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失望久了,性子便冷了。
苏靖远十八岁那年,已经养成了冷清疏离的性子。
母亲的怨毒还有兄长的嫌恶,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偌大的誉国公府不过是个萧条腐臭的泥沼。
人生来去无意义。
这一年,北羌破了大瑜边境,两国交战。
大瑜被打得一度要降,连荣阳公主都去和亲。
但下半年,谢家军扭转局势,反败为胜,将北羌打回老巢,还奉命迎回了荣阳公主。
京城众人为此时惊时喜,对于誉国公府老夫人和国公苏铭远相继去世之事,并无多关注。
冬日,京城的第一场雪落下。
军队得胜归来,被皇上多有嘉奖。谢楠竹年少有为,被破格封为二品大将。
恰逢此时苏靖远袭爵,成为了新一任誉国公。
成为一府之主的日子,很是无聊。
母亲和大哥都死了,连报复的对象都没有了。
做什么都兴致缺缺。
下雪那日,苏靖远披着灰缎貂裘大氅,坐在屋顶上,像一匹凝视山涧的狼。
他看见凯旋的队伍走过,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与他同岁的谢楠竹腰配长剑,一身盔甲泛着冷光,在满街的欢呼声中,意气风发地骑着赤血宝马。
队伍后段,有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被不断落下的雪花染白了车顶。
苏靖远嘴角露出一抹冷嘲。
谢楠竹曾被敌军俘虏,荣阳公主去和亲后,他才被放回。
如今前方少年将军风光无限,身后落魄白头的马车无人问津。
苏靖远修长的手指抓起一把冰凉的雪,没了观看的兴致,扬起大氅离去。
除夕前一日,宫中设了午宴,请京中勋贵入宫共庆。
苏靖远虽在守孝期,还是顶着个国公的名头被召入了宫,只是荤酒不沾,吃些温茶素食。
酒过三巡,席间不少人还在巴结地向谢楠竹敬酒。
林相那个老狐狸,端着酒盏,言语之间甚至有招其为婿之意。
苏靖远作为一个局外旁观者,看他们推杯换盏实在无趣,饮完一壶热茶暖身后,起身去了附近的御花园游荡。
腊月将近,御花园内白雪皑皑。
唯有几棵腊梅开得金黄似蜡,每一朵花都被冰棱包裹,迎霜傲寒。
四下不见人影,苏靖远却听见咚咚捣地声。
绕过腊梅招展的枝条,他循声找去,只见冰天雪地里,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拿着小锄头似在挖土。
那女子身形玲珑,腰背纤细瘦弱,头上戴着一顶帷帽。
苏靖远只略扫了一眼女子,注意力反而在她手上的小锄头。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小而精致的锄头,大约只有他巴掌大,手柄处还嵌了颗五光十色的宝石。
苏靖远又走近了一些,才发现女子是在挖一株兰草,身旁还放着一个空花盆,显然是要将兰草移植到盆中。
那株兰草已经干枯黄脆,将死之态。
苏靖远一时间想到自己幼时那盆死去的兰,情形有些相像。
许是触景生情,苏靖远清冽的嗓音响起:
“不必白费力气了,于事无补。”
他话音才起,蹲着女子就惊讶地站起身,回头望他。
北风摇枝,拂起苏靖远的袍角和女子的帷帽。
女子的肌肤暖白透亮,脸上却盘桓着一道丑陋的疤痕。如一块上好白壁,却被黑色瑕疵毁得彻底。
苏靖远当即猜出了女子的身份:“拜见公主,微臣失礼了。”
云朝容手上还握着小锄头,低柔的声音从帷帽传出:
“为何说本宫白费力气?”
苏靖远的目光再次移向那株孤零零的兰草:
“兰草已枯,就算移植入暖房,也救不活了。”
云朝容不认同:“现在断言还太早了,还未试过,谁知日后春来的光景?”
语气似有不甘。
像是在说兰,也像是在言人。
她也是因心烦,碰巧走到此处,突发奇想就要亲手移植这棵兰草。
动手挖土后又渴又热,觅春去给她拿茶水喝。
自北羌归来后,她性子有些变了,在殿外时,不愿身边有太多人伺候。
回到大瑜已有一段时日,但很多个夜里,她还是会哭着醒来。
北羌人粗鲁的动作,猖狂的笑声,还有玉嬷嬷和映夏死时的惨状,是她逃脱不掉的梦魇。
每到夜半,她便感到身上的疤痕被冷厉月光割得发疼。
白日里,人多时,她会有种回到北羌被监视的错觉。
因此觅春方才离开后,她这会儿身边一个伺候的宫婢也无。
冬日虽冷,她帷帽下的额头却冒了汗珠,她索性取下帷帽扔在地上,让脸上的疤痕彻底迎风暴露。
云朝容的眼神落在面前美若清河的男子身上,想看到他被自己容貌吓得退后的样子。
可对面的男子依旧从容,眼神没有一丝变化,
云朝容抿唇:“你是谁家儿郎?”
“微臣苏靖远, 月初刚袭了誉国公府的爵位。”
苏靖远袖子上还缝着麻布,以示孝期。
“原来是誉国公。”云朝容略有听闻,知他家中亲人尽亡,连他自己都长年病弱。
她嘴里说不出硬话,语气也柔和了。
“誉国公,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说这兰草救不活,我赌它能活。”
“赌什么?”
“本宫若输了,助你完成一个心愿。”云朝容咬唇沉吟,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若它活了,人就也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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