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被沈修妄恐吓的一句话噎住。
一双水蒙蒙的桃花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愣是强忍着没往下落。
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然心里却沉静两分,她赌对了。
沈修妄花万金,绝不是为了杀她。
同理,秦淮也不会真的被他发落。
果然,长风和远泾拽着琴师悄然退下,画舫内只剩苏檀和沈修妄两人。
一跪一坐。
苏檀抑制住哭意,哑着嗓音:“多谢大人。”
男子温热的指腹还贴在她眼尾处。
方才沈修妄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就抚了上去,触之手感妙不可言。
这丫头,是用牛乳美玉浇铸而成么。
脑中突兀冒出这个想法,沈修妄立时鄙夷不已。
真真是女色误人,麻烦。
他定定神,收回手,下巴微抬:“倒不是个蠢笨的。”
“起来罢。”
“媚芜涕零,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苏檀撑着膝头站起来,身形颤颤巍巍的垂首立于一旁。
像只藏拙的鹌鹑。
她双手交叠贴于腰前,只做恭顺乖巧模样。
男子喜欢伶俐的姑娘,却不喜过于聪敏的。
“过来。”
一声不耐烦窜进耳中,苏檀抬眸看向他。
沈修妄倚着椅背,长腿微敞,垂在膝头的手掌摊开,食指朝她弯了弯。
这人骨子里的懒怠和杀伐果决似乎能无缝切换。
苏檀颔首,柔嫩手心捂了捂腰间,迈步走上前。
距离很近,近到一个揽臂的距离沈修妄就能把她圈进怀中。
男子长臂一展,修长指尖勾住她腰间软烟罗,细腰仿佛一掐就断。
“大人……”苏檀再慌。
指尖再用力,腰带倏然离身,轻裳半敞。
“当……”一片锋利的薄铁应声落地。
沈修妄掀开眼皮睨她,“果然是个带刺儿的。”
最后一丝退路全然暴露,苏檀慌无可慌,反倒生出彻底认栽的淡然。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沈修妄冷嗤:“又是迷药,又是刀片,媚芜姑娘出逃的决心颇深。”
苏檀眉心直跳,“噗通”一声再次跪下回话:“大人慧眼如炬,若有另一条路可走,媚芜不至于如此。”
另一条路。
好大的胆子,敢攀他。
沈修妄换了个坐姿,抬手揉揉眉心,戏谑道:“做花魁不好么?受万人追捧,穿金戴银。”
苏檀黯然摇头:“不好。”
她微微挽起袖子,露出皓白小臂,朱红守宫砂艳如云霞。
这是月妈妈早年为她种下的筹码。
“今夜媚芜受尽追捧,无非为此,能和大人共度一夜是我之幸。”
她自嘲清浅地笑道:“可明日呢,后日呢,便是无穷无尽的男子上榻下榻。”
哪有女子甘愿顶着贱籍,出卖肉体,被人玩弄。
这番赤诚坦然的话,倒没在沈修妄心里掀起多大波澜。
他自认为没有怜香惜玉的闲心,那些两情缱绻,非卿不可,救风尘的戏码,更是嗤之以鼻。
下唇传来细微刺痛,是方才被强吻磕破了皮。
有胆色有脑子,手段虽稚嫩却勉强有点趣儿。
望着那点殷红如血的守宫砂,沈修妄眸色暗沉。
“爷给你指条明路。”
生或死,皆看她自己的本事。
苏檀心下了然,盈盈一拜,“叩谢大人。”
*
画舫轻摇慢晃整夜,晨光熹微方才平稳。
身量纤纤的姑娘是扶着腰上岸的。
苏檀坐着小轿回到流芳楼,月妈妈笑眯眯地迎上来。
一朵娇花俨然倦容满面。
“哎哟,沈都督可真是……快回房里歇着去。”
苏檀一个嗯字也不想回答,任由丫鬟搀扶上楼。
月妈妈哼哼两声,并未发怒。
方才沈家亲卫来送信,今夜沈都督还点媚芜。日进斗金,她能不乐得合不拢嘴嘛。
进房后,苏檀躺上床榻,挥手示意丫鬟出去。
这一夜,累得她够呛。
阖目揉着腰,脑海里暗自盘算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阿芜,你可还好?”
身穿杏黄纱裙的年轻女子走进来,手里捏着两瓶药膏,轻声细语唤她。
苏檀睁开眼,扯开嘴角对她温和笑笑:“采薇姐姐,我没事。”
瞧她眼下的乌青,哪像没事。
采薇叹了一口气,坐于榻边,把手里的药递给她。
“消肿祛瘀的。”
不说消肿祛瘀还好,一提到,苏檀就感觉膝盖传来一阵阵钝痛。
她撩起裙摆,果然膝头一片青紫。
昨夜跪得太狠了,“咚”的一声,船舱都能砸个洞。
采薇蹙了蹙眉,揭开药罐盖子,挑出些许白色膏体沾在指尖,轻轻为她上药。
“昨夜没能逃掉,你受苦了。”
苏檀疼得嘶了一声:“还是要多谢采薇姐姐和秦淮为我筹划,没有祸及你们就好。”
看她吃不得痛,采薇俯身吹了吹气,涂药的动作又轻两分。
“若是林胜还能逃得掉,偏偏是沈都督。”
采薇欲言又止:“他心气不顺,是不是折腾你了?”
看她膝盖跪得不轻,旁的地方估计更可怜。
苏檀身心俱疲,自顾自地躺倒。
给她七日时间查清七年前楼里发生的一桩旧事,真当她是狄公在世?
沈修妄怕是哪里有点问题,脑子还是身体?
旁人以为那画舫摇了整夜,里头定然是颠龙倒凤、欲色汹涌。
其实是沈修妄要求她在底舱晃跳了一整夜,美其名曰,振奋本都督的雄风。
隔着纱袖,姑娘玉臂上的守宫砂若隐若现。
苏檀重重叹出一口气:“折腾,折腾的我快死了。”
七日,若完不成他指的明路。
那就得困死在流芳楼。
这件事不能对采薇和秦淮透露,否则沈修妄一定会杀了他们。
一万金,买的哪是初夜,分明是她的命。
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心机深不可测。
苏檀眯着眼睛困意袭来,至少这七日不用担心被逼接客,沈修妄应当也不会碰她。
只能搏一搏。
一夜之间,沈都督豪掷万金和流芳楼花魁春宵一度的香艳情事,传遍京城各处。
早朝时,沈修妄顶着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春风得意,旁若无人。
下唇那处磕碰,看的一众老臣拈须摇头。
有人旁敲侧击,意指其行为不端。
高高在上的圣人却只是不痛不痒地斥了一声“胡闹”。
沈修妄是何人。
出生簪缨世家,世袭罔替。
祖父功高伟业,是与先皇在马背上共过命的肱股之臣。
其祖母与当今太后亦是从闺中起,便情同姐妹的挚友。
再至沈父文武双杰、忠君勤勉,沈母乃崔氏高门贵女出身。
作为靖宁侯嫡出子,沈修妄甫一出生便是金尊玉贵,注定平步云端的主儿。
他自幼生的玉雪可爱,嘴甜机敏,深受太后喜爱。
便时常召他入宫,养在膝下。与诸皇孙同饮同学,称兄道弟。
哪怕把天捅个窟窿,太后她老人家也只会呼噜呼噜毛,吓不着的哄。
沈父当年贻误战机,连失城池,以致全军覆没。
滔天之罪下,圣人也并未迁怒斩杀沈氏全族。
然,年仅十五岁的沈修妄主动请缨,自请戍边征伐八年。
少年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
如今凯旋归来,加封骠骑大将军,再振沈氏门楣。
祖父沈玄昌英雄迟暮,早已不管朝堂事,老侯爷投身庙中一心向佛。
沈修妄少时京中众人称他为小侯爷,现今领官职、掌兵权,诸人更是尊他一声大都督。
下朝后,沈修妄回到府中。
迈进门,自影壁右侧入内,走了不远就听到裕园里头莺莺燕燕,笑声吟吟。
“老太太,您今日的精气神可真好。”
“姨母,行之哥哥何时回来呀?”
啧,他那好祖母和母亲又在选孙媳、儿媳。
自他回京之后,府里前来访亲走友的客人络绎不绝。
左一个表妹右一个表妹,更遑论京中曾与母亲交好的世家夫人的千金们。
沈修妄感觉把自个儿劈成十八瓣儿也不够分。
小厮展茗恭敬来请:“二少爷,老夫人和夫人都在裕园里头等您下朝呢。”
沈修妄摆摆手,“同祖母和母亲说一声,我昨夜倦了,晚些时候再去给她们请安。”
能避则避,他对娶妻这种事,毫无兴趣。
是嫌自己过得太散漫恣意了么,要和一个人朝夕相对数十年,再生三两个叫人操心的崽子。
守着一眼望到底的日子,倒好像蒙眼拉磨的驴。
成什么婚,没得找罪受。
沈修妄默然摇头,长腿迈开绕路而行。
走过一段,拐过抄手游廊,却还是遇上前簇后拥的老祖宗。
沈老夫人鬓发如银,佯装不悦,哼声:“我瞧瞧,沈大都督怎的如此繁忙。”
她左手边,椭圆脸眉眼雍容的妇人笑了笑:“修妄,回来不先去给祖母请安,没规矩。”
两人身后,是五六个年纪轻的娇小姐,一个个俏脸飞霞,爱慕视线落于沈修妄身上。
被堵个正着,沈修妄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是瞬间扬起笑脸,主动上前搀扶沈老太太,躬身哄道。
“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孙儿纵做再大的官,也永远是您的孙儿。”
他对中年妇人微微颔首:“多谢母亲提点,儿子该打。”
沈老太太被他哄得心花怒放,抬手轻捏孙子的脸颊,打趣:“就你能说会道。”
沈修妄顺杆爬,玩笑道:“孙儿还能文能武呢,都是祖母教得好。”
这话一出,方才的气氛大有缓和,个个眉开眼笑。
“你嘴唇怎的了?”老太太凑近了瞧。
昨夜的风流韵事,老太太那边还不知道。
沈母捏着帕子凑到唇边点了点,朝儿子使个眼色,示意他好好回话。
更何况后头还有几家的小姐。
沈修妄显然并不想好好回话,他勾了勾唇,道:“是猫儿咬的。”
“猫?”
想到昨夜张开手臂叫她伺候宽衣沐浴,姑娘垂着头,秀颈皓白,解个腰封解了半晌。
他唇边玩味的弧度又放大了点。
“是只笨拙的白猫儿。”
沈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便好生抹点药,别落疤。”
几位表小姐的芳心立时碎成渣。
那青楼女子,竟真沾了他的身!
京中诸人皆知,沈修妄虽爱赏舞听曲,却从不碰姑娘。
怎的这次就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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