时,哭着初遇的秋夜。
阴影中一个女子走出。
她穿着素色衣裙,长发散下,仰起头,看见了他。
她对着他笑,美得如逃离月宫私下凡间的仙娥:
“你来了。”
语气温柔得仿佛是在等一个归家的夫君。
是谢楠竹梦中千百次看见过的场景。
仙子忽然蹙眉低头,吐了一口血,染红了素色的衣衫。
“容儿!”谢楠竹心头一紧,毫不犹豫地从墙头跳下。
咻咻咻——
霎时间,院内外万箭齐发。
密密麻麻的箭矢自草丛、树梢、墙角……每一处阴影发出。
在夜风中嘶鸣尖叫地刺向目标。
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长风长谷等人全部被冲出的数名暗卫当场击杀。
谢楠竹挥剑挡开箭羽,却还是中了箭。
双膝、大腿、手臂、肩膀……
他连连退后靠在墙上。
云朝容始终站在原地,裙摆盛满月光。
她浅笑盈盈,唇瓣微启:
“放箭。”
新的一波箭雨袭来。
每一支箭都燃着火焰,好似万千流星迅猛击来,在他身上炸成绚丽烟花。
无数的火箭将他烧灼得面目全非。
烧伤的手伸入怀中,他下意识地想去护放在心口处的孔雀帕。
咻——
最后一支箭飞来。
夹着强烈的杀意与愤怒,刺破烧焦的衣料,贯穿谢楠竹的手掌和胸腔。
他身上插满了箭,唯有这一支——
一箭穿心。
数尺开外,云朝容拿着弓箭,敛去了笑容,神色冷漠。
侧边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拥住她,与她相携而来。
“容儿,可有受惊?”苏靖远关切地看向云朝容。
云朝容放下弓箭,扭头道:“阿靖,我没事。”
苏靖远确认她没受伤后,抬手向暗处示意,眸中杀机必现。
数名黑影闪至谢楠竹身前,齐齐出剑。
鲜血溅了一地。
死前,谢楠竹猩红的眼眶终于流下泪来。
她亲手射出的箭刺入他心口。
与前世同样的位置。
眼前相依的男女化作一团迷糊的影。
谢楠竹目眦尽裂,插满了箭的躯体沉重地倒下,眼里映着清朗的弯月。
薄如刀刃的月锋切碎他的记忆。
一片火光中,他恍惚回到七岁那年。
他背着小小的她走过漆黑的夜,远处空中烟花绽放,他问她是谁。
她叫了他一句“楠竹哥哥”,却转身跑了。
错了。
一切早就错了。
生命尽头,他回到那年中秋夜里,变成孩童的模样,在疏影里向着女童奋力追去。
这一次,他要拉住她,认清她是谁。
烟花在头顶炸响。
火树银花里,他牵着她的手,再也不会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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